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和那小个子男人的感情似乎不是很好,每次对方来给她送吃的,两个人都要关起门来吵架,吵到后半夜声音才停下,那男人就睡在她的房里。
据说,那小个子男人还曾动手打过她。
陈菡香说到这些时,心里都替温见宁难受。
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呢。
转眼之间,山路已行到尽头,一行人总算远远地看到了前方的道观。
众人下了车,来到门口推开两扇破旧的大门,一边喊着人,一边往里走。自从日军来了后,整个港岛都被刮地三尺,但凡能跑的人都跑了。这一年多以来又接连闹饥荒,道观这等地方也没米下锅,好多人挨不住饿,下山跑去做工赚点米钱。
于是这观里就空荡荡的没个人影,任凭来人闯入。
好在他们又往里走了一段,观主总算出来了。
她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脸上总有些化不开的愁苦。
听闻众人的来意后,她了然道:“你们要找的是澄心吧,没错,应该是她。我们这里的人里,属她最有派头,一看就是个娇小姐。对了,她正在后院里捡米,我带你们去看她。”
众人跟随她一路到了后院的厨房,看到几个女人正蹲在里面捡米。有几人比较警觉,听到脚步声一抬头,露出一张张陌生的面容。只有一个人没有听到来人了,始终背对着他们,低着头挑拣去米里的砂石。
冯翊却定定地站在门口,始终没有上前。
陈菡香实在忍不住,走过去轻声喊道:“见宁。”
背对着他们的女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转过脸来惊恐万状地看着他们。
她的脸色虽然灰黄暗淡,可仍能从眉目间看出昔日的娇艳宛转。只是这年轻女人的容貌虽然漂亮,可怎么看也不是她们要找的那个人啊。
陈菡香一时愣在那里,心情也随之跌入谷底。
对方警惕地瞪圆了眼,声音却已怕得发了抖:“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陈菡香正要开口解释,却见冯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们跟前,彬彬有礼地向见宛微微躬身后,才自我介绍道:“想必您就是见宁的堂姐了,不知她现在人在何处?我是她的未婚夫冯翊,您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我这次来,是特意为了把你们接出去的。”
尽管他的语气虽然还算平和,却掩饰不了那份迫切与紧张。
见宛上上下下把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后,眼里的疑虑才渐渐消散,试探着问:“你、你真是她那个未婚夫?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
这天傍晚,温见宁按照惯例,匆匆赶来了道观。
她今天恰好刚结了工钱,买了点食物就赶来这里,一来是为了酬谢这里的人照顾见宛这个麻烦精,二来她自己也很久没能好好吃上一顿饭了。
往日一见了她带粮食来就眼红的见宛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看都不看那些东西一眼,就把她拉到一边:“我有事要和你说。”
见宛才哼哼唧唧道:“今天有人来找你了,说是什么你的大学友人,你要不要见。”
温见宁皱眉道:“有人查到我们的踪迹了?”
见宛白她一眼,嗤笑道:“你少杞人忧天了,若是人家有心要害你,咱俩早就被一齐抓走了。那人真是你的大学同学,叫陈什么香的,还说跟你是好友。”
温见宁一听就知道了,陈菡香当年中途退学后,的确嫁到了港岛,只是钟荟离开港岛前,再三与她强调,陈菡香的夫家早已投靠了日.本人,让她多加小心,不要轻信别人的话。此刻陈菡香突然找上门来,由不得温见宁不心生疑虑。
她皱眉想了好一会,突然冷不丁问道:“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什么人?”
见宛的脸上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来:“你不妨自己猜猜看。”
温见宁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人在哪。”
见宛看她非但不上当,反而还这么快就猜出了真相,只觉得无趣极了,心不甘情不愿道:“在另一间屋子里等你,说是要给你时间让你慢慢接受。还给你送了衣服,你把自己好生收拾一下,咱们能不能逃出去可就看你那位好未婚夫了。”
说到最后,她话里还是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温见宁没理她,转头看向她放在旁边那叠衣服,去打了盆水洗干净了脸。不知是谁给她准备的一套绀青色的袄裙,她换上后,对着木盆里的水看自己的倒影。
温见宁已有很久没有打量过自己的容貌了。
出门在外时,她扮成男人,整日顶着张灰蓬蓬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如今梳顺了头发,洗干净了脸,总算露出了秀丽的五官。尽管有些营养不良,脸色不算很好看,可比起之前她刚来时的模样,至少能出去见人了。
她这两年东躲西藏,每天都蓬头垢面的,若是以这种模样突然碰到冯翊,只怕在他面前简直要抬不起头。冯翊他想得确实很周全,他一向就是这样妥帖细致的人,做什么事都很顾虑她的感受。可也正是这种细致,让她心里莫名有种细微的酸楚。
此刻,冯翊正在道观后院的另一间屋子内等她。
温见宁按见宛所说的一路找了过去,来到门外停下。正在犹豫是否要敲门进去时,门内的人突然出声,声音温和清润一如往昔:“见宁,是你来了吗?”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脚步声,停在了门前。对方并没有立即推开门,只隔着薄薄的门板轻声道:“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就要打开门了。”
温见宁深吸了口气,猛地拉开门,只见那个熟悉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两年多过去,冯翊仍是过去清俊斯文的模样,只是人似乎瘦了很多,向来温和的眉宇间也了有些不易察觉的疲倦。在看到她的瞬间,他紧绷的神色才有了舒缓的迹象。
她在看向冯翊的同时,冯翊也在默默看她。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温见宁,而她没有闪躲,而是静静地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发现她并没有抗拒他的触碰后,这才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二人已有两年多不见,如今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是坐下来一说话,他们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镇定得多。
进屋内后,冯翊给她倒了盏茶,桌上放了一碟糕点,正是她从前爱吃的那种点心,只是温见宁几乎都要不记得它们的滋味了。
冯翊拉她坐下,没有急于说话:“你一路赶过来,应该也饿了,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她一路匆匆赶到山上,确实有些饿了。
温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拈起一块糕点,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于是屋里的情况就变成了温见宁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跟冯翊说话。而他也不嫌弃,偶尔会抬起手来,帮她擦一擦嘴角的残渣。
他没有提他这两年如何担心温见宁,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只简单说了说自己是怎样找到她的,接下来的时间,都更多是听温见宁在讲述这两年间发生的一些事。
去年冬天,就在见绣去世后不久,日军的清查越来越严密,有好几次进教堂来搜查时,她们都险些被发现。见宛吃不得苦,私底下偷了好几回古董去当铺换钱。她太急切,以至于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有次险些被人直接跟踪到教堂来。
为了躲开城里日益严密的搜查,也为了不牵连教堂的修女和孩子们,她乔装改扮后,带着见宛来到了郊外的这家道观避难。她闲不下去,索性乔装成男人,帮忙做些零工挣点钱勉强糊口,有时还要过来接济一下见宛。
见宛是很想跑的,可是她不敢出门打听状况,只好躲在道观里浑浑噩噩地度日。至于温见宁,她并没有说自己是如何想的,只说是吃都吃不饱饭,也攒不够船票钱,更没有可靠的人帮忙打探消息,不敢贸然犯险,于是只好这样日复一日地蹉跎下去。
冯翊听她说到这里,就沉默着拉起了温见宁的手。
过去,温见宁的手纤细白皙,只有右手中指附近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茧子,一看就是双舞文弄墨的手,可如今她的双手粗糙不堪,连掌心都生了厚厚一层茧子,指节红肿粗.大还有些变形,甚至还有冬天冻疮留下的痕迹。
冯翊把印章放在她的掌心,轻轻合上:“把它收好了,可别再弄丢了。”
温见宁看到这印章,一时心绪复杂,过了好半天才跟他讲起当初的情况。
她身边带的钱早已用光了,就连随身携带的钢笔都典当出去换钱。到最后,身边只剩下周应煌当日送她的那支勃朗宁手枪和冯翊亲手为她刻的那方印章。
枪她不敢藏在身上,找了个地方埋了起来。至于印章,温见宁怕弄丢了,特意用红绳穿了,挂在脖颈上,却不曾想被见宛看到,又打起了印章的主意。
她虽认不出印章用的是什么料子,但她觉得至少也该是个值钱物件,趁温见宁睡觉没知觉时,偷偷用剪断了绳子,拿去当铺里换了很少的钱。
等温见宁发现要去赎回时,对方却开出了一个她无力承担的价格,她只能死心。回来后,姐妹二人自然为此大吵一架,过后温见宁便减少了来找她的次数。
偶尔再来时,两人也免不了要再次争吵。
冯翊听了却只道:“不过一块石头罢了,哪里有贵物贱人的道理。若是能换些钱,能让你填饱肚子,也是值得的。我不会怪你丢了它,只怕它反而牵绊了你。”
温见宁听后,只是低头伸手抱住了他:“好了,我们不说这个。”
他们既已重逢,接下来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如何离开港岛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说到这里,温见宁连忙跟冯翊打听起昆明那些旧友们的状况。
据冯翊说,冯莘至今仍在学校工作,不过已和她那位高材生男友喜结连理;阮问筠去了当地一家报社做了编辑,在冯翊再次离开昆明前,把圆通寺的宅子托给她帮忙打理;文先生等几位师长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总是不免为了学生们跟当局对抗;唯一令人黯然的是张同慧,去年不知从何时起,她突然跟阮问筠她们断了书信往来,再无音讯。
冯翊顿了顿,才开口道:“见宁,恐怕昆明我们是回不去了。”
温见宁这才知道,她离开这两年多里,昆明的情势慢慢再次恶化。
早在温见宁她们毕业的那年,当局对各大高校的言论控制就开始收紧。壁报事件后,一些进步学生要么消失,要么将宣传工作转入地下,一时无人再敢谈及时政。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大家心里的怨气和不满会消失,相反地,所有人对当局的积怨越来越深,只是在高压的政策下,只能隐忍不发。直至港岛保卫战爆发后,这种怨气才瞬间如野火燎原般席卷了整个昆明。
说起来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当日温见宁送二叔公、冯苓他们上的那辆飞机。那时由于座位有限,逃难的人太多,真正能登上飞机的人少之又少,就连温见宁她们也只能被留下。据说当日有位联大教授及家眷恰好也在机场,不料却被孔家某位小姐的老妈子和洋狗占了座位,最后无法登上飞机,只能和她们一样被滞留在港岛。
那位教授是中文系一位德高望重的师长,还曾教过温见宁她们,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都有极高的声誉。《大公报》的主笔当日听说此事后,为这孔家的空中飞狗写了篇文章,讽刺当局轻贱人命,一个著名学者连区区一条洋狗都比不上。
这篇檄文一出,顿时点燃了联大师生们的情绪。无数人愤怒地走上街头参加游行,要求当局给出一个说法。尽管也有些人试图为此分辩,可大家群情激奋,反而只会更加气愤。
温见宁听了只是淡淡道:“就算没有空中飞狗,也总有空中飞人,当局这次吃的亏不冤。”
她没能出口的是,无论哪里战乱,真正能跑出去的人只有非富即贵那么几个,更多普通人的性命犹如草芥,死不足惜。可她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当日她是借了冯家的势才能把二叔公送上那架飞机的,若她自己不是受过多年良好的教育、侥幸写过几篇文章,只怕之前那次救援活动,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她。
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局能把每一个普通百姓的性命都放在心上时,他们的国家才算真正站起来了吧。只可惜她有生之年,也不知能不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想到这里,温见宁微微叹了口气,好在旁边的冯翊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握住了她的手,这才觉得心里有了些安慰。
昆明不仅政.治氛围空前紧张,物价就已飞涨到让教授们都无法忍受、集体抗议的地步,不适合再回去了。况且若是走陆路去西南,广东、贵州都已为日.本人所占;走海路,也必须经过越南、缅甸等地,那里同样为日.本人所盘踞,一路困难重重,实在不宜以身试险。
不能回昆明,她固然有些遗憾,可有冯翊陪在身边,去上海也不失为一个好出路,说不定她还能再去见一见齐先生。
到了夜里,由于今晚不便回城,冯翊就暂时在道观这边住了下来。
他这次来观里除了找温见宁她们,还让人帮忙送了不少米面、腊肠、熏肉等,这无疑让道观里的这些人得以有了顿丰盛的晚饭。
道观内的众人几个月也未必能见到一点荤腥,突然看到碗里冒尖的米饭和油汪汪的肉片、腊肉,顿时都红了眼,碗一到手里,就低头死命地吃了起来。
温见宁吃得却不多,没多久就放下了筷子。
冯翊用眼神询问她时,她却只摇了摇头,看着旁边低头飞快地扒饭,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的见宛,低声道:“别看她吃得欢,等晚上只怕要喊胃疼了。”
见宛没有听到她的话,仍在奋力吃饭,两颊都塞得鼓鼓的,脸上还沾着少许米粒,哪里还能看出昔日那个娇贵大小姐的模样。
这两年间,港岛几乎一直在闹饥荒,粮食都被日.本人搜刮了去,能留给普通人的少之又少。她们最饿的时候甚至只能以吃树皮、野菜度日,有时可能一连几日都只有米汤,油水更是不见半点。在长期的挨饿中,两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胃病。
像见宛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突然猛吃一通,晚上肯定要遭罪的。
温见宁说起这些时很平静,可旁边的冯翊听了心里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心里清楚,等离开港岛后,见宁的气色或许会慢慢变好,精神也能慢慢振作起来,可这两年的残酷岁月在她身体内留下的伤痕,却不知再过多久才能痊愈。
众人吃完饭后各自散去休息了,只有见宛仍坐在他们身边,说个没完没了,一边说话,还不时打个嗝,毕竟她晚饭时吃得太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