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瑜一脸天真地看着温见宁,却仿佛是她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们得罪了我,我就要让你们过得不痛快呢。三姐姐,请你不妨好好想想你们的出身,你是个私生女,大姐姐和二姐姐也不过是姨娘生出来的下等胚子。侥幸生在了温家,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别忘了你们天生只配做下等人。无论是大姐姐还是二姐姐,嫁得不好、过得不顺才是应当的,三姐姐你固然走运了一时半刻,可也长久不了。”
她的口吻温柔甜蜜,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残忍。
温见宁怒极反笑:“原来是这样,我们三个都是出身不好的假小姐,你一个父母在世、正经出身的真小姐却要自小跟我们为伍,非但争不过我们三个大的,偶尔还要看我们的脸色,真是委屈你了。不过三姐姐也要劝你,还是要把眼界放开些,你那个在上海的亲弟弟今年多大了,他才是真正金娇玉贵的人。跟他比起来,你如今过得不好,不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当初她们被送来港岛后不久,见瑜的父母又生了一个男孩,一直养在身边,娇惯得不行。而同是亲生的见瑜就被送到了港岛,在温静姝身边教养,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看她反应不大,还一针见血地戳在了她的痛处上,见瑜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复又笑道:“三姐姐真是个聪明人,你们三个里还是跟你说话最省力气。”
温见宁对她的夸赞只是嗤笑一声。
见瑜看她不说话,仍笑吟吟地问道:“那么,三姐姐如今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诚心诚意地发问,可温见宁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挑衅和有恃无恐。她拿准了她没办法处置她,哪怕是要拆穿她的真面目,另外两人也未必能全信她的话。
温见宁扬了扬签证:“我不能拿你如何,甚至这张签证,你若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见瑜先是一怔,拍了几下手,满面笑容地称赞她道:“我从前觉得你比我还要能装、能忍,没想到三姐姐你是真的清高,不仅不把身边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就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不爱惜。这一点,我可实在不如你。我承认,我是很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不过三姐姐你也不必拿这个来骗我,你连二姐姐都不打算给的东西,怎么可能拿来给我。”
温见宁手一松,那张薄薄的纸飘然落地:“这个签证,是你的了。”
见瑜明知她可能是在骗她,可还是忍不住弯腰捡起了那张签证,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压下越来越快的心跳,笑道:“三姐姐应该不会做出伪造签证特意来耍我玩吧?”
温见宁冷漠道:“它留在我手里也没什么用,我和你二姐姐是要一起走的,只有一个名额,早晚是个祸患,还不如给了你,免得再生事端。”
见瑜知道她这人向来自视清高,不屑说谎,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当即不再犹豫,朗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签证我收下了,三姐姐大可以放心,我承了你的情,自然会干净利落地走,不会再跑去告发你们。”
她说完就抬脚往门外走,一打开门就发现见绣正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见瑜僵硬了片刻,不过很快又挺直腰背,越过见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留在屋内的温见宁向几乎快石化成雕塑的见绣招手,让她进来坐:“好了,她人都已经走了,你既然已看完了好戏,就不要再杵在门口。”
见绣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关上了房门。
她看见瑜过了很久也没回来,以为她是没能翻出衣服,就找了过来,却没想到会恰好听到这些话,此时脑子里乱哄哄得一片,开口就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签证给她了?”
温见宁淡淡道:“早都已经说了我不会用那张签证,自然是不用的。”
她自己不会用,也不希望见绣用,可若是见绣真的想跑,或许她也不会阻拦。
只是当日见绣抢走那张签证后,似乎真的只是打算留下来当个念想,一直迟迟没有拿了签证跑掉。若她真的要跑,温见宁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阻拦。
可见瑜不同,她心思太深,性情古怪,让温见宁实在有些忌惮。
尽管见瑜口口声声说跑去温静姝那边不是明智之举,但也难保有朝一日她觉得教堂待不下去了,就反手把她们给卖了。把签证给了她,让她早日离开这里,对所有人都是件好事。
不过,只怕她们也不能一直在教堂这里待下去,早晚还是要换个栖身之所的。
温见宁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还为此松了口气,只是见绣的心情可就没那么豁达了。她突然才意识到,见瑜这个小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从来都不清楚。
见瑜是姐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从小也很难掺和进她们三个人的争斗里,再加上她一向聪明乖巧,故而就连最傲慢自大的见宛都把她当小妹妹看,更不用说她了。
可谁能想到呢,她们这位小妹妹对她们一直心怀恶意,这种恶意甚至不是出自什么仇怨,只是单纯地想看她们不痛快而已。仿佛只要她们过得不好了,见瑜就能满足了。
见绣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人,还是她亲近过的人,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虽然有些震惊、失望和难以置信,不过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并没有太难过。
毕竟她和见瑜之间,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
等到晚饭时,见宛终于发现见瑜消失了,焦急道:“见瑜她不见了,她人没了,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可还是不见她人。刚才我问过一个修女,她说似乎看到见瑜拿了个小包袱,换了身衣服就走了。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你们快去找她啊!”
温见宁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低头吃饭。
只有见绣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只能敷衍地应了声:“我已经知道了。”
见宛急眼了:“你们知道她走了,为什么不拦着她?”
看这两人敷衍不上心的模样,她也不是个脑袋笨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还是很快察觉出反常:“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对!见瑜要跑早就跑了,怎么会突然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你们两个是不是知道什么?快说!”
温见宁不接话,见绣只好道:“她找到离开港岛的门路,人已经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宛愣了一愣,立即否定道:“她、她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门路,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是不是回去找姑母了?她怎么不跟我们商量一声就走了呢。还是说你们已经都商量过了,就瞒着我一个人。见绣,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
见绣拉她坐下,低声道:“是真的,她真的走了。”
她把来龙去脉跟见宛解释了一遍,就静静等她发作。
果不其然,见宛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先是呆呆地坐了一会,才骤然暴跳如雷道:“你们、你们两个明明有办法可以离开,却瞒着我这么久?你们、你们不安好心!”
见绣看了她一眼,也懒得解释。
签证只有一张,谁走了都会把其他人扔下。见宁自己不肯用,她也做不到那样狼心狗肺,把见宁一个人留在这里。当日她之所以死缠烂打也要留下那张签证,只是想着日后有个万一,至少能给见宁留条后路。
至于告诉她们,见绣心想,那凭什么呢。
人都是有私心的,她只想把这唯一的机会留给见宁。若不是那日正巧被见瑜听到,哪怕她把那张签证压箱底到老死,也不会主动告诉她们。
只是既然已被见绣拿走了,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下去。
见宛听后双目赤红,揪住她的衣领想要质问个明白,却被温见宁重重放下饭碗的声音吓了一跳:“你闹够了没有?”
见宛被她一吓,先是猛地一松手,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等回过神后,居然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你们一个两个地只会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东西……都欺负我……”
温见宁没有兴趣哄她,一个人离开了。
只留下一个见绣,左看右看,还是叹了口气坐下来安慰见宛。
……
另一边,拿到那张签证后,见瑜想也没想地回去匆匆收拾了包袱,离开了教堂。
包袱里除了签证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外,还有她预先留下的路费。
她那位蠢不可及的大姐姐根本不会管钱,但见宛又完全不放心卢嘉骏这个人。三人在旅馆住的那段日子,都是由她来负责算花销开支的。她稍稍动了些手脚,便偷偷攒下一笔钱财,留待将来自己逃跑时用。只是见瑜没想到,机会来得居然这样快,这样容易。
仿佛是做梦一般,上天让陈鸿望送了温见宁一张签证,而她又转手交到了见瑜手中。
只是拿到签证固然是好事,可也并不意味着她能马上离开港岛。
见瑜打算先去周围的码头打听一下有没有开往上海的渡轮,最好能直接抵达上海,毕竟若是去广州,再走陆路,要穿过重重封锁到达安全区域,对她一个女孩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在离开教堂的路上,她还碰到了日.本人的搜查,为了应付过关,她只好硬着头皮把那张签证拿了出来。其中一名日.本士兵看过后,把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几乎要把见瑜看得浑身汗毛倒竖、血液逆流,对方这才抬枪放行。
等这一队士兵走后,见瑜才如释重负。她固然有些聪明的小心思,可这些凶残成性的日.本人面前也毫无施展的地方。好在这张签证足够有用,至少能保她稳稳妥妥地离开港岛。
到了码头后,她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的那样容易。日军对这里控制得很严,几乎到处都有士兵巡逻。正当她打算硬着头皮去试试打探情况时,却被人突然拉住:“别乱走,日.本人的刺刀可是不长眼的。”
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衣衫破烂的年轻人,看模样似乎是在码头做苦力的。
对方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才问道:“你家里人呢,怎么让你一个人来码头。”
见瑜个头娇小,年龄也不大,虽然她乔装改扮过,但一看就是个孩子。
见瑜半遮半掩地说了些情况,很快引得那个年轻人的同情,压低了声音告诉她:“……我认识援助队的人,他们可以帮你逃回去,只不过好像要办个什么归乡证。”
见瑜听人说过,想要逃离港岛的人必须要有日.本人签发的证件才可通行,据说分了归乡证和渡航证两种,前者只能一去不返,后者却是在离开后还能返回港岛的。不过对于一心要逃离这里的人来说,这二者区别并不大。
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多留一天都有可能碰到不知名的危险。
见瑜想了想,谨慎道:“……我家人去世前给了我一张签证,说是这个可以让我离开。”
那年轻人显然也不清楚签证行不行得通,连忙带她去找了个队长模样的中年人来过目。
对方仔细地看了看这张签证,脸上突然露出个笑容来,试探着问她:“你可是跟陈老板认识,如今日.本人大使馆的签证可不好拿,只有他有这样的门路。”
见瑜笑了笑:“实在不巧,这签证正是陈老板送的。”
那人顿时肃然起敬:“既然是陈老板的朋友,那自然是要关照的了。”
见瑜听他说认识陈鸿望,顿时放心了大半,也没注意到对方的笑有些意味深长:“……今晚正好有趟船要回上海那边,我们一定把你安安全全送走。”
那人把见瑜带到海边附近的一间木棚里,和其他准备逃难的人一起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临近黎明前夕的等待是最漫长又令人煎熬的,见瑜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里时,脑海中一幕幕浮现了这些年在港岛的日子。从幼年被送到这里后,她小半生的几乎都在这座岛屿上度过,若不是前两年终于回上海待了一段时日,只怕她整个少女时期都没能逃离过这座岛。
见瑜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中唯一一个正室所出的女孩,却只能和这三个所谓的姐姐落了同样的待遇,被送到姑母温静姝身边教养,只为日后好嫁一个家里满意的人。像温见宁她们那样的人尚且都有羞耻心,知道做别人眼里的花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是她呢。
而且明明她才是所有人最聪明、最优秀的那个,却被温静姝故意视而不见,让她只能乖乖地跟在另外三人身边,连争抢的资格都没有。
若说起初只是不满,随着年岁的增长,到后来就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
凭什么,父母要那样对待她;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和温见宁她们那样的人相提并论。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一开始只是在另外几人中来回用言语挑拨几句,再到后来告密、故意误导、挑拨见宛她们一些事,她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本领,只要用几句话,就能在不经意间达成自己的一些目的。
其实见瑜自觉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不过是轻飘飘说了几句话罢了,坏事都是温静姝干的,男人也是她们自己选择的,怎么能把一切都怪到她头上来呢。不过她做过什么,那三个人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夜幕悄然垂落。
她跟随众人穿过崎岖的山路,到了一处岸边,准备稍后上船离开。
今晚的月色很好,皎洁的圆月破开层层乌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洒下无尽清辉。海上的风并不算大,细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仿佛也在为她饯别。
见瑜的脸上不知不觉浮现了笑容。
等她回了上海,哪怕家里再怎么想忽视她、利用她,至少她也能比被留下的那三人过得好。
而那几个人,恐怕只能永远留在这座岛上了。
逃难的人太多,大家纷纷排队上船,见瑜正在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时,那个为首的中年人对她招手道:“这位小姐,你过来一下,陈老板有些东西要我交给你。”
她不明所以地走了几步,正要过去,突然后脑勺被人重重一击。
见瑜只觉头晕目眩,脚下踉跄几步,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饶是她再怎么聪明,也想不透对方为什么会突然翻脸,只能不甘心地慢慢倒下。
陷入永恒的黑暗前,见瑜只来得及想明白了一件事——
上海,只怕她是永远也回不去了。
……
阁楼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仍在书桌的一角亮着。
温见宁披着外套伏案写日记,突然听见绣道:“你说,见瑜这会走到哪里了呢,是到了广东,还是仍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