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她终于得以稍稍松了口气,慢慢卸下了心里的负担。
  沈静芷又看向钟荟:“你是不是还在耿耿于怀?觉得上次处置得不公平?”
  钟荟的头低下,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
  沈静芷叹了口气,却没有再提公演的事,只慢慢道:“在学校这几年,我感触最深的不仅仅是教授们治学之严谨,同学们求学之刻苦,而是学校的包容。联大不仅包容学术主张,也容纳了许多不同的思想见解,亦尊重每一个人的政.治观念,我们在这里学习、思考,被我们的师长同学影响着,也无时不在影响着其他的人。”
  “当日学校西迁前,曾有许多同学表示要弃学参军,师长们劝说我们这些学生都是国宝,为国家留存有用之身,比上前线更有用。虽说到如今还暂时看不出什么,可我相信,有朝一日赶走了侵略者,我与你们都会成为这片土地的建设者。到那时,才是我们真正弄潮于时代的大好时候。”
  温见宁她们专注地听着,其实这也是她们的想法。
  沈静芷继续道:“联大前身的三所大学,这十几年间与当局的关系一直很微妙。国民教育部多次施压,想驯服我们做他们的应声虫。我们的师长希望我们成长于一种纯粹的氛围中,不是为了获取某种特权,不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为了培养出真正关注这个国家的前途命运的人。学校能有今日的环境,是各种努力下才有的结果。但保持这种环境不仅需要他们的努力,亦需要我们这些学生来尽力维护。哪怕能做得不多,也要奋力而为。”
  “我知道,现在无论是自治会,还是其他学生社团,有些人想要争权夺利,把真正能做事的人排斥走。不过妥协与退让、交涉与协商,只是一时的手段结果,可世上的路无不是在曲折中前进的。我只愿你们能逆流而上,至少维持眼下这种局面。”
  说到最后,沈静芷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鼓励道:“不要灰心,一切都交给你们了。”
  二人听了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惭愧,再回想起这段日子的消沉,只觉十分不应该。若她们遇到一点小事就这样打起了退堂鼓,岂不是说明沈学姐看错了人。
  最终,沈静芷还是离开了昆明,飞往大洋彼岸。
  联合公演的事也渐渐被人遗忘,一切似乎都已经过去了。
  但她们很快意识到,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温见宁突然发现,一些原来总来拉拢她参加社团的热心同学,再碰到时却换了张冷冰冰的面孔,钟荟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于不久前接任了学生自治会的副主席,但由于上次公演风波,被一些人视作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屡屡质疑她的处事方式。
  好在钟荟那日听进了沈静芷的话,如今要比以往沉得住气,再加上她本来就持身方正,绝大多数同学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让对方只能自讨没趣。
  至于温见宁,她素来不易为外物所动,更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在北门附近的公.告栏上贴完当日的《野火》壁报后,两人正走在回去的路上,迎面走来一群刚打完篮球的男同学。
  也不知是哪一个,在双方擦肩而过时突然狠狠地撞了下温见宁的肩膀,把毫无防备的她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好在旁边的钟荟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站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干的,不知从哪传来了低低的一句“告密者”。
  短短的三个字,里面暗含的恶意却让钟荟瞬间勃然变色。
  她怒气冲冲道:“是谁说的,有本事的站出来把话说清楚!”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不在少数,听到她的大喊,有些抱书经过的同学也纷纷停下了脚步,不明所以地朝这边看来,然而并没有人站出来回应她。
  温见宁拉住她,摇了摇头:“没必要跟这些人生气,我们走吧。”
  回南院女生宿舍的路上,两人的心情都不算太好。
  钟荟倒是想安慰温见宁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她心里十分后悔那日拉了见宁去帮忙,害得她也被卷入其中。她自己平日在学生自治会里,总少不了碰到这种事,虱子多了不怕咬,却不想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好朋友身上。更何况见宁平日里向来从不参与这些是非,如今那伙人却冲着她去了……
  温见宁察觉出她的想法,安慰她道:“这算什么,就算没有上次公演的事,我不还答应沈学姐去《岁寒》帮忙了,早晚也会得罪这些人的。如今这样也好,我们也算共进退了。”
  钟荟勉强笑了笑,心里并没有为此感到多高兴。
  二人正在走路,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她们的名字,一抬头看到是周应煌正冲她们跑来。自从年初至今,在他的有意讨好下,双方已成了朋友。他在空校那边的训练一结束,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找她们玩。只是今日两人的心情不大好,只能强颜欢笑应付几句。
  他看她们神色消沉,笑道:“我今天似乎来得不巧,温同学和钟同学的心情似乎都不太好。既然如此,那我只有改天再来请你们下馆子了。”
  钟荟一听,这才舒缓了脸色:“这可不行,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们总没有拒绝的道理。”
  看他们三言两语已经定下来了要去哪家馆子,旁边的温见宁笑着跑开道:“你们稍等片刻,我回宿舍去叫上问筠一起。”
 
 
第一百零九章 
  自入学以来,联大食堂的饭菜就十分糟糕。
  若只是饭菜简陋也就罢了,偶尔里面还会混进砂石、老鼠屎,常被学生们戏称为八宝饭。女同学们讲究干净,食堂都由她们亲自出人办膳团,去郊外采购食材回来做饭,像她们宿舍的张同慧,之前就在膳团里帮过工。不过男同学那边,伙食就要差得多了。
  起初还有许多同学时常光顾街边的小饭馆打牙祭,后来随着物价上涨,大多数学生手头日渐拮据,在没有收到家人的生活费时,只能去吃学校食堂,来下馆子的人也慢慢少了。不过每逢手头宽裕时,大家还是会搭伙结伴来小饭馆里改善伙食。
  之前她们几个凑伙出来打牙祭时,时常会叫上阮问筠,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从周应煌跟她们频繁往来后,阮问筠似乎也忘了曾经一度还想躲开这个人,每次一同出去时两人有说有笑的,让温见宁这个素来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些端倪。
  四人出了校门,在一家小饭馆挑了张桌子坐下,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提到方才的事,周应煌表现得比钟荟她们还要气愤,连声说要去找人算账,被她们七嘴八舌地劝了一通后才消停下来。不过被他们这么一闹,大家反而没那么生气了。
  中途还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
  店里的伙计端了一锅米线,从周应煌的座位旁边经过时,不巧脚下踩了水一打滑,一锅米线被打翻在地,有些还泼在了周应煌身上。
  米线上浮着一层热油,看着表面不冒热气,实则汤汁滚烫。
  周应煌下意识叫出了声,温见宁她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阮问筠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小心翻起他的衣袖查看伤势,见到他衣袖下的皮肉都被烫得通红。
  她一边让伙计打盆凉水过来,一边又气又急地教训他道:“……那么大个人直挺挺地往你这边来,你也不知道躲,还空校的学生呢。也不知当初查视力时,你是怎么蒙混过关的。”
  周应煌讪笑道:“不碍事的,只是一点烫伤。”
  温见宁将这两人间的端倪看得真切,心里暗自发笑。
  她和钟荟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准备回去再好好拷问阮问筠。
  好在周应煌只被溅到了少许,身上的烫伤并无大碍。掌柜的送了一碟烧饵块作为赔礼,众人也不为难这个伙计,继续说笑吃饭了。到了饭后结账时,她们正准备照例均摊,却被周应煌拦下:“说好了今日我来做东,你们怎么还付起钱来了。”
  温见宁笑道:“大家只是开玩笑而已,难不成还是真心要让你破费的?”
  “说了要请你们下馆子,当然不能食言,”周应煌收敛了笑意,神情有些严肃道,“以后我请客的机会只怕也不多了,听人说前线战事吃紧,我们这一期学生很可能提前毕业。”
  哪怕不提前毕业,他留在昆明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们曾听周应煌提起过,由于飞行员紧缺,空校的学生通常只有一年半的训练时间,就要准备上机。一场大仗下来,真正能活着回来的人少之又少。
  因为他这句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起来。
  接下来他们在街上闲逛时,大家也不像往日那样开玩笑了。
  直至天色将黑,双方才在西门外分开,她们三人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一进了屋,温见宁就关上了门,似笑非笑地把阮问筠堵在床边拷问:“阮同学,你和那位周同学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和我们交待一下?”
  若说之前她还只是怀疑,在饭馆里看到阮问筠关心则乱时就可以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阮问筠先是俏脸微红,很快大方坦然、毫不忸怩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今天既然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她爽快地承认了和周应煌的恋情,甚至不等温见宁进一步拷问,还进一步交待了细节。原来早在去年秋天,两人就已定情。当时她正处于心意不决中,中间还拉温见宁挡过几回,周应煌也确实消失了一段日子,让阮问筠有些失落。
  正在这时,她突然找到了一份十分合适的差事,去当地一户人家教女孩子识字,报酬也给得极为丰厚。阮问筠一开始真以为自己运气好,直到有一回在街头意外看到周应煌跟那家的人说话,才反应过来诸多不对劲之处。再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两人私底下渐渐又恢复了往来。虽然谁都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但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了。
  温见宁听得又是好笑又是郁闷,总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故事里拆散有情人的反面角色。她正这样想着,抬头看到旁边的钟荟脸上毫无意外之色,突然反应过来:“钟荟,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所以你、你们两个居然一直瞒着我……”
  她气得过去挠钟荟的肩膀当作报复,却被两人合伙反制
  三个人打闹了一阵,直到笑得浑身没力气,这才坐在床上慢慢平复心情。钟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见宁,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还瞒了你别的事,你会不会生气?”
  阮问筠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温见宁一脸狐疑道:“只是隐瞒,你们没有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二人连忙举手发誓:“这个是绝对没有的。”
  可她再怎么逼问,那两人也吞吞吐吐,始终不肯说出究竟瞒了她什么。
  温见宁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无奈道:“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只等你们什么时候愿意和我交待清楚了,什么时候我再和你们好好算账。”
  钟荟她们听了,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连忙又把这事给含混过去。
  ……
  五月过后,昆明城又进入了新一年的雨季。
  一连数日,雨断断续续地下,温见宁已习惯了当地的这种天气,并不觉得烦闷,反而觉得这样雨水连绵的日子反而更能让人的心绪平静下来。
  《野火》有其他同学帮忙,不用她时刻盯着,在《岁寒》编辑部的工作并不忙碌,再加上中文系的学生课程压力没有理工学院那样大。闲暇之余,温见宁和其他同学常会去教授们家中拜访请教,去的最多的还是文先生家里。
  他和文学院其他几位教授都很欣赏温见宁的才华,每次温见宁所写的读书报告提交上去,总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去年有段日子,她为了刻意压制考试成绩,曾故意降过自己的水准,还一度被文先生找过去问话,询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在得知缘由后,文先生非但没有批评她的做法,反而表示让温见宁放心大胆地好好写,不必有所顾忌,至于分数,他和其他几位教授私下里会帮忙酌情给出。
  有了教授们的关照,后来温见宁就轻松了许多。
  再加上去年她向文先生请教后毕业留校执教的事,他还曾帮忙向系主任递过话,最终定下来她一毕业就可以去教先修班的学生。林林总总下来,无论是出于师生情谊,还是出于将来留校做助教讲师的缘故,她会隔三差五来帮文先生整理教学笔记和一些书稿。
  来的不止她一个,还有其他几位深受文先生照顾的同学也常来帮忙。
  文先生家住联大附近一条巷子的小楼上,楼是砖木结构,内分上下两层。楼下住着文先生一家六口,楼上还住着两家人,都是联大的教授家属。
  由于隔音较差,楼下时时能听到楼上人的走路声,楼上也能听到楼下的交谈声。就是在条件下,教授们做学术研究,准备教学大纲的。
  文先生近年来正忙于整理古代小说发展史,然而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光搜集、翻阅文本就已花去了不少几年的功夫,草稿写了厚厚的一沓又一沓,上面全是用毛笔写成的小楷,字迹未必有多漂亮,但个个清晰工整,丝毫不见半分潦草,温见宁她们这些学生助手帮忙校对书稿时,都忍不住为文先生的严谨所折服。
  只是这些书稿太过重要,每次文先生和师母跑警报时既要照顾几个孩子,还要拎着书箱,又要顾着一箱手稿,每每顾及不暇,所以她们几个学生偶尔也会轮流前来帮忙。
  这天她和一位男同学正在文先生家帮其整理书稿时,突然听到预行警报响起,连忙小心地把书稿收进了手提箱内,又帮师母照顾孩子。
  眼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一群人这才纷纷往外走。
  由于第一遍是预行警报,这说明才刚发现日军飞机往昆明飞来,再加上大家已经跑了这么些日子,也总结出了心得,这会并不着急,何况他们这一行人还带着孩子,怎么也走不快。
  直到第二遍警报响起,众人这才稍稍加快了脚步。
  半路上,他们还碰到了训导处的黎教授。
  由于近来大家都已习惯了日军的空袭,有些心大的同学在预行警报响起后也不肯离开校园,就比方说有位女同学喜欢借这个时候去澡堂洗澡,还有同学喜欢一个人独占图书馆,只有在空袭来临时,人都跑光了,才没人跟他们抢地方。可训导处总不能看着他们留在那里,故而每次不得不派人去清校。
  温见宁听了同学们的行迹有些忍俊不禁,只觉在生死关头,他们还能如此从容不迫,身上有种《世说新语》里魏晋名士的潇洒旷达。
  不过黎教授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没好气道:“你们这些学生,能少添麻烦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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