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允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冯翊一时有些迟疑。
他沉吟片刻,又改口道:“学校目前还没有决定征调名单,就算他们决定了,我也不一定会去。这一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我还要再好好考虑。”
温见宁笑话他:“冯先生,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回好不容易我要做个开明爽快的好人,你自己反而在这边犹犹豫豫的,未免也太不果断了。”
冯翊抬起眼凝视着她,微叹了口气道:“见宁,我很担心你。”
他在昆明没有别的挂碍,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眼前人。
这半年来,从她的至交好友钟荟被退学起,之后就接二连三地出事。每一次她好不容易刚要恢复精神了,总会有新的打击。他看过当时她所写的那些小说,还是《梅雨时节》《焚》,里面的氛围都过于压抑,显然是受了精神状态的影响。
尽管这些日子她虽然看上去恢复了许多,可他仍能察觉到她内心隐隐的伤痕。
他很清楚,真实的见宁固执又脆弱,是个极容易钻牛角尖的人,她身边的朋友出事,她很难不把这些归咎到自己身上去。
温见宁怔了片刻,这些时日所有被强行克制住的情绪突然翻涌上来,瞬间就红了眼眶,却还强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那些事不都已过去了?”
冯翊轻声道:“我只盼着它在你心里也能过去。”
尽管当日在放生池边,两人曾为此谈过话,事后温见宁也曾以自己的方式报复过,可那些事也不是她一时半会就能彻底释怀的。她心里有过不去的坎,冯翊心里清楚,只是不会主动去揭开她的伤疤,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明面上的平静,帮她一点点走出困境。可眼下他离开在即,不得不把事情挑明,只希望她能尽早振作起来。
温见宁没有做声,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好一会,才闷闷地出声,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你不必担心我,我会早早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
冯翊轻轻揽过她纤瘦的肩头:“你不必对自己下这种不通情理的命令,若是能轻易忘掉,那你也不会为此困扰了。只是见宁你也要多抬头向前看看,你的朋友们信任你、敬佩你,你的师长们对你寄予厚望,你的文章那样受人欢迎,有那样多的同学把你当成引路人。无论是生活还是你所热爱的文学,大家都更期盼着你向前,往更高更光明的地方去,还有……”
还有什么,他突然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温见宁靠在他怀里,听他清润的声音以及有力的心跳,原本那些在心头涌动的、说不出的情绪渐渐被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平和的情绪。
她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越来越依赖于冯翊了。
不仅仅只是喜欢冯翊这个人,她信任他的品格,听从他的建议,并时时在他耐心的开导下,调整自己的状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这些曾是温见宁在某个时期曾梦寐以求的,可在真正拥有后,反而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样会很容易让她产生某种依赖。她如实地把这些感受说出来后,才有些困惑地问他:“这是一个好现象吗?”
冯翊抱住她的手紧了紧,十分认真地给出了回答:“如果作为朋友,我肯定要建议你多与其他朋友谈谈,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竹筐里。可如今的我却只觉得,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他们已经是注定要度过一生的恋人,以后只会愈加信赖彼此,愈发倚重对方。
温见宁抿着嘴微微笑了一下,才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会振作起来,以后你也可以多依赖我一些,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冯翊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只怕扯不平了”。
……
几日后,冯翊随第一批自愿前去做美军翻译的各校师生离开了昆明。
分别时,他趁人不注意,轻轻低头吻了她额边的发,在她耳畔低声说:“见宁,等我这次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按照两人原先的计划,等温见宁毕业不久后,两人就开始筹办婚礼。可谁都没有料到,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就已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温见宁一时没有心情顾得上考虑如何结婚,冯翊照顾她的情绪,也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
他这次离开时突然提起,温见宁才觉得有些愧疚。
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在冯翊走后,她一个人先开始盘算起婚礼的事。
尽管他们都不准备过分操办,但两边的亲友至少还是要请到一些的,比如说二叔公,他是冯翊最敬重的长辈,二人成婚这样的大事,他老人家肯定要在场的。再有钟荟和干爹干娘他们也在港岛,所以婚礼还是要在港岛那边举行。
冯翊离开后,或许是怕她孤单,一直不肯来打扰他们的阮问筠终于也搬来圆通寺这边和她一起住。有她作伴,温见宁也不至于一个人在家觉得冷清了。
只是夜里一个人静下来时,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冯翊那边的状况,也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收到了冯翊的来信。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约是出于某种保密需求,信封上没有地址,她也无从猜出他如今正在何处。不过从时间上推算,他所去的地方应该离昆明不远,或许就在云南省内的某个地方。
到了夜里,温见宁一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拆开信封,终于又看到了熟悉的字迹。
“见宁,
离开昆明的路上,我心里始终不安定。
夜里我时常在满车人的鼾声里辗转反侧,心里很是懊丧。我后悔不该留你一人守着家,若不是知道至少你身边还有阮同学作伴,只怕要忍不住跳车做一回逃兵了。
有天晚上,梦到你与我一同去做翻译,到凌晨时分突然惊醒,才知只是我的一场痴梦。我起来后看向东方隐隐发白的天空,想了又想,总觉得这梦做得十分不妥。美国人的天性过于热情奔放,你向来不喜交际,跟他们共事只怕会让你为难。更何况让你跟那群满嘴胡话的大头兵整日待在一处,我只怕没法静心把这份工作做下去。
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到处都是绵绵的山岭、密密的林木,倘若日.本人的飞机从天上经过,恐怕也看不到我们的踪影。只是路太颠簸,没法好好给你写信,一直拖到如今安顿下来,才腾出功夫。基地这边的事我不能透露太多,只能告诉你翻译的工作很轻松,基地的伙食也不算太差,不过不如你教我炒的那几个家常菜来得适口。
我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太寂寞。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我十分厌倦与人打交道,和同事们能聊的也不多,闲下来仍只是看书、看书。真奇怪,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偏偏这一次就觉得日子难捱,明明临行前,我已把能交待你的事都说光了。
写到这里,我才惊觉自己居然对着信纸滔滔不绝地写了这么多无用的话。
你看到了或许会吓了一跳,毕竟我在你面前总是沉稳老成的模样,你甚至偶尔还会笑话我像个古板的中年人。可你大约想象不到,我自己也十分讨厌我这无趣的性格,尤其在你面前时。仔细想想,我这冷漠迟钝的性格或许从小时候起就已能初见端倪了。
关于我的身世,你曾听说过。母亲死的那年我还小,对她全无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她出殡那日,无数人在幼小的我面前匆匆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突然母亲不见了,阿姊和父亲也不见了,再后来我被二叔公带到身边,整个过程不哭不闹的,甚至没有问过他们去哪里,对于母亲的消失也并不如何悲痛。如今细想,孩子的懵懂实在是一种天真的残忍。
后来我离家去美国留学,那边对华人的歧视很严重。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明白,国家与个体命运的紧密相连。只是人间不平的事看得久了,很容易变得十分麻木,好像连悲喜都是淡的。再到抗战爆发后,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驱使着回了国,跟随联大西迁、忤逆家人留在昆明,整个过程全然出于冲动的本能,并没有沉下心来想太多。
直到后来,又在昆明与你重逢。
当年你悄然走上藏书楼的二层时,我一眼看到你时,你已是一名清秀的少女了。四年后再遇时,或许你自己不曾意识到,哪怕只是静静地不说话,也是人群中最让人无法忽视的那一个。我的目光始终被你牵引,且久久不愿离开。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教家馆那段日子里总是下雨,伞下的你抱书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躲开鹅卵石路上的水洼,那时的你轻巧而敏捷,说话轻快,反应又机敏,半点不饶人,和当年书楼上安安静静看书的少女,来信里客客气气、有点老成的女孩都有些不同,却又分明是一个人。
你递给我一把杨梅,请我吃一碗米线,偶尔请求我帮你写几个字,虽只是平常朋友间往来的小事,可我的心却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总莫名其妙的紧张,手在轻轻地发抖,只能长久地注视着你的侧脸,仿佛才能获得片刻的平静。我无法用任何枯燥的理论来解释面对你时的反常,只好用惯来的少言来掩饰情绪。可你的纤细敏锐、爱憎分明,还是让我的情绪从那些抽象的逻辑符号中挣脱出来,渐渐有了具体的声与形。
那时的昆明很小,你似乎常常会碰到我;可昆明也很大,我并不能每天都碰到你。但好在我们还是慢慢在靠近彼此,可突然有一日,你不愿理我了。
当时我有些懊恼,大约是我没能掩饰好心情,在你面前露出了太多端倪,所以你选择了不再见我。我也决定尊重你的意愿,不再见你,于是偶尔在街上或别的地方远远地看到你和你的朋友们,会避开那条路绕一圈再回来。你那时应该什么也没有发现,可能有段时间,或许还渐渐忘了我这个人。
再想到如今的我们已有了婚约,成为大家眼中的一对,我仍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有时竟会有些惶惑不安起来,尤其在你每每跟我客气道谢时。我待你好,不是盼着你必然也要待我好,可若是你也愿意待我好,我理应是高兴的,可有时却也没那么痛快,总要疑心自己是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才让你稀里糊涂就答应了我。
离开时我对你说回来结婚的事,只是随口一提,你不必紧张。当日我求婚时太仓促又极不讲究,家里那些人又平添许多麻烦,等你慢慢想清楚了,再举行婚礼也不迟。
写到这里,突然不知该如何写下去,这次的信只好暂时到这里了。
临行前有些事虽已交待过,不过还是容我再重复几遍。
你身体还好,可也不要整日闷坐家中埋头看书写作,或者一个人枯坐着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偶尔也主动约和你要好的同学们出去爬爬山、去翠湖边散步,或许会有新的灵感。
这半年来看你由于学校里的事,意志渐渐消沉,我既有痛心,又有自责。你最好的朋友临走时再三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我也是一直都是如此开始打算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能为你做什么,如今更是抛下你一个人留在昆明。希望你不要怪我,等我回去时,一定带礼物给你赔罪,以后长长久久地守在你的身边。
写完这封信时,窗外的天已隐隐发白,晨星隐没在云后。突然想起那一年的夏日远足时,我曾教你辨识过天上的星宿。你不是个诚心的学生,后来都没再请教过我。”
温见宁很仔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时而微笑,时而抿唇,直至最后才双手交叠把信放在胸口上,抬头看向窗外的月亮,下意识抿了抿嘴角,仿佛要把唇边的笑意都藏起来。
她披了件外套走到院中,九月的夜里,寒气并不重。天上一轮圆月清透如白玉盘,被轻纱似的云堆掩住,却仍旧皎洁明亮,院墙下传来蟋蟀叫,声声不歇。
温见宁只觉得自己除了当年在齐先生家外,从未看过这样好的月亮。
想到齐先生,她短暂地走了一下神。
当初在来云南的途中,温见宁就一心盼着齐先生能到西南大后方来生活,可一晃眼几年过去,如今她眼看快成家,也有了落脚的地方,齐先生却仍留在上海,至今状况未明。
在齐先生家寄住的那段日子,她曾经一抬头就能看到楼外的月亮。那时她以为,她如今有了一整个院子的月亮了,不仅有月亮,还有漫天的星斗了。
她站在院子里一个人看了很久的月亮,待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才回到屋里,在煤油灯下提笔给冯翊写了封回信。
“阿翊,
你走后除问筠外,中文系的旧友、还有低年级的一些同学常常来陪我来说话,我并不孤单。院里你种下的山茶花,我有帮忙修剪,傍晚也常和问筠去翠湖边散步,并没有整天躲进小书斋里不问世事。只有爬山不太想去,没有你在,一个人去实在太累。
收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它能这样长,足够我看上许久。若你以后在基地里多认识些别处的朋友,把从他们那里听到的趣事写给我,那便再好不过了。
你的话让我回想起我们少年时那些短暂的过往,不过在我看来,你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冷漠迟钝。毕竟,若你的心里只有一潭死水,那我又怎么能听到回音。
我以为,人的心就像一处空旷的山谷,你的是天阔地远,喊出去要等很久才能听到遥远的回声;而像我这样敏感多思的人,一点微风掠过都会惊起惊涛骇浪,有任何声音都会立刻听到回响。在我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而苦恼时,你却在为许久也听不到回声而惋惜,这样对比下来再看我们对自己所不满的地方,是不是觉出有些滑稽好笑了?
我向来心思重,性情又极执拗,这半年来让你平白为我担心许久。不过也正因为有你的开解,至少我已经渐渐走了出来,不必和以前一样时时为此郁结于心。
在钟荟出现前,我和半山别墅的人聊不到一处去,闲暇时也只有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看书、看书。为数不多主动与人交流的时刻,就是和你还有齐先生写信时。
齐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师长,我爱她、敬她,可到底也隔了一点距离,只有你算得上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你那时的确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来信总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却又细致地对我提出的每个问题、每点感受做出答复,所以我并不讨厌与你通信。
尽管当时的我不会跟你说心里话,可那些琐碎的心情至少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那是你最早给我的慰藉,尽管最初的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
在我当时的印象里,尽管你家世煊赫,可似乎与学校里的男同学没什么区别。直到那封信里你提醒我国内外的情况后,你在我心中的形象才突然高大起来。
要是当时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用崇敬的目光来仰视你。虽然这样说,那时的你在我心里的面目仍然模糊而刻板,毕竟我们已有许久没见过面了。
后来我们在昆明重逢,或许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那时我们常常一起教完课从陆公馆出来,回学校的路上你始终撑伞走在我身边,昆明的雨季似乎绵绵无尽,街那样长,仿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你愿意帮我们的壁报题字、给我以指点,似乎只是同学之间交往的小事,可一点点消弭了我们之间的陌生与疏离。你的平和让我心安而自在,我本能地信赖你、愿意亲近你,若我有待你好,只因你也曾待我好。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我一度犹豫和退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