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灯火通明,只有见绣一人正在沙发上等她回来。
看到温见宁进来,她脸上的焦虑不安才倏地化作放松的笑容,迎上来帮她拿脱下来的外套:“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
温见宁坐下后只喝了杯热茶,就把留下来的所有人叫来清点余下的物资。
冯家底蕴深厚,哪怕港岛冯公馆内的珍藏只是其中一部分,也足以让人忙乱好一阵了。多宝格上陈列的古董、书房里的古籍以及其他房间的珍贵物件太多,她们的清点工作直至半夜,看见绣身体弱,实在有些熬不住,温见宁就让众人先停下去睡觉,等明日再继续整理。
她回了房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索性起来坐到书桌前,抬手拉开了台灯。旁边的墨水瓶下压着一沓稿纸,上面是她近日才写了个开头的小说《冬雷》。这小说本来是想写港岛的现状,以提醒民众们当心日.本人随时可能发动战争。
稿子才起了个开头,不曾想这声惊雷已炸响,裹挟着无尽肃杀而来。
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旁边落了一个牛皮纸的厚信封,那是她在战争打响前一夜写给冯翊的信。
昨天白日里把二叔公送去机场时走得太匆忙,她也没想起把这封信带上,让冯苓代为转交。所以,她让人传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希望他在一年后忘了她。
温见宁慢慢地失去了力气,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上。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角落里的一盏孤灯亮着,桌上的人伏在墙边的阴影里,仿佛要雕塑一样这样永远凝固不动下去。
一年的时间太短,她没有把握自己在这个期限内就能逃出去。所有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当初在北平如此,这些天也是如此。
当初她侥幸逃出生天,而这一次,她也能跑得开吗?
在机场时,她不该对冯苓说那样的话。若是她心里当真想要冯翊忘了她,就不该说那样的话;可若是她不想他忘了她,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见宁才支起身体,抽出一沓新的稿纸,如往日一般照常写信。
这几个月里,虽然他们分隔两地,但书信频频,每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可到了这紧要关头,她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居然不知道该给他写什么。等再次握紧钢笔时,只觉冬夜里的寒气不知何时从窗外侵入房间内,让手里的笔尖都在微微颤抖。
不过她还是坚持着写完了这封信,装进了另一个信封内。
写完这封信后,她又打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日记后,又将这几天的剪报夹在其中。在昆明给图书馆做兼差时,她已知道一手资料对于历史研究的重要性,也许若干年后,她人已不在世间,可这些报纸和她写下的文字或许会成为研究日军侵略战争的铁证。
第二天,温见宁她们除了打听战况外,仍在继续昨日的清点工作。
抗战爆发后,冯家为了保护家族余下的藏书、古董,将这些东西分作四批,一批埋在内地祖宅,两批分别运往重庆、国外,还有一批就留存在了港岛的冯公馆内。
温见宁前些日子跟在二叔公身边,看过许多珍贵的藏书。这里面有唐宋传下来的孤本,有明代人的善本。她知道这些珍贵古籍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不愿这些东西落入侵略者之手。
她原本打算将这些珍贵古物封存在冯公馆的地下室内,使其免遭战火毁坏。可她反复思忖后还是觉得不妥,冯公馆内的地下室修建得并不隐蔽,万一日军攻进城来,只怕第一批要搜刮的就是这一带的花园洋房。
经过打听后,还是钟荟帮忙联络了一处教堂,那里的修女们表示愿意代为保管这批物资。温见宁听闻后连忙和其他几人动手,陆陆续续又花了几天时间趁夜将几大箱藏书和古董转移到教堂那边去,把这些都封存在一个隐蔽的地窖内。
原本忙完这一切后,温见宁理应去浅水湾饭店那边跟周姨娘她们汇合了。
可她迟迟没有动身去的意思,反而只是劝见绣赶紧去浅水湾那边避难。见绣疑心她想一个人留在城内,怎么也不肯走,再三逼问下,温见宁才吐露了实情。
若日军真的攻陷了整个港岛,只要一站稳脚跟,很快就会腾出手来搜捕反日人士。她这个早被盯上的反日作家,到时肯定也逃脱不了。她一直不肯与周姨娘她们同去浅水湾,除了有要转移物资的任务外,主要还是怕有个万一,她的身份会直接连累她们。
可她这样一说,见绣越发不肯留她一个人了。
再三劝说无果后,温见宁只能任由她也留下。只是两人还须得找个新的托身之所。
就在她们转移完藏书后不久,一颗炮弹落进了冯公馆的庭院里。这几天那一带正是轰炸的重灾区,她们已待不下去了,必须另寻住处。只是她们要投奔哪里,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钟家显然是不能去的,她连周姨娘她们都不愿连累,更遑论钟荟一家。
温见宁左想右想,索性问那间教堂的修女们,是否愿意收留她们二人。
年长的修女特里莎听完温见宁自陈身份后,欣然表示愿意留下她们,还在阁楼上给她们安排了房间住下。只是里面的布置实在简陋,阁楼久无人居,虽经打扫过,可还是隐隐有股霉味。里面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共用的榉木桌,没有电气灯,只能用烛台来照明。
温见宁尚且还好说,在昆明住校舍时,也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可见绣是从生下来就没在寻常的衣食住行上吃过半点苦头。她只怕见绣不适应,尽可能语气轻松道:“这里东西是少了些,不过也免了我们打扫费工夫。回头我们去外头找些木头箱子来,摞起来既可以当衣橱,还能当书桌、凳子,方便得很,我在昆明时就是这样的。”
见绣听了很感兴趣:“那你和我说说你们在昆明时的事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见绣对温见宁这几年的经历很感兴趣,故而接下来几日,两人晚上吹了蜡烛躺在床上谈天时,说起的都是这些事,一个人讲,另一个听,就好像少女时她们常常半夜跑到对方的房间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那样,直到夜色渐深,语声才渐渐停息。
等天亮后,新的一日又在空袭声中来临了。
温见宁到底是经历过北平沦陷的人,多少有了些经验。
当初从冯公馆离开时,她没有把那些精美的绸缎旗袍、大氅装进手提箱,所带的几件衣服多是夹克、棉夹袍,都是黑、灰、藏青这样耐脏老气的颜色,甚至还有几件男式的翻领衬衫,主要是为了方便她和见绣改扮男装。
温见宁还问修女们借了一把大剪刀,要把见绣的一头青丝剪成男人式的短发。
见绣和许多普通女孩子一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是从小留到大的,平日里几乎对每一根发丝都爱若珍宝,骤然听说要剪了头发,立刻就红了眼。不过她也知道轻重缓急,此事攸关性命,她也只能咬牙任由温见宁拿起大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下她的长发。
尽管温见宁事前信誓旦旦地说,她在昆明时也曾拿同宿舍的几个女孩练过手,可她的手艺仍然非常糟糕。见绣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坑坑洼洼的短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转头跃跃欲试道:“这下该换我来帮你剪了吧。”
孰料温见宁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微微笑道:“我……就暂时不剪了。”
见绣微微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能这样?”
温见宁只是低头抿着嘴笑,乌黑的眼眸里难得流露出些许孩子气的狡黠来。
见绣呆了一呆,随即愤怒地扑了上去,把她压在身下,要为自己可怜的头发讨回公道。
打闹过后,两人累得躺在床上时,见绣还是不免担忧地问:“见宁,我知道你不是单纯爱美才不肯剪头发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你还是剪了吧。”
温见宁坐起身来,用手梳拢头发,飞快地给自己编了条辫子,又扭起来盘在头上,拿帽子一扣,嘴上还说道:“你看,这样不就没事了?若是再有顶瓜皮帽,哪怕把辫子垂下来,人家还会拿我当拿我当满清的遗老遗少呢。”
见绣爬起来坐着,看着她笑:“干脆我帮你再多编几条细细的辫子,围在头边,睡觉也不用拆,听人说码头上有些搬货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呢。”
于是两姐妹又高高兴兴地琢磨起该怎么编辫子了。
说笑归说笑,外面的仗仍没有打完,炮火随时会呼啸着落在往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上。躲在建筑物里固然也不安全,可大家更不敢往外乱跑。
尽管修女们好心肯冒着风险收留她们,可两人寄宿在教堂里,还是闲不下来,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教堂收留的孤儿。这些天整个港岛炮声四起,每天都不断有难民涌入城中,自然也有了越来越多走失或者被遗弃的孩子,都被安置在这里。
只是两人帮忙照顾孩子还没几日,温见宁出了趟门找到一份差使,说是要去红十字医院当护工,帮忙照料伤兵。见绣如今成了她的小跟班,她走到哪,见绣就下意识地要跟到哪,听说后也想跟温见宁一起去。
可温见宁却坚决不允许她跟出去:“你身体还没好全,真要运气不好遇上什么事,只怕还要我拖着你跑。你就留在这里,多帮修女们照看孩子。”
见绣当然不想当她的累赘,只好留下来继续照顾教堂收留的孩童们。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从每日早上送走温见宁起,见绣就开始了新一日的提心吊胆,每每听到外面传来声音,眼皮都会剧烈地跳动。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要一直持续到晚上,等温见宁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匆匆回来,她才能松口气。若是偶尔碰上温见宁去医院值夜班,那么见绣一晚上都要睡不好觉。
等第二天到来,又要开始新一轮的等待与煎熬。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她就越发苍白孱弱了。
见绣的健康状况本就不佳,之前那场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的戒断刚过去不久,她的身体尚未调养好,就赶上了战争爆发,再加上这些日子的劳累,让她更是疲倦不已。
不过出去做看护的温见宁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医院大约是人间最接近地狱的地方,每天都会有大量伤患被抬进来,又有许多尸体被送出去。伤患中有受伤的士兵们,不过更多还是城内被流弹击中的普通人。病房里痛苦的呻吟声时时传到走廊上,哪怕在温见宁偶尔值夜时,微弱的惨叫声也不曾停止过。
港城内所有的学校都已停课封闭,临时来做看护的女学生们年轻而稚气,比温见宁还要小上好几岁,她们由于暂时没有去处,只能来这里帮忙照料伤兵,以此换口饭吃。
或许是从未亲身经历过战争,大家都有些沮丧焦躁,与伤患间的关系也并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吵上一架。只有在发呆或捡豆子时,从她们怔忡的神情上才能看得出麻木与茫然。
这天傍晚回来后,温见宁沉着张脸,去找了趟特里莎修女。
其实原本这间教堂里还有两位神父,可由于战争爆发后,他们也拿起武器去参加了防卫战,这里的负责人就成了修女中最为年长的特里莎嬷嬷。
等她们谈完后,见绣才问她:“我听到你在说什么粮食的事,是出了什么事吗?”
温见宁摇摇头,神色仍未见舒缓,低声告诉她今日的见闻。
原来这些日子她正在医院帮忙时,看到医院提供给伤员们的饭菜很糟糕。
其实不止是伤员,就连临时来帮忙的护工伙食也只能分到米与黄豆,不见一点油星,她不由得动了念头去找英国人们问问情况。
温见宁虽是个生面孔,可好在不久前还曾代表冯家给他们捐过一笔钱,总算找到了英国人的官员询问情况。对方打官腔说着客套话,表示看在那笔钱的份上,可以破例允许温见宁拿够足以让一家人吃的食物。
她当时虽在心中冷笑,可还是跟着去了趟政.府的冷藏室。
机关的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因为这几天不断有人拿着条.子来抢食物,可虽然这样说,他们开门时,温见宁往里看了一眼,冷藏室和仓库里的物资粮食仍然堆积如山,可又有多少是真正能发到民众们手里的呢?
见绣听后也叹息道:“港岛这样繁华,英国人又在此地盘剥了那么多年,哪怕今日没有你亲眼所见,我也不信才围城几天,城内就要山穷水尽了。可围城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结束,若是城内真的断了粮,我们以后恐怕就要饿肚子了。”
温见宁安抚道:“我之前托了特里莎嬷嬷她们帮忙抢购粮食,也告诉过了钟荟家那边,短期内我们不必担心吃不上饭。可若日军以后真的进了城,以后只怕不好说了。”
她经历过北平沦陷,知道日军进城后那种恨不得刮地三尺的架势。若是港岛沦陷,粮食短缺是早晚的事。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买到的粮食能坚持多久也是个问题。
等到了十八日,温见宁在医院工作时,听人说日军已推.进到浅水湾一带了,这让她不由得有些担心起周姨娘她们那边的状况。
起初几日,她们还能跟周姨娘那边通电话,后来城外的日军大约炸毁了线路,便再也联系不上了。尽管温见宁曾嘱咐周姨娘可以便宜行事,若真到了危急时刻,可以将她们带走的一些古董珍宝献给日.本人,以求保住性命。无论怎么说,人命比死物重要得多。
可就是这样,温见宁有时候也会不安地想,当初她安排周姨娘她们离开,为了避免日后拖累她们,不肯与她们汇合,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在她不安的等待中,日军终于步步逼近黄泥涌一带。那里正处于港岛中央位置附近,无论是距离维多利亚城区,还是浅水湾等富人区都很近,很有可能会波及到周姨娘她们。
温见宁也不知她们能不能躲过这一次的难关,只能夜夜辗转反侧。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在一次轰炸中,不知岛上哪里的油料库被炸毁了,浓浓黑烟冲天而起,整个港岛的天空都被灰霾所笼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焦灼味,久久不散。
温见宁每天出门回来,头发上都落了一层灰。
到了这天下午时,日军的轰炸突然难得消停了一阵。
等温见宁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个人匆匆赶回教堂时,发现见绣坐在教堂内的一架钢琴前,一边弹钢琴,一边教孩子们唱平安夜歌,修女和其他的帮工们也围在旁边。
教堂内显然已被所有人动手打扫过一遍,到处都是整洁而明亮的,在孩子们悠扬的歌声中,温见宁慢慢走过去,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也渐渐舒缓下来。
——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围城已经过了十几天,明日就是圣诞节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