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不错,正如温见宁所说的那样,他根本毫无办法。他能做什么,总不能报巡捕房或者打官司让她归还那两人的骨灰,如今的温家实在经不起折腾了。更何况他顾忌着那位姓冯的堂妹夫,哪怕再怎么愤怒,他不想也不能轻易得罪了温见宁。
  不过是骨灰罢了,两个女人而已,葬在哪里不是葬呢。
  温松年如此在心中反复安慰着自己,面孔上的颜色总算一点点恢复如常。
  看他松动妥协,温见宁心中并无意外。
  她淡淡地想,她这位大堂兄不愧是温家的人。
  由于方才的短暂对峙,客厅里已陷入死水般的沉寂,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温松年实在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可也总不能直接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只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你与柏青他们两口子可曾有联络?”
  温见宁的口气也稍稍有所缓和:“只有在刚回到上海时,曾托人往西南边送过消息。堂嫂人在重庆,柏青堂兄更不知在哪里,就算我想跟他们联络,只怕也联络不上。”
  温松年苦口婆心道:“你虽嫁进了冯家,可并不意味着就高枕无忧了。如今的世道可不比旧社会,青年男女结婚又离婚也是常有的事,你总要有个娘家人帮衬。你柏青堂兄是咱们温家最出息的一个人,虽然离得远了些,你也要多上心才是。”
  虽知他或许真有那么一分一毫是出于好心,可温见宁听这话仍不免觉得刺耳,下意识地回敬了一句:“这话说得及时,温柏青可是温家这一辈上最出息的人,如今你们家里日子不景气,还是该多想办法好好与他亲近才是。指不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就把温公馆这一大家子都接去重庆。”
  温松年再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话正好戳中了他的一块心病。
  当初老太爷还在世时,费尽心思要把这个三叔的遗腹子带回家里,还特意把温柏青送去了广州军校读书。然而温柏青飞黄腾达后,却始终对家里不冷不热的,如今家里落魄成这样了,他还在西南做他的高官,对这边不闻不问。
  再一看眼前的人,他就越发痛心,这一个两个的,都是白眼狼。可如今不比当年,他也没了再指责这个堂妹的余地,只能再次强行按捺下心头的不满。
  二人如此话不投机,眼看再待下去也只是白费时间。
  临起身离开前,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了,见瑜她……”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温见宁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用一种很惋惜的口吻道:“这么久都没消息,恐怕她是回不来了。”
  温松年是真的可惜,一家四姐妹里,只有见瑜这个小妹妹最是乖巧听话,和他的感情也好。若是她能回来,说不定日后嫁得好了,还能拉上家里一把。
  只可惜,逃回来的偏偏是性格最难驯的这两个。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在温见宁面前说的,至多也只在心里想想。
  温见宁没有答话,对这个话题也不感兴趣,他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
  把人送走后,温见宁折身上楼去书房里找冯翊。
  她推门而入时,冯翊正在红木书案前写些什么,抬头见她进来下意识停笔,起身温声问道:“你与你堂兄已经谈完了?可有什么需要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
  温见宁皱眉,轻轻推了他一把:“就算有,你也不准做滥好人。你能帮上他们什么,温家人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和他们当年就已恩断义绝,若不是看在见绣她们的面子上,若不是他当年至少还曾告诉过我表哥的下落,只怕连今日的谈话都不会有。”
  冯翊看出他们的谈话并不愉快,笑问道:“你那位堂兄惹到你了?”
  温见宁摇摇头。
  对于温家的人,她本就不抱什么期望,自然也提不上什么惹不惹的。
  只是她把见宛的事一说,冯翊听了也觉得有些棘手:“这几天我会出门打听一下你那位堂姐去了何处,若是有了她的消息,就让她来咱们家里住一段时日,也好多陪你说说话。医生说了,也该让你多与人说说话,心情也能好些。”
  温见宁哭笑不得:“若是让她来,只怕我每日还不够与她吵嘴生气的,哪来的舒心呢。”
  话虽这样说,可她也赞同让见宛来他们这边住一段时日。温家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归处,既然见宛如今在那边住不下去,她理应帮上一把。
  两人定下此事后,她扫了一眼书桌,才发现原来冯翊刚才正在记账。随手拿起账单,她仔细地看了一会才问:“家里的钱可还够用?”
  这个话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自他们返回上海以来,一直在冯公馆生活。
  尽管如今的仆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如今上海的物价也在一路飞涨,想要养活这么多人,支撑起整个公馆,怎么想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
  可她自从回来后整日只是待在屋子里养病或是看书写作,期间曾有一段时日,她也想和过去一样卖文为生,却发现如今的上海已没有太多她能施展抱负的地方,又偷懒了许多时日,以至于家中琐事都压在了冯翊一个人身上。
  温见宁有些愧疚道:“是我拖累你们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自食其力,不依附他人而活。当初从逃离温家后,她一直是这样努力的。后来和冯翊相恋,她也不曾懈怠,哪怕她身份平凡,力量微薄,不足以帮不上大家族出身的冯翊什么忙,可至少也不要做攀附乔木的菟丝子。
  可陷落在港岛的那几年,让一切都变了。
  她的积蓄一扫而空,如今再写文卖字,非但难以谋生,说不定还会为他们招来祸患。再加上这些日子她的病一直没能好全,让她越发觉得自己无用。
  冯翊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在胡思乱想了,这偌大的冯公馆里,最多只有我们,哪有什么你们、他们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还要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如今不也是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坐吃山空?”
  温见宁低头微微赧然,却仍坚持道:“好了,我已经知错了,只是差事总还是要找的。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总不能整日待在家里。”
  冯翊轻轻叹了声:“你不必急于找差事,就连我一时半会恐怕也急不得。”
  他拉着温见宁的手坐下。
  温见宁听他语声温煦,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二人当日虽秘密返回上海,可冯公馆主人回来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曾有几位昔日世交家的叔伯长辈希望冯翊能去伪政.府任职,都被他婉拒了,可他隐隐还是嗅到些不正常的味道。
  冯翊只怕稍有不慎,两人会惹祸上身。
  温见宁也觉得他的顾虑很有道理,蹙眉道:“难不成我们就只能这样下去?万一真被人盯上了,只怕上海也不是久留之地。”
  冯翊只道:“若是租界也待不下去,我们就去乡下避一避,再不然就离开,换个地方住。”
  温见宁想了想道:“若是要去乡下避难,也带上福叔他们几个一起,总不能再把他们留下了。可要再走远些,如今的情况,我们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口中的福叔是冯公馆留下的几位老仆人之一,他因腿脚不便,当日自请留下。若是他们再要离开,怎能忍心再将这些老人家置于不顾。
  可她的问题,冯翊也没有答案,两人皆是默然。
  发愁归发愁,这对年轻夫妇的日子总是还要往前过的。
  两人就这样坐在书房里开始盘算起如何省吃俭用。
  除了请医生看病和往四面八方寄信的费用外,两人在生活上的开销并不大。这一来是由于他们多年在外求学时养成了节俭的习惯,穿衣吃饭上只要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对其他的不甚在意;二来如今两人鲜少出门应酬,也省却了很多不必要的开支。
  就比方说,冯公馆内还有两部汽车,上海如今的汽油价格贵比黄金,他们实在供应不起,平日外出时也多以走路或喊三轮车替代。与其把车子留在角落里生灰,还不如转手卖给有钱人。只是这价格上难免要折损不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冯翊还曾考虑过,是否要将冯公馆内的空屋子出租出去,好换取租金补贴家用。
  然而几经商议后,两人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家里的空房子虽多,可那些房间里还有一些陈年的老物件。普通的房客来了也未必能爱惜,到那时再起了纠纷,反而闹得人不痛快。再者,他们万一招来了什么别有用心的人,这一屋子除了冯翊外,不是女人,就是老人,也无力抗衡。
  直到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缩减的开支了,两人才只好暂告一段落。
  不出几日,多日未见的见宛终于来了冯公馆一趟。
  上次温松年来过后不久,冯翊很快就托人打听到见宛的下落,并让人传了话,请她有空来他们这边一趟。只是关于她之前待在何处,和什么人在一起,这些冯翊都没有详说,温见宁也没有过问,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让人愉快的答案。
  见宛登门时,她正在书房写作,还是冯翊告诉她人来了。
  等温见宁来到楼下时,见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吞云吐雾。
  见宛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身上的无袖织金软缎旗袍上有着明显的褶皱,神情微醺,仿佛还没有酒醒,指尖还夹了根细长的女士香烟,让温见宁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许久未见,比起当日刚从港岛返回时的形容憔悴,如今的见宛整个人仿佛枯木逢春般重新焕发了生机。头发早已重新烫过,蓬松如乌云般堆在脑后,微微上翘的发梢里都透着股张扬妩媚。一双眼似睡非睡,口唇涂得鲜红,和刚逃回来时灰扑扑的模样判若两人。
  可温见宁看着这张脸,只觉得一会看出了昔年梅珊的影子,一会又看出了当年的孟鹂,可无论是哪个人,都不太像她记忆中那个总是趾高气昂的温家大小姐。
  她定了定心神,扭头让佣人去给她做醒酒汤,却只见对面沙发上的人抬手按灭了烟卷,懒洋洋道:“冯少夫人不必费这个功夫了,我今天不过是听说你最近刚刚结婚了,顺路过来看看你这边过得如何了,不会久坐。一会不等你赶,我马上就走人。”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温见宁非但没有和往常一样用话刺回去,反而郑重道:“我不会赶你,一会我让人收拾了房间,你就在我们这里住下。”
  见宛不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笑意,半低头玩弄着手上涂了鲜红蔻丹的长指甲问:“我听说温松年来找过你,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温见宁道:“也没什么,他只说了说你的近况。”
  她把上次温松年跟她说过的一些话,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见宛。
  见宛果然只是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还当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还是只会这老一套。”
  她意兴阑珊地拎起手袋起身:“好了,我一会还有宴会要赶过去,就不陪你在这里啰嗦了。若是他再来烦你,你不妨对着他也好好耍一回冯家少奶奶的威风,把这家伙赶出门去,以后他自然不会闲着没事来打扰你们。”
  温见宁没有回她的话,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再次强调:“我说了,你就留在这里,哪也不用去。不回温家,至于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宴会也一并推掉,不准再去了。”
  原本已打算离开的人顿住脚步,扭过头诧异地看她。
  意识到温见宁并没有在说笑后,见宛难得踌躇了一下,索性又回来一屁股坐下,不无挑衅道:“怎么,冯少夫人,你莫不是打算养着我?那我可要告诉你,上海可不比在港岛那会,我可不是那么好随便打发的。”
  温见宁眉头微蹙道:“只要你别再惹是生非,其他的一切等你先住进来再说。”
  见宛嗤笑一声:“冯少夫人好大的口气,只要我住进来,难不成你什么都能答应我?”
  温见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见绣死前,曾说过让我好好看住你。”
  哪怕就是为了这一句承诺,她也不会轻易放开见宛不管。当初在沦陷后的港岛,她虽与见宛多有不合,可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她,更何况是眼下。
  提起已过世的见绣,见宛面上仍是冷笑,眼眸却有些躲闪:“谁要你来惺惺作态了,我就是混得再不如人,可还没沦落到你施舍的地步。”
  温见宁难得软声道:“这不是施舍,只当是我求你来住。你就算再要与我置气,也没有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的道理。”
  见宛顿时抬高了声音,又渐渐低了下去:“冯家如今也没什么人了,你们这又算过得什么好日子。好了好了,我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做妹妹的来操心,我自有打算。上海如今的光景也不好,过些日子,我打算去美国定居。”
  一直表情平静的温见宁终于有些愠怒道:“你疯了?你要去美国,你拿什么去美国?”
  若见宛只是一时异想天开,她还不至于为此动怒;可她清楚这人的性情,只怕是又听了什么人的话,一时被人骗了,才会突然异想天开要孤身跑到大洋对岸去。
  果然如她所料的那般,回上海这些日子以来,见宛结识了一位美国商人,对方颇为心悦她,对她大献殷勤。只是这人不久后将会设法借道东南亚,辗转返回美国,他特意邀请了见宛跟他一路同行,去美国定居,其中的深意自然不言而喻。
  见宛听后百般思忖,如今上海已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早已不复昔年的繁华,与其在这里过着朝不保夕、醉生梦死的日子,还不如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看看。
  她已动了心,今日来冯公馆,也有告知温见宁一声的意思。
  说完这一切后,看温见宁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难看,见宛也不复开始趾高气昂的模样。她低声用几近哀求的口吻道:“所以,还得你帮我一把。你可不能不帮我,你自己也说了的,见绣死前还特意托付过你。若是你再不帮我,我真没别的法子了。”
  温见宁气结道:“什么叫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比靠个外人强?到了大洋那边,你那位洋鬼子相好肯真心待你十年、二十年,你能保证这个人一生都不变?等到别人翻脸无情,你一个人在美国举目无亲时,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见宛低声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我听说过,那冯苓不也在美国吗。你如今和她也算一家人了,若是我真的赌输了,只怕还有用到你人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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