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们突然回到冯公馆,顿时令这些老人们喜出望外。
有了主人在,这宅子里多少也能有点人气。
为了避免她劳累伤神,家务事一切都由冯翊亲自打理。而这边刚一安顿下来,温见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给过去的亲友们写信。
首先是她的表兄周应煌,当初港岛陷落后,两人便中断了通讯,之后就由冯翊代为和他联络,后来冯翊也离开后,双方便再无音讯;还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那些师长朋友,想来这两年里也为她担心坏了,自然要写信告知她们一声。
其次是已搬到国外住的钟荟一家,当日她临走前,曾留给温见宁一个地址,让她脱困后可以往这个地址寄信。温见宁给自己的好友写了长长的一封信,详尽地叙述了她走后的许多事。信写完后,她才想起日美两国已开战,也不知她这封信能不能成功抵达大洋彼岸。
香港沦陷已有两年多,近一年多以来,她已不常提笔,整日做工累得手指都僵硬了,起初写信时还有些生涩,不过到后来越写越快,几乎一气呵成。
信虽写好了,不过如何寄出却是个难题。国内大半地区都已沦陷,日.本和美国也已开战,这一封封家书想辗转送到千里之外的亲友们手中,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她对冯翊不无担忧地说起这些时,却发现他的脸上浮现一种复杂而欲言又止的神情,可在温见宁询问他时,他却只是笑笑,说一切交给他来想办法。
既然冯翊都这样说了,她自然再放心不过。
只是写给远方亲友们的信还未抵达,温见宁就先听说了上海温公馆的近况。
温家本是商人,自从日军进驻上海后,他们各地的生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如今一大家子只能缩在温公馆内,甚至隔三差五还要靠卖掉家中的旧物周转接济,这让刚回去的见宛很不适应,跟温家人闹得极不愉快。
至于当日拿了签证逃回来的见瑜,她至今仍杳无音讯,既没有回到温公馆,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见宁对此并没有多意外,且不说逃难路上的危机,单只是那张签证,就令人很不放心。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陈鸿望,对方当真会那样好心地放走她吗?
这个答案,温见宁无从得知,除了陈鸿望本人外,或许也只有见瑜才能知晓一二。
见瑜的生死,于她而言,早已无关紧要,可有一件事却是她必须要做的。
温见宁在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为见绣和梅珊设了灵位,两个木牌上镌刻着她们的名字。
她从前不信鬼神,如今却只希望若这世上真的有魂魄,见绣能听到她的呼唤,能有个栖身的地方,不至于漂泊无依。
至于梅珊,她们认识多年,温见宁知道除了钱、美貌和奉承之外,梅珊最在意的就是身后事。在梅珊生前她没能为她做些什么,可至少在梅珊死后,她该让她有个归处。
在冯公馆中彻底安顿下来后,冯翊请一位与冯家有私交的医生来帮温见宁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在港岛滞留的这两年多里,除了胃病和营养不良外,温见宁身上还有一些搬重物时落下的关节磨损。好在她还年轻,只要静心修养,慢慢调理好身体,应该不至于有大碍。
自此过后,冯翊谨遵医嘱,开始了每天对温见宁的严格监控。
他为了她早已辞去了在学校的工作,如今赋闲在家,有的是空闲盯紧了她,不准她在书房里坐太久,不准她一直看书,不准她发呆多思虑,还常催促她多在院子里走动,在花园里晒晒太阳,这让温见宁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并没有急于抓起笔来,而是更多把心思放在了寻常生活上,有时亲自下厨做菜煲汤,有时就坐在藤椅上编织毛衣。冯翊就坐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那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也笨拙地帮她理着毛线。
两人互相关照,彼此体贴,就如同世间的寻常夫妻一般。
冬日的阳光温煦而平静,照在人身上只让人觉得日子无限静好。对于刚刚从地狱逃出的人们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了。
在这期间,冯翊也终于收到了家里的消息。
二叔公病情不稳定,再加上国内如今的医疗条件不好,早在当年冯翊离开后不久,二叔公就在冯苓的陪同下送往美国治病,其他几位姨娘也陆续出国了。
如今一家人里,除了他们,就只有冯翊的父亲还留在重庆。
另一边,温见宁也听说了一些关于温柏青一家的消息。
当年廖静秋从港岛安全回到内地后不久,生下了一个男孩。只是她和温柏青的感情似乎出了问题,据说两人已处于离婚边缘。至于温柏青,只听说他在港岛沦陷后的第二年三月,就随军赴缅甸远征了,至今未归。
对这夫妻二人的事,温见宁只能默然以对。
只是知道亲人们的处境还算安全,两人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随着日子的推移,他们也渐渐摸清了如今上海的情况。
六年前,日军进驻上海,除了英法租界外的其他区域,都为日.本军队所把持。
一夜之间,租界就成了各路人等避难的地方,人口在短期内迅速飞涨,情况也更加复杂。大批文化界人士在租界以文字的方式奋起反抗,受益于这特殊的局势环境,中国文学的火种非但没有在上海熄灭,反而在日军包围下的孤岛上重新燃了火炬。
直到珍珠港事变爆发后,日军开进驻租界,从那之后,租界也不再太平。
昔日如火如荼的孤岛文学,早已在日.本侵略者的多次绞杀中彻底销声匿迹。如今市面上所能见到的报纸刊物,全是日军扶植、把控下的傀儡刊物,他们雇佣了一些软骨头的文人来鼓吹和平运动、东亚共荣,这样的报纸就算拿来当厕纸都会遭人嫌弃,更别提浏览了。
温见宁在翻完如今市面上的一些报纸后,不由得掩面长叹一声,转头对冯翊遗憾道:“原本我还想离了港岛,终于能拾起写作了。如今看来,我恐怕只能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妇了。”
港岛保卫战爆发后,她忙于躲藏,几乎完全中断了写作。这次匆匆逃离港岛后,也只带出了日记和少数手稿,其余的大多都留在了那边。至于钱财,她更是半分都没有。
自从十六岁逃离半山别墅后,她一直坚持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虽然没能攒下巨款,可也很少为衣食担忧过。哪怕跟冯翊这样望族出身的人订婚,她能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养活自己,不用仰仗他和冯家的鼻息,也有一份底气在。
可经历过港岛这一遭后,她却有些底气不足了。
港岛初沦陷时,日.本人宣布他们发行的军票和港元兑换比定为一比二,港岛上所有居民的资产瞬间因此缩水了大半。不过半年,又变成了一比四。再到后来,就连港币都废止了,只能用他们的军票。若是有人敢私藏港币,还会被枪决。
再加上粮价飞涨、物资匮乏等原因,如今的温见宁已彻底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若不是背靠冯翊和冯家,只怕在上海也难以过下去。
冯翊从容道:“即便不给那些报刊投稿,你随时也可以拾起写作。若说别的……这可巧了,如今我也成了游手好闲的失业者,正在考虑转行做家庭主夫。说不定在这点上,我们还可以好好交流一下经验。”为了寻回她,早在动身奔赴港岛之前,冯翊就辞去了在学校和研究所的工作,如今回到上海,和温见宁一样只是个无业游民。
温见宁听后大笑,直到好一会才停下。
冯翊的眼神中带着欣慰:“这么多天了,总算见你畅快地笑了一回。”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微笑道:“那以后我多笑便是了。”
对面的人这才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温见宁想了想,突然笑盈盈道:“冯翊,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吧。”
方才还温和从容的人突然有些呆滞,一时竟跟不上她这跳跃的思维,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看她的神情认真,他顿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不知所措地嗯了一声。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二人的婚约早已定下,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们早已在亲友的祝福下结为夫妇。可如今他们的家人朋友不是远在西南大后方,就是身在国外,注定无法亲眼见证他们的婚礼。
饶是如此,温见宁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滞留在港岛的这几年,她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了人生的无常。如果说昔年在北平、昆明时,她看到的还多半是其他人的死亡,可在这几年中先后离开的梅珊、见绣她们,却是曾经切切实实活在她身边的人,如今也无声无息地陷入永远的长眠之中。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其脆弱。那些来不及说道出的歉意、未能完全解开的心结、没能实现的心愿,在死亡面前,终究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死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还有漫漫余生。或许她暂且做不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大事,可她至少还能做到惜取眼前人。
……
三月初春时,温见宁终于收到了远方亲友们的来信。
这其中既有远在昆明的阮问筠、冯莘她们的信,还有来自她表兄周应煌的家书。也不知,这些书信,是如何才能穿过自西南至上海的重重封锁,辗转来到她的手里。
她来不及细想,第一个拆开了好友阮问筠的信。
昔年在昆明时,她们就一直要好,后来有了周应煌这样一层关系在,两人不知不觉中就越发亲密,把彼此当作了亲人。她失陷在港岛三年之久,几乎不曾得过有关阮问筠的只言片语,即便是后来与冯翊重逢,他对阮问筠的事也说不出个二三来。
这让温见宁很是担心自己这位好友的状况。
昔日金陵沦陷后,阮问筠的父母双双下落不明,她只得孤身一人在昆明求学,没有任何倚靠。在学校里虽有同学师长帮扶照应,可毕竟隔了一层,关系还是不够亲近。而唯一与她要好的温见宁失陷在港岛,周应煌又在军中,无法陪伴在她左右,她的性格又素来纤细敏感,也不知这些年阮问筠一个人在时局动荡的昆明是如何度过的。
展开浅蓝色的信纸,三年不曾书信往来,阮问筠的字迹清丽如昔。
在信的开头,她先热烈地祝贺温见宁能成功逃离港岛,随后才絮絮地说起这几年来对她的担忧和一些生活上的小事,虽写得琐碎,可让人看了心中格外温暖。
温见宁仔细地把整封信看下来,只觉阮问筠在信中的口吻一如既往地浪漫善感,仿佛还是昔年那个抱书与她一起在翠湖边漫步的中文系女学生。
这让她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慰藉。
回到上海前,她就已从冯翊口中听说了昆明近年来局势恶化,在一片狂风骤雨中,阮问筠尚且还能保持淳真的心性,一来可见她的品性,二来也足以见出她的近况还不算太差。
收好阮问筠的信后,她又打开了另一位友人冯莘的信。
比起上一封长信,手里的这封虽然略短,却让她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在信的开头,冯莘同样先祝贺了温见宁能逃出生天,然后才简单地叙说了自己的近况。
就在港岛沦陷的第二年,冯莘就在昆明与她那位男友喜结连理,婚后二人同在学校任教,日子过得还算平稳。只可惜当时温见宁不在昆明,无法出席她的婚礼。
可接下来她却笔锋一转,口吻不无沉重这样写道:“……见宁,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昆明来,真该到学校来看看它现在的样子。”
早在温见宁她们那一届时,联大学生社团的明争暗斗就可见端倪。就在她失陷在港岛的这几年里,昆明的局势风云骤变,连带着近在咫尺的各大高校都受到了影响。
一些联大社团学生冲进了学生自治会的办公室一通打砸,抢走了公章,又声称自治会选举不公,要求重新改选。如今的学生自治会,已沦为这些人手中任意摆弄的傀儡,早已不复当年在学生群体中的公信力。至于温见宁转交到下一届学生手里的壁报《野火》,也早已在校内的数次风波中悄然熄灭。还有不少许多进步壁报,也与之一并消失了。
同样消失的还有许多她们的熟人。
这其中最紧要的一个,就是她们同宿舍的好友张同慧了。
在温见宁她们毕业前夕,张同慧就因忙于生计而中途辍学了。之后她虽然在西南各地到处跑单帮,却还惦念着她们这些老同学,每到一处地方,总不忘给她们写信。
然而自去年起,张同慧的信就突然一连中断了好几个月。
起初冯莘她们还以为她是忙于生意,直到日子渐渐久了才觉出反常,多次托途径昆明的商队打听张同慧的下落,可最终仍是杳无音讯。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个突然失踪的女孩意味着什么,显然不言而喻。
温见宁停顿了好一会,才又看了下去。
冯莘很清楚温见宁关心的是什么,把这几年里她亲眼目睹的一些人和事都写了下来,尤其是一些师长同学的问候,她也在信里悉数向温见宁转告。
直到信的末尾,冯莘毫不避讳地提出请求,若是温见宁他们手头宽裕,请他们寄点钱或生活物品往昆明来。这短短几年间,昆明的物价已飞涨到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就连平日家境优裕的教授们都已捉襟见肘,不得不变卖书籍,更莫说其他的穷教师和普通学生了。
她偶尔还能接到家中接济一二,再与丈夫彼此扶持,尚且能糊口,可阮问筠那边则要艰难得多了。当日冯翊只身奔赴港岛前,曾交给阮问筠一笔钱财,一来当作她帮忙照看宅院的酬劳,二来则希望她能代替温见宁,让《野火》继续办下去。
然而那笔酬劳,阮问筠分毫未动。
在《野火》被迫停刊后,她把余下的钱都用来接济低年级同学,自己却私底下找了好几份兼差,可以昆明如今的生活水平,她那点微薄的薪水至多只是勉强糊口而已。
回头再看阮问筠那封绝口不提自己困窘的信,温见宁只觉百味杂陈。
短短三两年间,世殊时异,就连阮问筠也学会用粉饰太平这招来宽慰人了。若非冯莘一语道破实情,只怕她还蒙在鼓里。
温见宁一时又是叹气又是笑,拆开最后一封来自表哥虎生的家书。
早在她离开昆明前,周应煌就已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在蓝天上出生入死。二人相隔甚远,却还能不时有书信往来。港岛沦陷后,他们兄妹的通讯也就此中断。由于周应煌身份特殊,她其实不抱希望这次能收到他的家书,最多只盼能从阮问筠那里得到有关他的消息。
可她没想到,周应煌的书信最终还是穿过重山阻隔,来到了她手中。
然而就在打开信后,温见宁那满怀的欣喜一点点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