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眉头微蹙:“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不是说过了这样逃路时会很麻烦。”
廖静秋忙道:“这些都是我们逃难能用得上的,不能丢下。”
逃难能有什么事非用不可的,想来皮箱里面装的都是财物。或许能用上,可在危急关头更多还是拖累。钟荟心有不满,可看在温见宁的面子上,也不好指责廖静秋,只能任由那几个仆人拎起箱子,匆匆往约定的地点赶去。
众人先是来到城外,与另外一群逃难的学者一家汇合。
钟荟他们还有要事在身,只送她们到城外,就要回去了,临别前,她只能叮嘱温见宁一路保重;而温见宁也只好紧紧握住好友的双手,转身在钟家人的注视中离开。
由于汽车太引人注目,也开不过着崎岖的山路,她们只能用两条腿来走。其他人尚且好说,可廖静秋却是个孕妇,被人搀扶着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休息。同行的人饶是脾气再好,体谅孕妇的不易,一而再再而三地,也对她们生出了些不满,让队伍里的气氛很是僵硬。
好在走了两个小时多后,众人总算及时赶到了碰头的地点。
接应的她们的人中,为首的一人是个眉毛粗浓的中年男子,看到混在人群中的廖静秋时,眉头几乎拧成了结:“怎么还带了个孕妇?”
队伍里平白多出了一个孕妇,格外引人注目。廖静秋也不敢做声,默默地低着头跟在旁边,孟鹂低头寸步不离地护在她的身边。
方先生连忙道:“非常时期,怎么敢把人留在这里。”
好在那中年男人没有多说什么,让众人赶紧跟上。
在夜色的掩映下,众人向码头方向走去。
眼看他们又要翻过一个山坳,护送他们的人中始终有一道视线落在温见宁身上。事实上从刚才起,她就发现了,有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一直在偷偷盯着她。
温见宁察觉到他的目光,主动抬头对他笑了笑,不料对方却惊叫起来:“这些天日军正在关卡拿着照片挨个查人,其中有个什么女作家,长得和你一模一样!”
他这一叫,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中年人忙问是怎么回事,就听那青年解释,原来这些日子日军对离岛的人排查得很严,为了防止一些知名的反日人士逃出港岛,守在各处关卡、码头的士兵们手里还拿了照片一一对照。而这名青年这些日子经常往来送各路人士离岛,曾偷眼瞄过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的人恰好与温见宁的容貌极为相似。
方先生也感觉到问题有些棘手,再次向那人确认:“你确定你没看错,照片上的人是她?”
青年挠头道:“不过照片上是个短头发的女孩,这、这个……”
温见宁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盘在脑后的长发,不等其他人松口气,就神色平静道:“我过去的确是留短发的,那照片上的人有可能是我……”
众人不由得纷纷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僵滞下来。
温见宁既然开口认下此事,心里就已做好了一切打算。她固然可以抱着侥幸心理去码头那里碰运气,可若是真的不幸被日军认出,只会连累所有的人,所以她不打算、也不可能在这等关键的问题上试图蒙混过关。
可还没等她主动表态,一路上默不作声的廖静秋冷不丁猛地推了温见宁一把,把她推出了队伍,口中还道:“你不要害人了!你无牵无挂,大家可还想赶紧逃出去!”
众人谁都没想到她会突然把温见宁推出去,顿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见绣气结道:“你、你这说的什么话,忘了当初是你要下跪求人把你带走的!”
而突然发疯不管不顾地推完温见宁后,廖静秋整个人脸色苍白,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顿时把身体缩起来想躲在孟鹂的身后,不料这些日子老母鸡一样护着她的孟鹂也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仿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一时僵在那里。
温见宁深深地看了廖静秋一眼,并没有理她,转头对方先生微笑道:“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我还是先不跟过去了,只能劳烦您和这几位好汉把我家里人送出去。”
方先生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神色,郑重道:“定不辱命。”
双方既已商定好,温见宁又扣上帽子,跟其余人道别。
轮到孟鹂时,她实在有些不忍道:“不然你跟我们一块到码头附近等等看,说不定根本就没这回事,我们还能一起走。你一个女孩子家,我也算你半个长辈,怎能真让你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回头见了柏青,我只怕没脸跟他说话。”
她的话让一旁廖静秋的脸色愈发苍白。
温见宁笑了笑:“谁说我是孤身一人了,我还有朋友也留在港岛。”
方先生也帮忙说话:“没错,我们的救援活动不止这一批,以后一定还有机会。”
孟鹂虽然还想劝,可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好退到一边。
见绣含泪问她:“我大约不会回上海温公馆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打算去你说的昆明看看,说不定还会见到冯翊,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帮忙转达的吗?”
温见宁顺着她的话:“你回到内地,若是有机会遇到冯家的人……”
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又粲然一笑:“有什么好捎口信的呢,我若是能回去,自然能把该说的话都一股脑说给他;若是回不去,说了也只是徒增他的烦扰。没什么好说的了。”
到最后,温见宁又与方先生说了几句托付的话,望着那一行人的身影远去,才转身一个人沿着山间的小路慢慢往回走。
此时离天亮尚早,但天上的墨色却仿佛晕过水般渐渐地淡了,月色也清浅得近乎透明。寒冷的山风吹过路边萧疏的草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四下万籁俱寂,她借着月光走在路上,心里也一片平静。
温见宁隐隐有种预感,她很可能给短期之内走不成了。不过无法离开也没什么要紧的,至少这次把见绣送走了,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直到隐隐听到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回头一看,只见到远处一道黑影边招手边向她跑来,还没走到近前,就能看出是原本已跟众人离去的见绣。
温见宁愕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见绣喘匀了气,这才笑道:“就允许你高风亮节,还不准我做一回君子了。”
温见宁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你赶紧走,说不定还能追得上他们。”
她口中这样说着,手里又推又搡,坚决要把她赶走。
见绣没办法,只好道:“你先别急着赶我走,听我跟你说完也不迟。”
她刚才跟众人一起离开,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
温见宁身为作家的名气虽然大,但她为人不好出风头,鲜少在报纸上披露自己的隐私,一直以来颇为神秘,除了少数几人知道她的情况外,日军又能从哪里弄到她的照片。
经见绣这样一提醒,温见宁也反应过来。
自从当年逃离半山别墅后,这些年温见宁的确不曾拍过照,若是港岛这边还能有她的照片流出,只有可能是从她们那位好姑母温静姝手里放出来的。若真是温静姝有心借日.本人之手抓住她,只怕见绣也有可能被牵连其中。
事已至此,显然这一趟她们两人都走不成了。
温见宁也只好跟见绣慢慢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后没多久,她们就从钟荟的口中确认了此事。她们那位好姑母温静姝的确于不久前投靠了日.本人,半山别墅的交际场又换了一拨新的客人。日军也确实在全城搜捕她们二人,尤其在码头处查得很严。
其实被搜捕的不止她们,许多知名人士都榜上有名,只是像她们姐妹二人这样被贴了照片、还被交待重点关照的却不多见,恐怕在很长一段日子内,她们都难以离开港岛了。
温见宁她们俩虽然心情有些沉重,不过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她们坚决地拒绝了钟荟的挽留,重新回了教堂,打算仍旧帮修女们照顾那些孤儿。
只是这一次回去后的当天夜里,温见宁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
见绣不知她在想什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温见宁的名字,却看温见宁突然笑了笑。
暗淡的烛火下,她的神情平静一如既往:“见绣,你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温见宁虽不曾明说过什么,可见绣多少也能猜出些之前她不愿意剪头发的原因。
如今她主动提出要剪发,反而让见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故而她剪得很小心,可再怎么小心,温见宁这留了一年多的长发还是飘然落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短发模样。
两人先前和修女们告别,却突然又返回,很容易被人猜到些什么。不过修女们都很体贴地没有过问,特里莎嬷嬷还告诉她们,无论她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姐妹二人谢过修女们的好意,就这样在教堂里隐姓埋名地继续住了下来。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日军对整个港岛的掌控逐步加强,日子开始越来越难过。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先是英国人说为了防城,粮食要统一调度,加之难民大量涌入,市面上很难再买到米粮,但只要舍得花钱,却也不是没办法;到了日.本人进城后,他们直接蛮横地把仓库、粮行里的米面统统没收,下令统一配给,每人只能分到六两四钱的粮食。
由于温见宁先前特意关照过,教堂这边藏了些米面,这段日子省吃俭用留了不少,一时还不至于马上陷入弹尽粮绝的窘境。可一场防卫战下来,教堂收留了一大批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又多出了十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总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下去。
于是,修女们开始轮流去领粮食,哪怕只有一点,也总好过没有。
每个城区只有一两个粮食配给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起了长龙,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日.本士兵们在维持秩序。说是维持秩序,可更多是在拿人寻开心。无论男女老少,但凡他们看不顺眼的就用枪托去打,用皮带去抽,有些女人还被当众脱光了衣服羞辱,令人胆寒。
可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得不去排队领米。
毕竟那些粮食里,承载着一家老小活命的希望。
温见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由于她已被通缉了,所以特里莎嬷嬷也不让她们出去。不然她亲眼所见那样的情况,不知会不会一时冲动地拔出枪来跟那些禽兽们同归于尽。
这天特里莎嬷嬷带了几名修女去领完粮食回来后,又带回了两个她们的熟人。
不是旁人,正是当日离开的见宛和见瑜她们,只是身边没了卢嘉骏。
双方一碰面,见宛就抱着见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痛骂卢嘉骏那个负心汉。
当初她们离开教堂,出去寻找逃离港岛的门路,可往日社交场上认识的朋友,有些人投靠了日.本人,有些人和她们一样没了家财去处,只能靠捡垃圾度日。
见宛身上好歹有些余钱,让三人得以寄住在一间旅馆里,到处打听离开的办法。
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她们就听说了温静姝已投靠日.本人,还开始通缉温家姐妹们。这其中不仅包括温见宁、见绣,还有见瑜,见宛自然也在其中。
她们为了躲开温静姝派来抓她们的人,四处东躲西藏。起初卢嘉骏还信誓旦旦地说会保护好她们,可日子一久还是生了心思,某天突然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她们。
再次被抛弃的见宛欲哭无泪,没过多久身上仅余的钱财就花完了。她们两人做不了苦工,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街头找工作,想到温见宁她们说不定还在教堂这边,就来碰碰运气,正好遇上买粮回来的修女们。看到这两人还待在教堂,她们这才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待擦干了泪,见宛她们两人也选择留在教堂,帮忙照看孩子。
她们才刚放下了行李,就有修女跑过来告诉温见宁,说是有人点明了要找她。
知道她躲在教堂这里的人寥寥无几,温见宁第一个想到的是钟荟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水盆去见人。可看到来人的瞬间,她却愣了。
来的不是钟荟,而是许久不见的陈鸿望。
温见宁不知这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心里顿时浮现出警惕。
在港岛未沦陷前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也听人说起过陈鸿望的事。
当年他成立了一间书局,利用帮忙出版《望族》的机会,渐渐在港岛一些文化人士中一步步打开了局面,与众多名流往来,还接济了不少穷作家,俨然成了一位在文化界都颇有口碑的商人。温见宁那时不想与他再打交道,小心地避开与这人可能有交集的圈子,不想今日还是在这种情形下与他碰了面。
自上回在昆明见到后,中间又过去了两三年,陈鸿望的形貌仍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人却丝毫不显老态,举手投足都透露着大商人的功成名就感。再加上他衣着光鲜,神态自若,看得出他仍然春风得意,在这场战争中并没有受太多影响。
双方的碰面,很是引来了教堂内一些孩子和女人们的注目。
温见宁低声道:“这里不适合说话,若是陈老板不介意的话,还请跟我移步到楼上。”
陈鸿望微微躬身道:“陈某自然还是听三小姐的吩咐。”
他们两人离开后,只余下温家姐妹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三人各怀心思,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最先开口的是见宛。
她眼神微微闪烁,突然低声道:“你说,那个陈鸿望会不会有门路,能帮咱们离开这里。”
见绣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就算人家有门路,凭什么帮咱们几个。”
见宛不服气道:“那也说不准,他不显然看上那个谁了吗。当年这两人就有些不对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位陈老板还是不死心。只要她开口好好求个人……”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见绣冷冷地打断:“你闭嘴,真当见宁跟你一样。”
见绣向来性情柔顺,自小不敢与见宛顶嘴,过去听到这样的话,也只是不轻不重地说几句;这几年来她虽然性情大变,却也没跟见宛红过脸,这会突然出言讽刺,令见宛顿时勃然大怒:“你倒是会拍她的马屁,你们比我又好到哪里去了!”
眼看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见瑜连忙打圆场道:“大姐姐,二姐姐不是那个意思。”
见绣并没有没给她这个面子,把湿抹布摔在长椅上,头也不回地就往阁楼的方向去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个姓陈的,想跟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