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人不是女同学们娇嗔时轻轻打两下,真是对他一顿乱打,周应煌挨了两下就没忍住迅速抽身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委屈道:“你小时候毛病就多,怎么现在还学会打人了?”
温见宁气得转身往回走,一边快走一边哭。
周应煌知道自己大约是搞砸了,只好跟在身后赔礼道歉。
他本以为她这下恐怕不会搭理他了,没想到她只走了没几步,又重新回到石边坐下,背对着他,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会,突然有些委屈地问他:“……虎生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啊,你都不知道,温家的人总是欺负我……”
周应煌的鼻子也在发酸,却还在笑:“虽然迟了些,可我不还是找到你了吗?”
过了好一会,温见宁才渐渐停下,对自己方才的失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擦去脸上的眼泪,可仍能看出隐隐泪痕,说话时还不免带了些鼻音:“其实我也没吃什么大的苦头,我运气好,总是能碰到好的人。”或许她受过一些排挤、嘲笑和冷眼相待,但跟虎生曾经的遭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周应煌涩声道:“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孩,肯定更辛苦一些。”
一想到两人好不容易相认,转眼又要分开了,温见宁又险些没忍住眼泪。旁边的人既手足无措,又有些无奈,他小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她居然这样爱哭。
等温见宁平复下心情,两人这才聊起了这些年来的经历。
周应煌讲他在周家的养父母,也讲他是如何决定投身军伍报国的;温见宁讲她跟温家人如何斗智斗勇,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西南来的。
把许多心里话都说出来后,两人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不少。
他突然想到什么:“之前你送了我词典和钢笔,我还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右手伸入口袋,再掏出来时,只见掌心里多出了一把袖珍型的勃朗宁手枪,在湖光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令人心悸。
温见宁吓了一跳:“你送这个给我做什么?”
周应煌郑重道:“这是我养父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随身带着,可我马上要去前线了,今天正好把它送给你。阿菅,这世道太乱,你要保护好自己。”
自从今年四月起,日军轰炸日益频繁。后来随着空军的入驻后这种情况得到了短暂的好转,但六七月份开始,上面涂了太阳旗的飞机又卷土重来。
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往国内输送战略物资,日本人绝不会放任不管,昆明恐怕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他即将上前线保家卫国,却无力照顾自己唯一的亲人,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个。
温见宁屏住呼吸,低下头来仔细地看了一会,才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冰冷的枪身,突然展颜笑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好问筠的,不会让别的男同学靠近她。”
周应煌有些哭笑不得,本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想了想,也没有否认。
既然提到马上要离开的事,周应煌难免开始替妹妹的未来发愁。
她与温家闹翻,身边没有个正经的长辈照拂,虽然不是诸如堂兄之类乱七八糟的亲戚,可在他看来怎么也不靠谱。他倒是有心想把她托给自己的养父母,可一来阿菅未必情愿,二来这些年他承蒙周家二老的恩惠,才得以有今日,很难再厚着脸皮开口请求更多。
好在阿菅如今还在念书,身边有同学为伴,可将来她总有一日要有自己的归宿。到那时他若是赶不及回来,或是再回不来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周应煌就想了许多,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这些天帮忙一起抓萤火虫的,除了你们宿舍的同学外还有谁?”
温见宁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知道,只因她心里无比清楚那人是谁。
周应煌最初与她相认时,并没有提起他们幼年时的约定,可能是一时没想起,后来也只怕是经人提醒,才有了今晚这一出。然而她几乎从未跟外人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就连齐先生和钟荟也只知道个皮毛,并不清楚个中细节。
只有一个人出于偶然,也出于某种必然,知道得最清楚也最详细。
周应煌虽不清楚她和那人究竟有什么纠葛,但看她不想提,也没再问。
……
那晚之后,这对多年未见的兄妹俩总算对彼此敞开了心扉。
然而没过多久,周应煌他们这一期空校学生就要离开昆明了。
临别那日,温见宁和阮问筠一道去城外为他送行。二人到了城门口的泥路边,才发现还有几位女同学也在这里等着,大约是来为空校的恋人送别的。
众人等了很久,才看到一辆辆军用卡车出了城门,车中还有人不时探头向外看。然而谁也不知道自己要送别的人在哪一辆车上,有几个女同学忍不住追车跑了起来,但没跑多远就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只能望着卡车上载着的人们渐行渐远。
周应煌走后不久,外界果然传来消息,英国人为了防止日军抢夺他们的殖民地,已与对方妥协,将关闭滇缅公路,引得全国上下哗然。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法国迫于日方的压力,也同意让其在中越边境附近建立军事基地,这无疑意味着把整个云南省都暴露在日方眼前,昆明的轰炸往后也只会更频繁。
这一下让所有人的心头压抑到喘不过气来。
滇缅路是国内物资的重要生命线,它的关闭意味着国内各种战略物资的断绝;而云南处境的危险,更是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安全。抗战爆发后来在昆明这里躲避战乱的文化机构实在太多,仅高校就有十二所。
一旦昆明沦陷,全国现存的学术团体都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哪怕不用私底下流传,任何人都能猜到他们很有可能要再次搬迁,这让许多学生生出了抵触情绪。为了保存火种,他们一路被日寇驱赶着四处躲避,联大从北平逃到了长沙,又从长沙来到了昆明,还有的学校迁过的次数更多。好不容易以为可以在昆明扎下根了,转眼又要被迫离开,任凭是谁都难以接受。
学生们可以感情用事,但各校的负责人们却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教育部很快下发通知,令在昆明的十二所高校想方设法,尽快迁移到安全的地方。
然而迁移到哪里、怎么迁又是一个难题。以联大为例,全校足足有五千人,就连校舍都是占领了城内中学和师范学校的,途中搬运仪器设备和学生路费,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温见宁她们无从得知师长们的考虑,在起初担忧了几天后,很快又恢复了平常心。无论是搬是留,她们顶多只能听学校安排,与其担心些有的没的,还不如过好眼前。
日军最近的轰炸太过密集,她们已不敢跑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聚会,碰面的地点改成了城外一处防空洞。那里原是一条极深的土沟,人们在两边近乎竖直的泥壁上挖出十几个防空洞,每逢警报拉响就窝在里面,靠看书、打牌消磨时光。
这天上午,警报响过三次后,温见宁被钟荟她们拉着进了其中一个防空洞。
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这会防空洞内已人满为患,只好奋力挤进去。众人正准备找地方坐下时,温见宁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恰好抬头向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同时,双方都是一怔。
是冯翊。
第一百一十二章
自那日的谈话后,这场为时近一年的单方面冷战终于彻底宣告结束。
温见宁的好友们很快不无惊奇地发现,她与那位物理系的年轻助教不仅恢复了来往,二人的相处比从前还要亲密得多了。而她本人在被众人旁敲侧击地问起时也并没有羞涩,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和冯翊的恋爱关系,让众人更是惊讶不已。
钟荟本应该是众人中最激动的,毕竟她一早就看出这两人的不对劲来。
不过出于关心,私底下她还是悄悄问:“见宁,你真下定决心和那个冯翊好了?”
温见宁抿着嘴不说话只是笑,在她再三追问下,才解释道:“我从前总是患得患失,顾虑太多。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总要试过才知道。”
钟荟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至少听明白了一件事,见宁已经打定主意了,依照她的性子,只怕轻易不会改变心意。这让她莫名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之余,又有些不放心。
这种心情有些像当初温见宁对她与蒋旭文的担忧,纯粹是女孩子之间的一种关心。
温见宁大约能理解好友这种心情,不过她也没办法向钟荟保证什么,允诺只是一瞬间的情绪,而坚持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证明。
和冯翊谈恋爱之后,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大的变化,但多少还是有了些不同。
每次空袭跑警报时,校门外会有一个人在等着她过去,帮她拎着手里的书箱,一起离开。两人在城外的防空洞或者壕沟里,聊一下午天或者看一下午书;在没有空袭警报的白天,他们会一起去郊外爬西山,一起看古城墙上岁月剥蚀的痕迹。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中,只激起了少许涟漪,并没有大的波澜。
和他相处时,温见宁只觉得轻松自在。
虽然似乎没有书上说得那样轰轰烈烈,但至少目前这样的相处让她觉得很安心。
临近七月底,日军的飞机将近一个礼拜都没有来昆明轰炸,城内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某天晚上,南屏大戏院重映《翠堤春晓》,两人相约一起去看。
这部电影改编自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生平,深受联大师生喜爱,两年间多次重映,每次重映时都座无虚席,这次也不例外。
电影结束后,在回学校的路上,两人碰到了不少同来看电影的物理系同学。
看到他们并肩而行,众人不由得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主要集中在温见宁身上。好一点的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还有一路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围观的,让冯翊的脸色越来越沉。
有个胆大的男同学直接过来,挤眉弄眼地问道:“冯助教,这位就是您的女友吗?”
冯翊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十分冷静道:“候同学,你这次考试只考了五十七分,按理说是不及格的,我给你卷面加了三分,让你勉强蒙混过关。可分数也有借有还,如果你在下月的测试中低于七十分,我会把你这半年来的成绩单交给吴教授,让他与你好好谈谈电影的观后感。”
那位候同学发出一声惨叫:“助教,为什么分数也会通货膨胀啊,我明明只欠了你三分,你却让我还十分,这不公平!”
冯翊淡淡道:“如果你不情愿也可以,那三分我随时可以收回。”
候同学总算不敢说话了,连忙灰溜溜跟他们道别后跑远了。有了这么一个倒霉蛋在前,其他人纷纷识相地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上前招惹他们。
等尾随的人散去后,冯翊才转头对她解释道:“物理系考核严格,几乎每个学年都有因为成绩不合格而被迫转系的同学。教授们唱黑脸,我们这些助教私下里手下留情,给他们一点机会。不过他们将来迟早是要自己做研究的,要求不能放松。”
温见宁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像是在担心她为男同学的调笑生气,也不想她觉得他徇私或是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作此解释。她想了想道:“物理系的同学们还挺有趣的,不过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
冯翊仔细观察了她的神情,确定她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等时间久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们会了解彼此更多。”
说归这样说,关于冯翊的身世,早在去年暑假时,温见宁就已经知晓。至于其他的喜好,尽管她现在知道得并不多,可还有大把时间足够他们彼此了解。
不过从那日之后,温见宁逐渐认识了冯翊的同事,接触到了他的朋友,偶尔再去物理系找冯翊时,物理系的学生也会友好地跟她过来打招呼。
等她认识到这点时,发现两人的关系都已被双方身边的人知晓。
温见宁不清楚这种变化将来会是好是坏,不过至少眼下,他们已是一对公开的恋人,出入时可以坦然面对其他人的目光,也可以并肩迎接前方的风雨。
……
这一年的七月,由于日军随时可能入侵云南,学校不敢再组织大规模的远足活动,包括地质学系、生物学系的课外考察,也大多只能在昆明郊外十几里的地方活动。温见宁拉了冯翊一起去探访当地的佛寺。大殿正中香雾缭绕,佛像宝相庄严,面带悲悯。
两人虽都不信佛,可还是一起进了香,在佛祖面前相视一笑。
尽管云南局势告急,教育部一再催促各高校搬迁,但苦于缺乏经费和合适地点,许多大学仍然迟迟没有迁移。起先教育部打算让联大迁往四川,连通知都发出了,可碍于各方面条件不成熟,最终只能让一年级的新生去那边的分校报到,本部仍然留在昆明。
这些纷乱暂时和温见宁她们干系不大,她们仍和往常一样上课、看书。不过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如今她再去茶馆时,只好跟阮问筠她们说声抱歉,转身和冯翊一起找间茶馆坐下。冯翊在另一边看书,她在这边低头写作,二人互不打扰。
偶尔她写累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人。
午后的日光穿透窗纸,坐在方桌另一边低头看书的人侧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专注的神情让温见宁搁下笔支着下巴看了一会,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自从去年冬日她们向帮忙出《野火》的同学们发放薪资后,这个不成文的惯例就一直延续至今日。壁报本身没有任何收入,所出的钱全由温见宁和钟荟两人补贴。温见宁生活习惯简单,平日开销极少,再有丰厚的稿酬支撑,手头还算宽裕,钟荟有家里帮忙,更是不必说。由于钟荟社团事务繁忙,管账的事全交给了她一个人。
然而这大半年来,昆明的物价让她隐隐有些不安,钱只怕会越来越不值钱,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钟荟还能坚持多久。不过她向来不喜欢放任自己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只发愁了片刻,就又低下头来继续写文章了。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眼下她坚持一刻是一刻,能帮一个人就多帮一个人。
温见宁手头正在写的是她最新的长篇小说。
自从去年修订补全《望族》后,她已有近一年的时日没有动笔写过中长篇了。在酝酿了这么长时间后,终于在之前听周应煌讲他早年在外流落的经历时,她萌生了灵感。
新小说的题目为《苦儿流浪记》,恰好与一位法国作家的作品同名,内容上讲述的都是流浪儿在社会上的所见所闻。不过这并非意味着温见宁是打算抄袭人家的著作,事实上这故事架构在外国文学中由来已久,远一点甚至能溯源到十六世纪中叶西班牙兴起的流浪汉小说,都是借助底层人民的视角来展现社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