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游荡到陈醺旁边的座位,全然没有了五分钟前的神采和闲心。
难道是挨批了?
陈醺有一搭没一搭地滑动鼠标滚轮,等她开口倾诉。
然而小昭开口却不是难过和沮丧,而是纠结和不安。
“刚老大居然问我,要不要调去做业主总经理秘书,你说这是为啥啊?他不想要我在销售部了吗?”
业主总经理在酒店里,可是比总经理话语权还大的老板中的老板。
尤其现在国内的酒店,本土品牌就流行请老外当总经理,MA那样的国际品牌则是直接从总部派总经理下来,一水儿的老外,中文都说不利索,更别提了解国情和市场行情了。
所以不光是年度季度月度的业绩,就连换季大小活动,业主总经理都是要直接过问的。
这么重要的人事变动意向,陈醺听了也有点意外,“你没问他原因吗?”
“问了啊,他说因为现在的业主总经理秘书要转岗去人力资源做总监了,所以位子就空出来了。”
小昭的年纪其实跟陈醺差不多,但是她是从前台岗转来销售部给总监周朗做行政助理的,没经验也没资源,所以没直接做销售而是先做了秘书。
时间也不长,前后不超过一年吧。
原本按照在市场销售部做行政助理的默认成长路线,下一步就是转销售了,直接钉死在行政岗上升职的反倒少见。
所以说到底,还是得看个人意愿和规划。
陈醺问小昭:“那你自己怎么想呢?是想以后有机会转销售,还是继续作行政?”
小昭一脸茫然:“不知道啊,这事儿太突然了,我只能跟老大说我得先考虑考虑。”
陈醺想了想,指尖无意识地在鼠标的塑料壳上轻敲。
小昭四周张望一圈,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神神秘秘地说:“而且我听说——就是秘书们之间的一些特有渠道说的啦,你懂的——就她们都说,业主总经理真的很凶,他之前的每一个秘书,都被他骂哭过,真的是指着鼻子人身攻击的那种骂噢!”
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反倒把陈醺逗笑了:
“那你怎么不反过来想想,做完他的秘书,下一步就是人力资源部总监呢?总监级别呢,真就不心动?”
其实还不止。
一家酒店那么多部门,每个部门都有总监,全酒店总监级别的高管能有一双手那么多。
可是这个人力资源总监,虽然不直接参与职能部门,不管业绩不管进出帐,但也已经相当于是行政总长了,是大老板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这话乍一听觉得有道理,可小昭还是没想太明白,“那也不是每个给大老板当过秘书的人,最后都能当上人力资源部总监呀,那不是还有好多被骂走了的嘛。”
“那倒也是。”陈醺点到为止,“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看你自己想怎么规划。”
其实这事儿很简单,大老板给自己信任的得力助手,找了个足够高的位置摆上去继续用而已,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步。
“你反正别急着做决定,慢慢想,想清楚了再答复老大就是了。”
趁着小昭还陷在沉思里,陈醺拍拍她的肩膀,潇洒起身去宴会厅巡场。
虽然现在时间还早了点,但她今天的活动是有大型搭建的,前两天休假,进场的时候她不在,今天提前过去看过她才能安心。
第35章 亚历山大
结果还没走到宴会厅,陈醺在大堂就被拦住了,说是前天下午有个婚房客人退房走了,可是昨天白天客房部的同事才发现房内墙皮有损坏,大副亲自找陈醺帮忙联系客人追回赔偿款。
他们酒店一共五个大堂副理在职,今天轮班的这位是个高个子女孩,叫许蜜,光看身形很修长很有气场,但只要开口说话一定是笑得甜甜的。陈醺平时拿来当做职业素养要求自己的亲和力在她身上就像是天生性格如此。
陈醺刚开始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天真地同意了帮忙联系客人。
是几天前的婚宴客人了,情况特殊,用的是酒店唯一的一间总统套房作的婚房。婚礼结束后,客人又一直续住到了前天。
可是消息编辑到一半,她反应过来不对劲。
前台又不是没有留入住信息,他们也应该有客人的联系方式才对。
而且为什么退房的时候没有及时发现房间有损坏?没有结算清楚就让客人走了,问题出在他们房务部,为什么要她来找客人要钱?作为宴会销售,她要负责的账可是早在婚礼前一天就已经全数收齐了的。
陈醺停住手指,转而重新问许蜜:“你们的人发现问题的时候客人退房多久了?当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客人吗?”
大副还是那套客客气气的甜言蜜语:“我们的小妹妹也联系过客人的,但是客人听说了这个事之后不太愿意认这笔账,后来连我们的电话也不愿意接了。我想着呢,那你是销售嘛,跟客人的接触比我们早也比我们深,客人也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才最终选择了我们酒店的不是嘛?那如果你愿意帮忙出面沟通的话,效果说不定会更好。帮帮忙啦陈经理,如果钱追不回来,我们的小姑娘就要被扣工资去抵,都快急哭了,很可怜的。”
许蜜这一大番话说得真切又诚恳,见缝插针地捧她的业务能力,陈醺被这一大颗糖衣炮弹击中,只能无奈地问她:“那账单出来了吗?那些墙纸维修要多少钱?”
“工程部的师傅看了,暂时说是…没有万把块钱,怕是修不下来。”
“怎么会这么贵?!”这个金额让陈醺本能地皱眉惊呼,“都这种时候了,就直接报成本价给我吧。”
她都不用带入客人立场去想,任谁听到这么一笔飞来横账都不会愿意买账的吧。
“已经是成本价了亲爱的!真的没夸张,我给你看照片你都要吓到。”说着一手挽住陈醺的胳膊,一手划出照片来给她看。
照片里的情况确实不是小题大做,损坏的不是普通的墙纸,而是墙体上的皮质装饰。
原本应该带金色波纹的皮质现在被一块一块地染上了浅浅淡淡的红色印记。
“这是…贴的喜字印上去了?”
“对呀!就是印上去,擦不掉了。我跟你说我们前台的妹妹还算好的了,客房部的那个郭经理才是真的要哭死了,她说当时客人打总机电话让送喜字上去的时候,就再三提醒过他们的,喜字不可以贴在皮面上,不然损坏了是一定要赔的!”
陈醺噎住,她当然也认同损坏了东西要照价赔偿,可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们没有在客人离店之前检查出来,没有在当时就把问题说清楚!
“当时办入住刷的押金呢,不够抵是不是?”
“当时押金是刷的客人的信用卡预授权,办退房的时候就已经全额取消了。”
陈醺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全退了?”
许蜜见她犹豫不决,像是怕她不想管这件事,殷殷切切地要拉陈醺去看现场。
算起来,陈醺入职盛庭也有半年了,但她本人实地进入盛庭的总统套房还是第一次。
只是现下她没有心情去感叹总统套的装潢和配套设施有多么奢华。
原本大副那样甜甜地贴着她说着情况有多么多么严重,她还以为,这是前厅部同事对客强度大,训练出来的必要亲和,下意识削弱了她话里的严重程度。
然而,实际情况比照片要惨烈得多。
不止金色波纹皮革,还有厚重木门上的桐油图层,甚至实木镂空屏风的雕花上,都有同样的不均匀的红色印记。有的地方侧着光看,还能看出完整的双喜字轮廓,像犯错的奴隶皮肤上被打下残忍的烙印,难看又刺眼。
陈醺细细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指摸上去。
“他们…也…贴太多喜字了吧…”
她有些震惊,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先听听客人的口风。
这时门口传来解锁声,陈醺转回身去看,是一个黑色制服套装的女孩子,看衣服颜色和形制,应该是客房部的同事,职级大概和自己不相上下。
和许蜜的温柔甜美不同,这位同事打进门起,就一直垮着脸,也没自我介绍,抓着陈醺就开始说她们发现这些喜字印记的时候多么惊慌多么努力地尝试擦掉,说当时送喜字上来的时候如何再三跟客人强调不可以贴在贵重的地方。
没道理她认得陈醺,陈醺却不认得她。陈醺只能在心里默默猜测,对方大概也是从制服看出来自己是这房客人的销售。
还是一边的许蜜,找准话缝,补充介绍给陈醺:
“这是咱们客房部的郭经理,昨天她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正好昨天是我值夜班,她就已经带我先来看过了,还是很认真负责的。”
不过陈醺这人有个毛病,也可以说是技能,她能很敏锐地察觉出自己对面的人是否不友善。
职场上善意没有外包装,一眼就能明晰,不友善倒是永远隔着好几层雾,需要睁眼辨识。
比如现在,她就准确地识别出了对方微妙的正义优越感。
又多听了两分钟的贴纸处理报告,陈醺确认自己的雷达没有误触警报的可能性,委婉地结束了这场几乎是单方面的对话。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啦,我会把情况如实地帮你们再向客人转告试试,看看他们那边怎么说吧。”
陈醺出于直觉,特意没有把话说死,着重强调自己只是“帮忙”、“试试”。
“你一定要帮忙把钱追回来啊,不然我们真的要自己赔的。而且最好是快一点吧,这钱一天不到账就一天没法修,总统套就一天不能卖,拖久了总经理怪罪下来……哎,真的是,我今天下班前还得去跟总经理单独汇报这个事…”
陈醺听着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想想人家可能也从昨天下午到夜里都一直在操心这个事。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理了理思路。
这间总统套当时签合同的时候,算是半卖半送的,因为原本酒店能送的婚房,最高一档也只到行政套房而已,从来没有把总统套房放进过增值项目的选项。
可是这一单婚宴不一般,不仅是总消费金额庞大,而且客人要求仪式前从酒店接亲,希望酒店能把原本赠送的婚房升级成总统套,空间够大,排面也够大。
客人还给亲友团全部在酒店订了房,交上来的订房名单里,各种本地食品企业的董事长、隔壁地级市的市长、高尔夫协会会长。
光是他们给宾客的订房数量都足够独立成团,被陈醺交给了信得过的客房销售同事专门负责他们婚宴客人的团房。
当时谈这些细节的时候,全程是新郎的父母出面跟陈醺谈的,为了菜单和婚房的事双方来回磨了很久,在大堂吧茶续了几壶陈醺记不清了,只记得桌上那只水晶烟灰缸都被新郎爸爸抽满了。
能在陈醺职权范围内满足的条件,她全都帮忙争取下来了。她自己实在说了不算的,就只有拉外援求助周朗。
然而他怎么都不松口,陈醺只有陪着叔叔阿姨继续聊,听着他们跑题到为了宾客名单这种和酒店并不相关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
和会议客人不同,会议客人通常都是公司客,碰到问题都会有默契地速战速决,除非时间紧急否则大家各有下班时间。
然而婚宴客人,尤其是碰到长辈坐下来聊,通常话题就会不受控制地跑远。
但陈醺也习惯了,虽然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主家具体邀请几个圈子的人、怎么安排伴郎伴娘和当天管事的亲戚也与酒店方没有半毛钱关系,但陈醺也还是坐在一边安静听着并没有打断。
每当话题进行到这种地步,陈醺作为酒店方的宴会负责人,能做的就只有盯着茶壶及时叫人给续上,以及适时地接话给出基于实际操作经验的忠告。
拉锯最终结束在深夜,陈醺夜里十一点多第六次发消息给周朗申请特批,终于被批准。
但前提是,她第二天一早要跟着他一起,去跟总经理和收益总监再解释一遍。
磨下来之后,叔叔阿姨跟陈醺一起松了一口气,阿姨握着陈醺的手表示感谢,说她真的帮了他们很大的忙,两个孩子工作都忙,没工夫操心这些琐事,没想到现在结个婚这么多问题要考虑。
陈醺送他们出去,也宽慰阿姨,不用太大压力,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随时问他们这些专业的人,平时见得多的,都能给上建议。
其实陈醺完全能理解叔叔阿姨的想法,也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们辛苦,熬到这么晚才帮他们把细节都理顺,陈醺还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后来到了婚礼前最后一次付尾款的时候,还是叔叔阿姨来的,还给她带了一整套伴手礼,提前送给陈醺。
里面有常规的一包好烟,还有一只小小的粉色保温杯,和一小罐喜蜜。
这不是陈醺第一次收到婚宴客人送的伴手礼了,但是每一次她都很开心,觉得这是一种客人对她工作的认可。
但是很无奈,她也的确时常会有像现在这样被夹在酒店利益跟客人利益之间的时候,一边是人很好的客人,另一边是也不容易的同事。
站在她的立场上,她没办法简单粗暴地做出“各打五十大板”的判决。
第36章 加州柠檬汁
然而让陈醺没有想到的是,更让她为难的居然不是客人,而是同事。
了解清楚基本状况之后,陈醺捧着手机给新郎的妈妈柏阿姨打了个电话。
柏阿姨听陈醺说是来问婚房的事,并没有像许蜜形容的那样,摆出抗拒的态度,而是居然拉着陈醺先叹气。
“小陈啊,你这个电话打得正好,我想问问你……当时你们酒店的人找上我的时候,我担心这个属于婚宴以外的事不归你管,就没有联系你,我老公还说我来着……”
陈醺进退两难。
她曾经遇见过会议客人,因为出门忘记带房卡,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她,让她帮忙叫客房服务员送房卡。
而柏阿姨却处处体谅她,觉得不对劲也坚持不贸然给她添麻烦。
她只能悄悄叹了口气,“柏阿姨,发生这样的情况大家都不想的,我刚刚也去套房里面看过了,那些喜字的痕迹确实是印在皮面上擦不掉。您看要不这样,您抽空还是来一趟,我再叫上咱们客房的小妹妹带您一块去房间里看一下?”
“主要是,房间不修好,没办法继续卖。可是总统套么,又特殊,也没有别的客房可以替代,我们整个酒店的管理层都好关注的这个事的,您别担心,我陪着您咱们把这个事一起好好解决掉。”
柏阿姨最终答应来酒店一趟,面谈。
可是还没等柏阿姨到店,客房部的那位周经理先找上了陈醺。
“我又问过工程部了,他们说那个皮没法修补,只能整块换,而且如果今天不下订单,供应商就要出差了,就得拖到下周,你看要不你跟我一人一半先把这个钱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