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好气道:“怎么,你也想跟我再讨张签证?”
见绣伸手打了她一下:“可别不识好人心,我若是想跑,早就把你丢下,一个人跑得远远的了。只是见瑜这孩子,真是让人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听她这样说,温见宁沉默了半晌才道:“她以为她得了便宜,可就算她拿了那张签证,也未必真能跑得出去,若是运气不好,只怕连港岛都出不了。”
见绣顿时悚然一惊:“为何这样说?”
温见宁淡淡道:“我只是猜的,世道这样乱,她再怎么聪明,会耍些不入流的小心思,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没有人护着,她这一路可不好走。更何况日.本大使馆的签证,哪是一般人能得了的,稍有不慎,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她那样一个自负聪明的人,却连这点都看不透,早晚是要吃亏的。”
见绣叹了口气:“反正她人已走了,咱们又算不上人家的什么人,还是不管了。”
于是她们就真的再也没有提起过见瑜这个人和这件事,仿佛这些对于她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那般,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只有见宛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为此还折腾了好几天。
她的折腾无非也就那一套,骂温见宁无情无义,有能逃离的法子却不肯告诉她;骂见绣没有良心,从小到大她对她那样好,有了好事也不告诉她;骂见瑜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居然拿了签证自己就跑了。可无论她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无法改变定局。
发泄过后,见宛仿佛有了那么点心如死灰的意味,过了几日,她居然也开始帮忙了,虽然还是在给人添乱,可至少她不再整日喋喋不休,让人耳根清净了不少。
日子仍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古人云山中不知岁月老,温见宁发现,换了教堂区别也不大。她们整日闭门不出,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有时甚至不清楚究竟那天是哪一日,只能感觉到天气渐渐转热,外面已到了夏天。
见瑜一去就没再回来,陈鸿望也不曾再来找过温见宁。
她们仿佛彻底与教堂外断绝了联系,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只能通过其他人之口或是报纸消息得知。唯有在粮食越来越少和日.本人来例行搜查时,才会感觉到她们不是生活在什么与世隔绝的孤岛上,而是处在日.本人的包围中。突然有一日,许久未与她们联系的钟荟突然找到了教堂,说是有要紧的事要和温见宁说。
多日未见,好友二人险些认不出对方了。
温见宁等人早已上了通缉名单,她的境况自不用提;钟家则一直暗地里协助文化界人士逃离港岛,一旦被日军抓住蛛丝马迹,下场也可想而知。为了避免给对方带来麻烦,她们已经许久没有通过消息。
温见宁剪回了短发,这些日子又有些吃不饱饭,瘦得下巴尖尖,脸上还抹了层灰,钟荟的形貌气色也和去年年底见面时大有不同。她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神情疲惫,头发乱蓬蓬的,眼下发青,嘴唇干得裂了口,就连往日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也暗淡了不少。
钟荟的脸色有些凝重,一开口就是:“见宁,我打算离开港岛了……”
温见宁听后,非但没有惊讶,反而还大大地松了口气:“我的钟大小姐,如今你可是想开了。蒋旭文,还有叔叔他们是不是也要和你一起走?要我说早该如此了……”
上次她和见绣逃离不成后不久,钟荟就把她母亲和其他家人送走了。只剩下她、蒋旭文和她父亲耽搁在这里,只是奇怪的是,今日他们两个谁都没陪钟荟一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看到好友终于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心中还是不免欣慰。
钟荟听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只是抿了抿嘴角,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是,我们打算离开这里,一起去国外生活。可是、可是我这次恐怕不能带上你……”
温见宁愣了一愣,才有点责怪道:“和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咱们有一个算一个,能逃出去一个都是好的。我的情况这样特殊,我心里也明白,这怨不得你。只要你和干爹,还有蒋旭文能好好的,咱们就算不在一起,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的语气这样温柔,让钟荟几乎落下泪来。
钟荟一把抱住她,伏在她的肩头轻轻啜泣起来:“……当初、当初在北平时,你拼命护着我,可如今、可如今我却没办法再护着见宁你了。”
温见宁能感受到她整个身体的颤抖,凭借多年相交的默契,她也能察觉到钟荟内心深处的情绪远比此刻表现出来得还要激动,可她明明已经十分伤心了,却还哭得格外克制隐忍,仿佛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更加剧烈、随时会喷涌而出的情绪。
她只有安抚性地拍了拍钟荟的后背,等钟荟慢慢平静下来。
钟荟擦干了泪,才告诉她,她父亲的一位朋友找到了门路,能让他们三人乘渡轮到内地去,再几经辗转飞往美国。他们一家人都打算搬去人生地不熟的国外过日子,只怕接下来几年都不会过得太顺利。只是再怎么艰难,也总比留在如今的港岛要好。
她还留给温见宁一个地址,嘱咐她日后若是跑出港岛安顿好了,千万要记得给她写信。
钟荟这次来只是临走前告知温见宁最后一声,并没有在教堂这边停留太久。
仗着外面天色昏暗,温见宁大着胆子亲自把她送出了教堂。
离教堂不远处的大路两旁种着高大的影树,树木高可入云,被晚风吹得窸窸窣窣作响。可由于天色太黑,她一抬头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黑色影子,看不到那艳若云霞的野火花。这是她多日以来第一次走出教堂,走出高大建筑物的阴影时,竟有种来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
温见宁有些可惜道:“只可惜是夜晚,看不到花了。”
钟荟静默了片刻,才轻声道:“等来年夏天,一定还会再见的。”
临别时,她抓住温见宁的手,再三警告道:“我走以后,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就躲在这教堂里,千万不要随便乱出去。你不知道外面都成了什么样了,我们的中学同学,好多人家里都投靠了日.本人,就连陈菡香和她夫家也是这样……”
钟荟的力气这样大,握住温见宁的手又那样紧,由不得她不点头答应。
原来日.本人占领港岛后,为了更好地控制国人,很快让一些富商豪绅成立了一个什么华商维持会。维持会的会长据说正是严爵士,也就是严霆琛的父亲,而维持会的副会长之一姓郑,正是陈菡香嫁去的那户人家。温见宁这才知道,自己在报纸上看到的大汉奸,居然还和她昔日的同学有这样的关系。
转身离开前,钟荟虽然极力想做出微笑的模样,可眼中还是难掩沉痛与哀伤,让温见宁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不知道钟荟这次一走,有生之年,她们还能不能再重逢。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无论怎么说,钟荟他们一家能离开,也算一件好事。
就在钟荟走后不久,港岛再次迎来新一轮的轰炸,只是这一次出动飞机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盟军。一发发炸弹从天而落,把尚未恢复元气的港岛又变成了满目疮痍。
温见宁她们躲在教堂里不敢出门,只能听着炮弹声从热闹转为低沉,从低沉又转为死水一样的寂静。盟军的飞机来了又离开,只有日.本人一次又一次的搜查时才能闹出些动静。
教堂外的蝉鸣声渐渐停歇,港岛的夏天去了,秋天又来临了。
粮食一天比一天不够吃了,还没到入冬,她们就已经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最先扛不住的是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饿得瘦骨嶙峋,有些体质弱的还没能撑得过第一场秋雨,小小的身体就蜷缩成一团,无声无息地没了。
修女们四处去筹集善款,去找富人家碰运气,或者典当温见宁转交给她们的一些古董财物,可在日军对市面上米粮的严格管控下,能筹措到的粮食仍只是杯水车薪。
温见宁早已就瘦得脱了形,见宛也终于体会到往常她口口声声喊着要节食减肥的行为有多么可笑。至于见绣,三人中,她的体质一向最为孱弱,后来又在温静姝的迫使下染上了烟瘾。好不容易戒掉后,身体还没来得及调养,就赶上了战争爆发。
连日的挨饿、劳累以及忧虑下,见绣能撑到如今才病倒,已是难得。
起初她只是咳嗽,到后来越来越严重,整日高烧不退,甚至还开始说胡话。特里莎嬷嬷她们冒着风险,趁夜请来了一位私人诊所的医生。
可对方看过只是摇了摇头,见绣生的是肺病,无论是消炎药片还是其他药物,都被日.本人严格管制,普通人根本拿不到,只能靠自己硬.挺着。
温见宁甚至用了冯家的古董,再三请求那位好心的医生帮忙,对方为难了半晌,才轻轻推开了古董,只说会尽力帮忙想办法。
等他送来了消炎药后,又是一个礼拜后的事了。
这期间,她们也曾试图把见绣送到别的地方医治。
可如今大部分医院都落入了日.本人之手,根本不对外开放。而且这大半年过去,日.本人对她们的通缉与搜捕仍未停止,她们也不敢去冒风险到处求医。只有一些小的私人诊所还开着,可其他人和那位医生也是同样的说辞。
在她们濒临绝望时,这份突然送来的消炎药让她们十分感激,连忙让见绣服下后好好休息。那些药片似乎起了些效用,见绣当天就渐渐有了退烧的迹象,这让连日以来精神紧绷的温见宁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到了晚上,终于肯松口让见宛守夜了。
然而温见宁才阖眼了不过片刻,突然被人推醒。
见宛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见绣、见绣喊你过去……”
温见宁一看她的神色就心知不好,连忙翻身下床。
然而和她想象得有些不一样,见绣不知何时已醒来,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眼神明亮得有些过分,只有她放在被子外的手臂纤细至极,仿佛风一吹就会被折断。被病痛来回折磨了大半个月,原本就十分瘦弱的她,如今更是苍白如纸。
见绣的声音很轻:“见宁,我想去圣母像前……”
温见宁顿了顿,答应了她的请求:“好。”
只是她自己固然可以抱得动见绣,只是要一路抱到楼下的教堂里却不那么容易,只好让见宛在旁边帮衬着,两人合力一路把见绣抱到了圣母像前的长椅上坐下。
此时窗外天上的墨色已渐渐淡了,再过几个小时,天马上就要亮起。
可温见宁的心情,却在一点一点地滑入黑夜的深渊。
煤油灯豆大的火光虽然微弱,可放在身旁的长椅上,却也能照亮一方角落。昏黄的灯火为见绣的侧脸镀了一层暖黄的光晕,让她秀气的轮廓变得更加柔和。
见绣脸上的神情出奇地恬静,这让温见宁本能地感到害怕。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从自己亲近的人身上,这样清晰地嗅到死亡的味道。
见绣闭上双眼,双手放在胸口处祈祷,过了一会才睁开眼,轻声道:“我刚才悄悄跟圣母许了个愿,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我。”
温见宁捉住她的手道:“无论什么心愿,她不肯答应的,就由我来答应。”
见绣这才微微笑了:“我把我的心愿写在了圣诞节给你的那张贺卡上,你可不要食言。”
温见宁闻言一怔。
见绣当初给她写的那张贺卡上写了什么,她一时竟然想不起来了。
对了,对了,当时突然有轰炸,她们匆忙间躲到了床下,再后来难民冲进了教堂。仓促间,那张贺卡被她遗落在地板上,事后她随手捡起,夹在了床头的书里。
只是那本书在楼上,温见宁此刻不敢走开,只能让见宛赶紧去帮忙找来。平日里最痛恨别人支使她的见宛这个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慌慌张张就抛开了,仿佛后面有人在追。
见绣轻轻转动了下乌黑的眼珠,微微笑了起来:“……难得见到见宛这样慌慌张张的……她这个人啊,其实也不算太坏,只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温见宁嗯了一声,又听她慢慢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从小就合不来……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种时候,你可要多帮她一把……”
温见宁心里一紧,沉声道:“我会的,而且你也要一起。”
然后她听到见绣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是从她瘦弱的胸腔深处传出来的响动。
温见宁头一回觉得,见宛不在的每一分一秒居然会这样难熬。她紧紧地握住见绣的一只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见绣的气息渐渐微弱,眼神慢慢失去了光彩,脸上却还是在微笑,小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些嫉妒你,你那样聪明,读书还那样用功。齐先生最欣赏你,堂兄也宠爱你,梅珊姨她们对你也不一样,见宛把你当对手,严霆琛也喜欢你……现在想想……真是太不应该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严霆琛这个人,就是莫名地要和你争口气……争啊,争啊,就把自己赔了进去。要不是你拉我一把,只怕我如今……”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若是留在半山别墅里,也许今日早已跟着温静姝为虎作伥,再也回不了头了。
温见宁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在那些年,她又何尝不曾偷偷嫉妒过见绣呢。
在曾经的她眼里,见绣的脾气永远那样好,永远能和身边的人自如地相处,就连见宛那样的人刁难她,她也不会生气,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见绣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见绣叹气道:“听你说在昆明念大学时候的事,真羡慕你啊……才觉得自己这小半生,都困在这座岛上,真是白活了……要是还有机会,真想去内地多看一看……”
去看看她不曾见过的人世疾苦,去看看那广袤无垠的山河。
她这一生,幼年懵懵懂懂,任人摆布;少女时唯唯诺诺,满心想的只有如何讨好他人,保住在温室里的生活;再后来她把严霆琛、把半山别墅的一切当作幻梦,整日沉溺于声色中,无所作为。只有在这不到一年的时日里,跟在见宁身后,虽然跌跌撞撞、受尽磨难,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终于活出了个人样,可是太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