冯翊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话她:“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叔公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怕早已不记得了。再说他也向来,你不必担心他。就算你真的不合他老人家的眼缘,总归你要嫁的人是我,又不是我二叔公。”
温见宁这才放下心来,冯翊这边的事定下来后,就只余下温见宁这边的亲属了。
她上头几乎没什么正经长辈,两个兄长都上了战场,齐先生和孟鹂一时又远在上海,他们只能借这次回港的机会,去拜访一下钟荟的父母。
说到齐先生,温见宁不免有些担忧她的近况。
这大半年来,齐先生在上海的处境似乎很不好,每次来信的地址和名字都不一样。她轻易不敢给齐先生去信,只怕自己这边会给她造成什么纰漏,反而连累了自己的老师。
这次她要订婚的事,也只好先写信通知孟鹂一声,托她另为转告了。
日军这次轰炸的程度可谓前所未有,一路走来,他们所见的景象无不惨烈,放眼望去周围的建筑全被夷为平地,联大校舍的损失尤为惨重。
温见宁她们住了还不到两年的宿舍也化为废墟,所有书箱家当都被埋在了下面。
她回到南院时,钟荟等人正在废墟里翻找,想再从里面找出点什么来。好在她们的宿舍是被就近的炮弹波及震塌的,没有被大火焚烧过,众人还真从瓦砾砖石下找出不少书来。
温见宁也跟她们一起抢救出了自己的许多书和个人物品,还有和齐先生的书信、冯翊亲手刻的印章,只可惜他当初送给她的那墨兰图找不到了。
东西虽然找回了一些,可她们的住处却是实打实地没了。一群人开始发愁起今晚的住宿问题,冯翊让她们稍安勿躁,说会去帮她们打听临时住处,换来七嘴八舌的感谢。
他前脚刚走,温见宁就清了清嗓子:“我有件十分重要的好消息要宣布。”
她环视四周,在众人的注目下笑道:“我和冯翊已决定要订婚了。”
另外几个女孩先是呆了片刻,随即为她欢呼起来。
宿舍里上一个订婚的是钟荟,由于是在香港那边举行订婚礼的,她们连那位未婚夫都不曾得见,温见宁还是她们宿舍头一个跟她们见过的人定下婚事的。
大家嘻嘻哈哈地凑在她身边打趣,她却淡定自若,任由这些牙尖嘴利的开玩笑,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架势,只有旁边的钟荟一脸的欲言又止。
被她问起后,钟荟才吞吞吐吐道:“……我也不是想拦着你们,只是会不会太快了点?”
其他人从兴奋中渐渐冷却下来,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温见宁。
温见宁认真道:“我已经考虑好了。”
日军已步步逼近云南,或许有一天,连昆明这座城池也会沦陷。人这一生何其漫长,又何其短促,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们磨上三五年功夫,等到所有人都满意后再定下终身。
冯翊也许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才会贸然跟她提出订婚的请求。
可温见宁恰好也没有拒绝的打算。
钟荟能感受到好友坚定的心意,也只能默许了。
直至傍晚时分,冯翊才帮她们在城外临时租下一间小院子,让她们暂时凑合一段时日。大家一听说有了落脚的地方,当即开开心心地商量起要重新置办什么东西来。
钟荟说:“我早就不想住咱们那个破校舍了,这回总算能换个地方了。”
其他人也应了几声,不过事实上,大家都并不是多么娇惯的人。若非这次宿舍被意外炸毁,她们也顶多只是嘴上说几句,平日还是会窝在那间简陋的宿舍里照样看书上课。
好在众人在学生里都还算手头宽裕的,很快重新置办了被褥和生活用品,这才浩浩荡荡地往回走。冯翊这个编外人员,也免不了要帮把手,一路护送她们到地方。
等把一切都差不多后,众人眼看天色不早了,七嘴八舌地劝他:“冯翊,今日麻烦你了,不过你可早些回去吧,别缠着我们见宁了。”
冯翊含笑应了声,不疾不徐走到旁边的门口,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一群人先是齐齐呆住,随后反应过来,哄笑着去推温见宁。
温见宁有些恼了,推开她们就往回走:“忙了一下午,饿得肚子都在叫了,你们还跟小孩子一样胡闹,一会我做好了饭,你们谁都不要过来吃!”
其他人跟冯翊挥手道别后,连忙跑进院子里准备晚饭了。
同宿舍的几个人里,大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钟荟好歹在北平时帮温见宁打过下手,冯莘、阮问筠两个笨手笨脚的,直接被温见宁发配去择菜。
大家忙活一通,总算手忙脚乱地把晚饭摆上了桌。
温见宁给所有人布筷后正要宣布开动,却听冯莘突然用筷子的一头敲了敲碗沿。她不明所以停下动作,才发现众人都在笑吟吟地看着她。
冯莘笑道:“见宁,莫非还用我们提醒,隔壁还有位饿着肚子的好心人呢?”
温见宁今天被她们调侃得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扭,断然拒绝:“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钟荟端了一碟菜就往门外走:“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那位冯翊,我们见宁不愿给他吃。”
其他人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她出门去了,只留温见宁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吃也不是,任由她们胡闹也不是,只能一跺脚追出去了。
另一边的冯翊正在屋内扫地,突然听到拍门声,还以为隔壁的女同学们有什么事。
打开门一看,只见一群人正堵在门口。
钟荟手里还端了一盘菜,送到他眼前:“我们见宁亲手炒的,你可要好好吃完。”
这会温见宁已经追过来了,正站在她们后面,脸不知何时悄然红了。
阮问筠在旁边笑:“我们见宁兰心蕙质,你可要好好待她。”
冯翊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大家得了他的应声,都心满意足地纷纷跑回去吃饭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冯翊看人都走了,才跟她解释道:“……事先忘了告诉你,你们隔壁的院子我也租下了。你们毕竟都是女学生,头几日我怕你们第一次在外面住,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在隔壁也好有个照应。若是让你为难的话,我会跟她们解释清楚再离开。”
温见宁抿嘴笑道:“我都已决定要和你订婚了,难道还怕那几个没脸没皮的闹吗?”
冯翊心中一动,再看她耳边已悄悄红了,自己的脸似乎也跟着隐隐热了起来。
不过她最多只肯说这么一句,就与他挥挥手跑掉了:“好了,你快点吃完,再等菜都要凉了,我也要回去吃饭了。”
冯翊眼看着她进了旁边的院子,这才笑着合上了门。
……
温见宁她们宿舍几个人就这样在那间小院子住了下来。
许多和她们一样没了住处的同学,只能临时住在学校附近的破旧旅舍里,那里的住宿条件实在不算太好。相比之下,她们的院子虽小,可条件并不算太差,还有灶台可以做饭。
大家每天去上课的路上计划着要共同买菜做饭,晚上散步的时候从外面挖几株仙人掌种在院墙下,仿佛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家。
冯翊在隔壁住了两天,帮她们安顿好后,这才返回了学校。
接下来几日,两人在一起时,仍继续谈论订婚的事。
尽管冯翊虽想早日把一切定下来,却也深知此事急不得,只能一步步来。
最终他们决定,十一月份抽空请假一周回港探亲,年底在昆明这边举行订婚仪式。等明年温见宁毕业后,两人再好好商量如何筹办婚礼的事。
两人既已商量得差不多了,立即各自写信通知亲朋好友。
温见宁原以为自己人际关系简单,不会太麻烦,真到了写信的时候才发现要通知的人也有不少。周应煌、温柏青两位兄长,还有钟荟的父母,以及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孟鹂。由于她们对冯翊知之甚少,她写了很长很长的信,把从他们相遇到昆明重逢后的这些事都写了进去,只盼她们能够理解。
信寄出后不久,外界传来消息,说是日军已逼近云南省东南部的一座小城。
十月底,日军的飞机又在昆明狂轰滥炸了四天。警报响过后,众人已撤至城郊数里外的山上看,只见城内所在的方向烟雾冲天,城内又遭遇了一场浩劫。
温见宁看得心情沉重,转头突然看到一位熟识的女同学正蹲在地上捂着脸哭,好几人围在她身旁安慰,也连忙过去问怎么回事,却只听对方呜咽:“……我把文先生的手稿落下了。”
原来今日轮到这位女同学去文先生家里帮忙,听到警报后与众人一起撤离,恰好赶上几个孩子哭闹,文先生只能先去抱孩子,把手提箱交给了她。
然而她转头又被师母喊去帮忙,一着急居然把手提箱落下了。
温见宁听后心里突地一跳,文先生正在写的那部著作最近已到了收尾阶段……
她不敢再想下去,不过让人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安慰道:“之前多少次轰炸都没事,说不定这一次也不会波及先生的住处。”
众人七嘴八舌地也说着安慰的话,好不容易把那名女同学劝停了。
温见宁陪同她一起去文先生那边道歉。
好在文先生很大度,并没有怪罪那位女同学,反而让她放宽心。
尽管如此,可女同学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作为学生助手之一,当然知道那些手稿对文先生的重要性,那上面承载着文先生数年的心血成果,不是任何东西能衡量的。
然而大家再怎么不安也没用,众人只能看向城内的方向,在焦虑中数着分秒。
直到城中的轰炸停止了许久,警报解除,他们才连忙往山下跑。文先生素来身体不太好,今日也一路飞奔,连他们这些年轻学生居然都跟不上。温见宁和几名同学一路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直到看到前方的文先生突然停下,这才跟着停了下来。
他们顺着文先生的视线望前方看去,只见往日熟悉的巷子已化成一片火海,周围的民居仍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着。文先生家所住的那栋砖石小楼更是在火海的正中,整栋楼都已被烧得坍塌了大半,那些书稿的命运也可想而知。
身穿长袍的文先生一个人背手仰头看向前方的熊熊大火,久久定在那里没有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看着这背影,温见宁忍不住跟着有些难过起来:“先生,您……”
她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此时此刻,再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
其他几位同学也同样手足无措,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安慰到文先生。
正当众人有些沮丧时,却见文先生的背影终于微微动了。他转过头来,对一众学生们微微一笑:“或许这正是上天的意思,让我从头再来一回。”
温见宁有些动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文先生对她和其他女同学微微颔首,走过去挨个拍了拍另外几位男同学的肩膀,温和道:“只是要辛苦你们,又要帮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先生当好久的助手了。”
……
这次空袭中,不仅书稿被焚,就连文先生未能带走的一些藏书也被付之一炬,连片纸都没能留下,据说跟他同住的另外两位教授的藏书也同样化为乌有。
轰炸过后,联大门外的文林街、凤翥街等也几乎被夷为平地。
放眼望去,昔日繁华热闹的城内几乎满目疮痍。
正当城内沉浸在空袭过后的惨淡气氛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好消息。日军突然撤兵,接下来整个十一月份,都未再有过空袭。
在这期间,温见宁陆陆续续收到了各处的回信。
堂兄温柏青只回了寥寥数语,表示自己已经知情,许久未联系过的廖静秋倒是也来了封信,委婉地表示,若是将来他们需要操办婚事,尽可以向她开口。
齐先生素来信任她,信里也没有过多地询问,仍叮嘱她要以学业为重。对于温见宁对她安全状况的担忧,她只说自己如今多数时候在租界活动,日.本人不能肆意妄为,让她不必担心她的安全。不过温见宁看得出,齐先生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这还是齐先生头一次在没有谈到时局的情况下写了足足十几页长的信。尽管里面只是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些生活琐事,可对温见宁来说却弥足珍贵,珍而重之地把这封信收好。
所有人中,只有孟鹂表现得最为兴奋,她絮絮叨叨地写了十几页,一会在信里回忆当年总觉得温见宁会嫁不出去,一会担忧她不会打扮将来抓不住男人的心,问要不要给她寄些布料首饰。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冯翊,尽管温见宁自认在信里已把冯翊的写得很清楚了,但她还是恨不得把冯家往上数十八代都问个遍才能放心。
她最后一个收到的是周应煌的回信。
信有两封,一封给阮问筠,另一封才是给她的。
周应煌在信里写,他们自从离开昆明后,到了滇南的一处秘密基地训练,由于训练强度太大,前段日子一直没能抽出空来给她们回信。信里还说,他们跟一群美国的飞行员们共同吃住,待遇很好,让她们在昆明照顾好自己,不必为他的生活担心。
在写了满满两大页自己的近况后,他这才在信的末尾问起了温见宁订婚的事。
大约是怕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周应煌的措辞十分克制。
他只是问她,是否已决定要嫁给那个姓冯的。订婚虽然不代表两人一定会结婚,但他相信以她的性格,肯答应到这种程度,至少已有了托付终身的决心。
温见宁伏在案前,给他回了一封很长的信。从她答应与冯翊订婚以来,她身边的人反应各不相同,但这这还是她头一次这样详尽地跟人说起自己的想法。
虽然他们重逢至今不过才两年的时日,可两人认识的时日并不短。双方的家世人品彼此都已熟悉,余下的顾虑不过是他们的感情深浅程度与对未来的考量。
温见宁不是随便看两本罗曼蒂克小说就会被冲昏头脑的无知少女,她自幼亲历母亲的早逝,也目睹过半山别墅里无数赤裸裸的钱色交易,笔下也写过许多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对于情爱二字,她向来保持着足够的警惕。这也决定了她恐怕很难像普通女同学那样单纯炽烈地对待自己的恋人,她与冯翊的相处更多是细水长流式的,平淡却足够令人心安。
他们性格投契,虽然所学不同,却总有话可谈;她喜欢冯翊身上平和的气质,敬重他的人品学识,也信任他足够沉稳可靠,能与她风雨同舟、并肩而行。如果说在最初与冯翊定情时,她还没有考虑太多,只是一心一意想回应冯翊对她的情意,然而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早已有种预感,两人迟早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