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想到钟荟和那些被开除的同学,她只觉心口发堵。
没过多久,温见宁还发现,变化的不仅仅只是壁报,学校里一些熟识的同学也突然消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她私下里打听过,有的说是请假去投奔远方亲戚,有的去了乡下教书,还有的干脆直接请假休学,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同宿舍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发现这种变化的不止她一个人,尽管其他同学还在照常上课、泡茶馆、谈论文艺、参加兴趣社团,可大多数人仍能察觉到,学校里弥漫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氛围,仿佛山雨欲来的前夜,又像是日落西山后刚刚降临的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能重见晨曦。
不久后的一日,她听说,那位乐观的男同学也被开除了。
此时,距离她们这一届的学生毕业只剩下四个月。
在这种情况下,温见宁发表了新的短篇小说《梅雨时节》。
主人公是一位自幼长在大都市里、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跟随父母返回老家,对那个封闭落后的水乡小镇感到种种不适。
在这个故事里,江南水乡没有文学作品中一贯的明媚温柔,反而显得沉闷腐朽。梅雨时节的天气阴沉,青石板路上长着湿腻的青苔,古老的宗祠阴森又恐怖……这些姑且还不算什么,镇上落后的习俗、陈陋的观念让这位新派女学生屡屡受到族中长辈的训斥。
当她愤慨地向父母表示抗议时,却被父母告知让她多作忍耐、敬重长者,等过段日子他们返回都市就好了。主人公只能满怀苦闷地捱日子,可就在一家人原定要返回的前几日,由于日军突然占领了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父母决定继续留在乡下避难。
整个故事发生于五六月份的梅雨时节,正是江南一年中最为阴霈连绵的时候。返城的日子遥遥无期,可这些琐屑的苦闷却仿佛阴雨天气一样无休无止,主人公就在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与心境中日复一日地等下去,等着能回城的那日。
小说在报纸上发表后,没过几日,温见宁就在《岁寒》编辑部审稿时,看到一篇《梅雨时节》的文评。她饶有兴味地看完后,还是将这份文章搁在旁边,留给其他同学评论。
尽管别人并不清楚她的笔名,可至少的避嫌她还是应该做的。
她才放下这篇文章,旁边又有人推了一份稿子过来。
温见宁拿起一看,不过扫了几眼就眉头皱起。《岁寒》不收涉及政.治的文章,是全校人尽皆知的事,这篇文章显然很不合格,再看看署名居然还是编辑部一位同学写的,只是对方今日请假没有到场。这稿子方才在其他几位学生编辑手里转过,不是直接被三青团的人直接打勾通过,就是没人敢写评论,显然已有人觉出了不妥,但没人敢当出头者。
她连眼皮都没抬,直接把这份稿子挑出来,放在不予取用的那一摞里。
旁边一位男同学突然拍桌而起:“温同学,请你认真对待你的工作,”
她放下笔,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我哪里没有认真对待工作?”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其他原本埋头看稿子的学生编辑们也纷纷抬头。
那男同学指责道:“方才那份稿子,你只看了两眼就放到了旁边,这就是你的态度?”
温见宁不紧不慢道:“我不知道,一个在工作时盯着旁边女同学一举一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不过我还是要讲清楚,有的人只能逐字逐句地浏览,就不要以自己的能力来度量别人能否一目十行。这个回答,同学你满意了吗?”
眼看那男同学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身为负责人的穆同学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大家不要争吵,都是同学,有什么事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
他话音方落,另外一位同为三青团出身的女同学起身,气势汹汹地质问温见宁:“那你说说,这篇文章里写了什么,你又凭什么不予取用?”
温见宁几句话复述完那篇文章的观点,突然笑了笑:“至于我为什么不用这篇文章,除了有这篇文章本身乏善可陈外,在编辑部这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清楚《岁寒》的宗旨。作为学校的半官方刊物,《岁寒》只谈文艺,除了抗日相关,不为任何派别的政.治观点摇旗呐喊,以免误人子弟,这一点从创刊至今从未破例。我没看出这篇煌煌大作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几位连这条最基本的准则都忘了。”
又一位同学站起身来,义正辞严道:“旧例就是用来被打破的,什么事都该有破天荒的第一回 。枉你还接受新.文化、新教育熏陶这么多年,却只会抓住规定死咬不放。”
温见宁的态度仍然平静中透着冷漠:“规定不等同于陈规陋习,你无须胡搅蛮缠。编辑部只负责承办刊物,不是断案打板子的公堂。若对这点不满,那你们大可去跟校务委员会说,去动用你们家里的人脉,动用社团的关系,让当初定下这条规定的校长和教授们改变主意,修改《岁寒》的创刊方针。”
有人出声嘲讽道:“你这么遵守规定,当初怎么又敢公然违抗壁报股的规定了?我看你这分明是心怀偏见、公报私仇,借用手中职权打压其他同学的创作!”
一提到这件事,方才还有些不忿的其他同学顿时也被激怒了,替温见宁说话:“我们在说的是《岁寒》的事,为什么要扯到壁报上去。上回事究竟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莫要以为你们背后有人撑腰,就可以颠倒黑白了,公道自在人心!”
“你们大可不必替这种人说话,她敢作怎么就不敢认错。”
“说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公道是你们规定的吗?”
一时之间,方才还算安静的办公室内顿时吵吵嚷嚷。
两拨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毫不相让地互瞪着对方。身为总负责人的穆同学急得满头大汗,两边劝说,却没有一方肯听他的话,坐下来息事宁人的。
这些人不提到上次的壁报事件还好,一想起钟荟和那些被迫离开学校的同学们,温见宁只觉气血翻涌,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要崩断。
她垂在身侧的手几次攥成拳头又松开,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火气,拍桌而起:“壁报的事我既然敢做,就没什么不敢当的!无论规定有理与否,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既然你们今日要联合起来违反《岁寒》的规定,那么我也问你们一句,哪个愿意站出来做背处分被记过的人,又有哪个愿意自己被开除!”
方才还嘈杂的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好半天没人出声。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那日的结果自然是双方不欢而散。
被用来做争论的那篇稿子虽然没有取用,可编辑部内的人心显然已经散了。如果之前大家还只是貌合神离,那么这一次才是真的撕破了脸皮。
夹在中间的穆同学大概是众人中最难做的人。
不过在他私下去找温见宁谈话时,并没有怪她那日的反击。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当时显然是三青团的人有意发难。只是他有些担忧,再过几个月他就要卸任了,这个烂摊子只能交给下一届的负责人收拾,也不知道等他们都离开后,《岁寒》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学生编辑部的风波很快传了出去,没过多久,一些针对温见宁的流言再起。
这已不是第一回 了,之前由于去年五月的联合公演事件,她曾被一群人蔑称为告密者,后来还陆陆续续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小冲突。不过当时她不愿为这点小事争执,时日一长,对方就没了兴趣,那些背地里的小动作渐渐停止。
然而和上一次相比,这一次的流言来得更为凶猛。好在年级里有许多人与温见宁交好,并不相信那些谣言,私底下还纷纷跑来告诉温见宁那些人背地里传了什么话。
温见宁对这些针对她本人的谣言并不放在心上,可很快让她笑不出来的是,这股趋势居然渐渐蔓延到和她走得最近的阮问筠、冯莘两人身上。
阮问筠虽然看起来清秀文弱,可并非吃了闷亏憋在心里不说的绵软性子,说起刻薄话来却针针见血,就连中文系里还没几个人能辩倒她。听说流言后,她亲自找上门去,把说闲话的女生挤兑得当众大哭,这才渐渐没人敢招惹她。
至于冯莘,她向来聪慧,又极有手腕,更是对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
饶是这些事没有给她们造成太大影响,温见宁对她们仍然十分愧疚,毕竟阮问筠很少参与是非,冯莘又素来与人为善,二人这次全是由于被她连累才有此祸。
她们私底下纷纷劝她:“见宁,你不要多想,这不是你的错。那些人现在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好多同学都看不惯他们。就算不因为你,我们也会跟那些人对着干。”
温见宁听后只能勉强笑笑,可心里究竟什么滋味,也只有她一人清楚。
然而令她没有料到的是,事态很快就加剧到了让她再也无法泰然处之的地步。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突然有同学跑来告知温见宁,说是她们宿舍的张同慧跟别人起了争执。可等她匆匆赶到相应地点时,却发现人已经散了。好在有人告诉她,冯莘、阮问筠她们已跟张同慧一起离开了,她这才转头回了南院女生宿舍。
还没推开宿舍的门,温见宁就听到屋里传来哭泣声。
开门一看,是张同慧正坐在床边抽泣,冯莘她们正在旁边轻声安慰着什么。
见她进来,冯莘才拉她坐下,告诉她有人在背后说张同慧的坏话,不料张同慧恰好路过,当即要跟对方争辩个明白。可惜她性格淳厚,比不上对方牙尖嘴利,被当场气哭了,要不是她们及时赶过去解围,最后只怕非但没能驳倒对方,反而要被倒泼一身脏水。
温见宁听到一半时,张同慧还在哽咽:“我没有挪用大家的钱……我做生意的钱都是辛辛苦苦自己攒下来的,就是借钱,我也是借你们的……我没有偷钱……”
原先她还是个普通的穷学生时,没少四处跑去找兼差、打零工,但凡能干的活,她都做过,许多人都知道她的情况。这次重返学校后,张同慧的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她休学不过短短一年,再回学校时俨然已成了有钱人,难免引得一些人背地里说起了酸话。
若只停留在说酸话的程度,张同慧或许还能忍气吞声下去。
可不曾想背后的议论却愈演愈烈,到最后也不知从哪传出来的说法,有人怀疑她当初在女生膳团帮忙采购食材时,偷偷吞没了一笔钱款,随后用这笔钱当本金发了家。
其实听到这里,温见宁已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伸手抱住张同慧,有些难过道:“对不起,同慧,是我连累了你。”
温见宁以为只要自己持身正,就不怕别人说她们影子斜,可却没想到会牵连到她身边的人,那些人甚至连只是和她一个宿舍的张同慧都没有被放过。
张同慧渐渐止住了泪,反过来安慰她:“见宁,这不关你的事。”
温见宁拉起她的手,要往门外走:“好了,咱们这就去找那些人把话当面说清楚,总不能让你一直背负着这种名声。”
可张同慧却轻轻挣脱了她的手,低头道:“见宁,没这个必要了。我、我打算退学了……”
看到几个人脸上震惊又慌乱失措的神情,她心里酸楚的同时,又有几份释然。
其实这话她很早就想对朋友们说了,可直至今日,才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当初离开昆明前,张同慧曾天真地想着,只要赚够了钱,她就回来好好读书,把荒废的时日都补回来。可人在外面飘荡了一年,见识长了,心也定不下来了,这次回来再看那些厚厚的书本,她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她本不如见宁她们天资颖悟,如今又落下整整一年的进度,每次在她们谈话时总有种插不进去的茫然感。
最让她惶恐的是,她所学的这些散文诗歌,让她突然看不到未来的出路。
张同慧家境贫寒,对物质生活本没有太高的期待,入学之初只想好好念书,毕业后能找份小学教员之类的工作,能养家糊口、填饱肚子即可。
可昆明的物价仍在一日日地涨,她现在手里的那些钱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变成一沓废纸,到那时她又要重新过回手头拮据、四处打零工的日子,一想到每天清晨睁开眼就为钱发愁的那些日子,她只觉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终于有了借口逃避这些沉重的负担。
张同慧呜咽道:“……见宁,我真后悔当初没能听你们的劝,愣是为了这一点点钱,就把学业给耽搁了……或许我一直穷下去,或许也不会那么怕了……”
温见宁既是心疼,又恨她不争气,一边说一边流泪:“既然后悔,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功课赶不上我们可以拉你一起补,那些人再敢说闲话,我们一起找上门去。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再有一年半载的功夫就可以拿到文凭了,你不能退学……钱的事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可你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可无论她说什么,张同慧仍只是掩面流泪:“……可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再白白浪费时日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想想,我可能是没那个命吧。”
旁边的两人也坐不住了,也纷纷过来劝说张同慧改变主意。
无论众人好说歹说,最终张同慧毅然决然地决定了要退学,并很快办理了手续。
三月里的一天,张同慧离开了学校。
她离开的那日,宿舍仅存的三人去城外为她送行。
温见宁和阮问筠她们事先已说好,在张同慧面前不要悲悲戚戚的,可真到了分手的时刻,三人都说不出什么勉励的话,只觉得鼻子微酸,喉咙里堵得慌。
反而是张同慧笑容灿烂道:“好了,我都要走了,你们就不要哭丧着脸。咱们宿舍六人,如今已去了一半,你们几个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可一定要安安稳稳地毕业。我只能祝你们前程似锦,日后再相见时,可不要忘了我。”
三人连忙只说不会,目送张同慧坐上了晃悠悠的骡车,笑盈盈挥手与她们道别。
初春的天气微风暄暖,草木摇绿,青山巍峨,白云悠悠,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可回去的路上,她们却无心欣赏大好春色,只觉怅然若失。
陈菡香离开时,她们尚且还没觉出什么,只是有些淡淡的伤感;到了钟荟被退学时,大家虽然深感痛心,却也深知这只是强权逼迫下的无奈之举;可到了张同慧也要放弃学业时,众人这才生出一种深深的茫然无力感。尽管事实上,跑滇缅路后由于各种原因而退学的同学不止张同慧一个,可越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才越让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