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见宁心中愠怒,索性也懒得再管她如何了,专心照顾起见绣。
见绣如今的脾气反复无常,喜怒莫测,那日被她言语激将过后,不过只安分了两三天,又改变主意要逃出去,回半山别墅。可温见宁坚决不肯不松口,她至多只能逃到庭院里,连大门口都不能接近。一开始见绣只是指责温见宁多管闲事,后来就演变成歇斯底里地撒泼,可有一群佣人压制住她,饶是她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如此反复了一段日子后,她总算平静下来,肯安分地留在冯公馆戒瘾了。
出于照顾见绣的心情,温见宁没有过问她是如何被迫染上烟瘾的。
不过她大致推算过,只有可能是在她逃出半山别墅以后的事,至多就在那一两年间。温静姝总要有什么能控制住年轻女孩子们的,有的是用所谓的爱情,有的是用金钱,若是两者都不足够,就会就像见绣这样,被她用这种阴损的方式牢牢地控制在掌心。
一想到这,温见宁更是恨透了这个所谓的姑母。
在接下来在见绣休养的这段日子,温静姝曾气势汹汹地上门来要人,只是她才到了冯公馆门口就被拦下,连温见宁的面都不曾见着,只能气急败坏地离开。
还有一回,温见宁出门时远远被一辆小汽车在后跟踪了一路,等她索性让人往英国人的警察署方向去时,那辆小汽车总算消失不见了,之后几天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她接到冯苓的电话,才知原来这事还惊动了冯苓。她让人往半山别墅那边打过招呼,警告过温静姝别再,对方这才老实下来。
温见宁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冯苓居然会主动帮忙。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猜到她的困惑与不解,冷哼一声:“怎么说我当年也教过你们姐妹的,也算你们的半个老师。若是见绣这孩子自甘堕落就罢了,可你们那位姑母的手段实在太下作,你就只当我路见不平好了。”
温见宁顿了一下,真心实意道:“冯苓姐,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
她话还未说完,另一边的人已不给面子地挂断了电话。
温见宁望着手里的电话筒,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照顾二叔公和见绣去了。
十一月大半的日子,都在见绣痛苦的戒瘾的过程中缓慢度过。
温见宁在昆明时,也曾听说过染上大烟瘾的人发作时的情状。
可知道是一回事,在亲眼目睹见绣发作时,却又是另一种心情。
她从未想过,平日里举止文雅的见绣,居然也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刻,整个人状若癫狂地在床上挣扎着,若不是事先被人绑住,只怕会闹个天翻地覆。可饶是人被绑住,见绣还是要折腾上许久。直到这一阵过去了,她渐渐平息下来,整个人才犹如被抽去魂魄般,只剩下苍白的躯壳,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这期间,见绣也曾在突然发作时苦苦哀求过她,也曾在神智混乱时试图对温见宁破口大骂,但无论她想说什么,统统被塞进口中的软巾给堵了回去。
尽管这过程漫长又痛苦,可在温见宁的铁石心肠下,见绣虽有自愿的成分在,可更多还是被迫一点点地戒瘾。直到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个月,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不过冯家的私人医生告诉温见宁,这瘾一染上,只怕不是一时半日就能完全戒除的,以后也很有可能复发。不过若是本人精神状态好,心态也足够坚决,必然会事半功倍。
没过几天,见绣跟周姨娘她们用完下午茶后,回到房间里,就看到温见宁正在指挥佣人,在她房间的一角支起了画架。再看桌上摆放的画笔油彩,显然是新买来的。
见她回来,温见宁把她推到画架前坐下,示意她偶尔无事时,用画画来打发时间也好。
见绣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没碰过画笔了,只怕我画不好。”
温见宁把她推到画架前,将画笔递给她鼓励道:“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生疏了,只要练习一段时日也很快能捡起来。我记得你中学时画了一副漫画,还曾登在过校报上,”
见绣低头笑了一会才道:“都那么久的事了,你不说我自己都要不记得了。”
她口上这样说,不过还是听从了温见宁的建议,渐渐拾起了画笔。
果然如温见宁所说的那样,见绣在绘画上确实比她有天分得多,没过几天再看她的速写,已很有模样了。有了可以专心投入的事业后,见绣的精神状态果然也稳定了许多。
温见宁偷偷把见绣所画的几幅漫画,向香港的各家报刊投了过去,没过几天就传来了好消息,其中一幅漫画即将登载在新一期的《大众生活》周刊上。
见绣听到后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甚至还有些不安:“你莫不是在骗我,还是你托了人硬要把我的涂鸦放上去……没这个必要的。”
温见宁笑道:“骗不骗的,等过两天刊物出了,你不就能知道了。至于托关系让人家编辑放你的画作,我三四年不待在香港了,哪里还有这样的人脉。”
见绣本想说冯家,可考虑到以温见宁的性子,定然不会随意用冯家的关系作人情,慢慢地也就信了。她先是激动地转了好一会,突然叹气自嘲道:“当初你说我可以画画养活自己,我还不肯相信。现在想想,若是当时真跟你一起走就好了。”
她说的是当年温见宁逃出半山别墅的那个雨夜,曾要她跟着一同离开。
温见宁也沉默了一会,才微笑着轻拍她的肩头:“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二叔公与见绣的身体状况好转,无疑让温见宁稍稍得以松了口气。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彻底放松下来,相反地,她一有空总免不了要出门打探消息,只因港岛近来的局势实在有些反常。
自今年十一月起,英.国人就发现对岸的日方军队频频调动,集中在广.东沿海一带,对港岛虎视眈眈,这实在令人坐立难安,日军要攻打港岛的流言一时甚嚣尘上。
若只有温见宁自己一人在港,还不至于这样担忧,可冯公馆里二叔公年事已高,见绣身体虚弱,万一战争打响,她只怕无法保全他们。再者,即便她现在就想把人送走,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冯家家大业大,她突然说要让人全部撤离,只怕没人肯听从。
温见宁迫切地需要一个人来帮她拿主意,可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远在内地做美军翻译的冯翊自不必说,冯父迟迟未归,周姨娘常年守着宅子,见识不够,顶多只能帮忙操持家务,冯公馆内没有个真正能拿主意的主人。
温见宁曾试图打电话征询冯苓的意见,问她是否要早做打算,随时撤离港岛,结果却被对方嘲笑了一通后马上挂断,这让她有些无奈。
两人上次通话,还是因为见绣那回事。
事后为了表达感谢,她曾经亲自去冯苓家那边拜访过,却被拒之门外。
冯苓或许对她们心存偏见,可本质上并不是个多坏的人,之前她的态度过于强硬,反而屡屡让冯苓没脸。想两人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估计还要再等好些日子吧。
冯家这边其他人暂时指望不上,温见宁只好参考其他人的意见。在她参加的一些讨论会里,绝大多数人仍持和先前一样的看法,都认为日美正在谈判中,短期内不会公开撕破脸,就连钟父他们那个圈子的人,也同样这样想。
而且这一次参加讨论会,温见宁还从近来认识的新朋友们那里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就在近日,英.国的巡洋舰终于载着援军士兵们开进了维多利亚港。援军的到来,无疑给港岛民众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至少不再那么畏惧日.本人的窥伺了。
聚会结束后,她孤身一人回了冯公馆。
她回去时,天上已下起了阴冷的雨,远处的建筑物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中。刺骨寒冷的湿气仿佛顺着大衣领口的缝隙处钻入人的身体,让温见宁本能地打了个寒噤。
转眼之间,这一年的十二月来临了。
尽管日方的驻军仍在海对岸虎视眈眈,但他们要攻打港岛的流言却渐渐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据一些可靠的消息说,日.本人这段日子既没有撤侨,所开的旅社、茶食店没有关门,日语学校也还在正常教中国儿童上课,没有撤侨的架势,他们显然只是虚张声势,还不至于在短期内发动战争。
可温见宁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这种感觉令她遥远又熟悉,仿佛就在北平沦陷的前夜,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感觉。
她晚上写信时,与冯翊在信中商量,准备劝说冯家提前做准备,尽早离开港岛。等过两天,她再亲自二叔公商议,送他老人家回上海租界也好,去国外养病也罢,总之港岛这里是不能久待了。还有冯苓及廖静秋那边,她也要警告她们早日离去。
至于她自己,等她把冯公馆这边的其他人事处理完了,可以带见绣跟她一起回昆明,在圆通寺的宅子里等冯翊回来。
想到这里,温见宁这才定下心神,准备回床上再休息片刻。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才起,洗漱饭毕后,佣人送来了今天的报纸。她粗略看了几眼,在见绣喊她一起出门去教堂时才随手放下。
今日报纸上没有什么要紧的大新闻,想来会是平静的一天。
见绣由于近日发表了一篇作品,对绘画的兴趣大增。再加上她的身体有了好转的迹象,也不能总把她关在家里,故而温见宁这几日一有空就常陪她出门速写。
她们今日要一起去教堂,一来是见绣想要参加弥撒,感谢主的慈爱,这次戒瘾的过程似乎让见绣有了些大彻大悟的迹象,她对这方面的兴趣日渐浓厚,想从其中找到精神寄托;二来她还打算在观看完仪式后,在教堂周边速写。
温见宁虽不信这套,却也不会对此多加干涉。
姐妹二人坐在汽车中,向教堂方向赶去。
穿过热闹的市区时,路上的行人车辆渐多,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司机也放慢了车速小心行驶。温见宁在后座上隔了玻璃往外看,突然喊道:“停一停。”
司机依言在路边停下,她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向头顶厚厚的云层望去,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群飞机,正浩浩荡荡地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见绣跟着下了车,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
周围的环境有些嘈杂,电车响铃声、叫卖声、呼喝声交织在一处,路边的行人来来往往,黄包车飞一样地跑远了,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太平景象,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温见宁深吸一口气,才道:“没事。”
两人照常去了教堂参加弥撒。
然而仪式才刚开始时,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长椅上穿着体面的绅士淑女们顿时一通慌乱,只有听惯了这种声音的温见宁表现还算平静,只是安抚了下。身边的见绣。短暂的混乱过后,外面匆匆进来一名高鼻深目的外国神父用英文对众人说,日军已轰炸了美军的珍珠港,双方已正式开战。
今天早上,日军飞机也已逼近港岛,把机场一通狂轰滥炸。
日军的目的显而易见,港岛马上就要乱起来了。
这两个消息无疑如一记又一记炸雷,让在场的许多人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只有温见宁还算镇定,不声不响地带见绣先回了冯公馆,紧接着开始不停地打电话探听消息。
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了出去,人派出了一波又一波,总算确定了消息属实。日军今日不止轰炸了各处机场,还已派舰队攻占封锁各处港口和码头。
双方据说已打得热火朝天,可城区及其他地方的人们却并不清楚战况究竟如何了。由于报纸的反应极为缓慢,直至晚间,仍没有一份中文报纸能讲清如今是个什么形势。
到了晚上八点,众人才齐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港督的广播演讲。
温见宁听了一会,这演讲的大意是希望港岛民众能够参加保卫港岛的战役,其中还着重强调了国人的支持对局势的重要性。毕竟,岛上中国人占了将近九成,若是中英双方都能摒弃成见,齐心协力,或许还有背水一战的可能。
只可惜,冯公馆只有一屋子的女人。
莫说支援前线,万一日.本人真的打进来,只怕连自保都成问题。
二叔公不便发言,只能开了一张支票,让温见宁明日拿去捐款。虽然在战争已经打响时,支票也未必能起得了什么用处,可至少也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温见宁收下了支票,还对二叔公恭敬道:“有件事我想询问一下您老人家的意见。”
他们一老一小近来这些日子也培养出了些默契,二叔公让人拿来写字板,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几行字,大意是如今正值特殊时期,他年事已高,让冯家上下一切都听从温见宁的调遣指派,周姨娘她们在旁辅助,务必让冯公馆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共克时难。
周姨娘她们看到也并无意见,反而还松了口气。
如今局势不比往常,冯家需要一个主心骨,来稳住一切。温见宁作为冯家未来的女主人,又是在场除了二叔公外,学问见识最好的那个人,她愿意担起接下来的重任,自然再好不过。
战争虽已打响,可接下来局势会演变成何等程度,却不是几个人就能猜到的。
大家在客厅里讨论到深夜,也没什么有用的结果,只好各自散去,回房间休息。
温见宁跟见绣先把二叔公扶进房间,服侍他老人家睡下,才退出了房间。
两人在走廊上站着说了一会话,到最后见绣问她:“见宁,港岛会怎么样?”
她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模样,可眉眼里还是透出了几丝忧虑。相比较这三四年待在内地,隔三差五就能看到炮火升起的温见宁,香港这里已太平了太久太久。
这还是见绣平生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低声跟她说了实话:“我不懂军事,可还是觉得港岛有很大的可能会守不住。英国人连自己的国土护不好,对殖民地更不可能尽心尽力。我们还是尽早做好最坏的打算……”
自中国抗战爆发以来,这些被国人寄予厚望的文明国家采取的多是袖手旁观的态度。就拿去年英.国人封闭滇缅公路来说,他们就已表明了态度,宁可对日.本.人委曲求全,也不会真的把远隔万里之遥、饱受战争蹂.躏的中国当回事。
只是,她也只是按照个人的看法推测,还不知真正的结果会如何。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夜,岛上的无数人注定和她们一样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翌日清晨,温见宁很早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