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燃笑一笑,拿了个小勺舀酸奶,顺便给萧蜀递一个过去。
就这样快到晚上八点半,饶有再多的话,近两个小时的时间也能把面对面的两人给磨安静了。
萧蜀胳膊肘撑在桌上,正抱头给自己做要回家的心理建设。双眼紧闭两秒,一张脸上要多纠结有多纠结,能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就这么不想回家吗?”林燃瞧见这副样子,也不着急回去,语气安慰地开口。
“一回到家,就是战争。”
萧蜀惆怅而深情地抚上胸口,加重了语气,好比心痛。
“我总算理解为什么以前每次和我妈吵完架,我爸都要出去待着了。特么根本就讲不通啊!她压根就听不进你说什么。我已经连续两天没在家吃早饭了,我说‘我有手有脚有工作,不用麻烦你’。然后,我妈就和我开始冷战了。”
“那你们吵什么呢?”
林燃交叉手臂压在桌沿上,盘底的酱料汤汁凉透了,沉下去,表面油光清亮。就看萧蜀“一言难尽”地摆摆手,郁闷无奈道:“比如说吧,她抱怨我不化妆不打扮,不爱穿裙子。说人家姑娘都怎么怎么美美的走在大街上,我呢,不修边幅,个矮就算了还不愿意穿高跟鞋。拜托——”
萧蜀简直要无语:“我是去上班,不是去选美。”
每天已经够忙了,长枪短炮架着,一大早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哪儿还有多余的心思。
“再说,我承认我不想花时间在打扮上,但是我也没有邋遢啊。起码的干净整洁我还是会注意的好吗。你也知道我最近很忙,累得要死了,我只想舒舒服服脚踩平地,能跑能跳能抬腿。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我想要方便自在点,难道连这点权利都不能有吗?
“说我这么大了还没有男朋友,相亲也不要,工作没前途,月月拿个几千块顶狗屁用,物价都涨了。我说行那我不结婚了,反正现在生活压力那么大,诱惑那么多,人心又难测,结了八成也会离,离个婚还那么麻烦。她又说‘不行,哪怕你结婚又离婚,那也比不结强’……什么道理啊!”
萧蜀双手一摊,又有种当时气上头快要冒烟的感觉。
“唉,我现在就特别羡慕你。”
“我?”林燃很意外听她这样说。
萧蜀“嗯”了一声,语气坚定,“自己一个人住舒舒服服的,也没人管,多清净。”
林燃转起空酸奶杯里的小勺子,垂眼转得很慢,“有好有坏吧。什么事都这样。”
萧蜀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只是长叹一声:“不过我就不可能啦,我妈要知道我要出去住绝对会大发脾气,家里有房还出去花钱租,要死啦你!”
……
地铁口的路灯昏黄,一路踩着台阶从地下走上来,人不多,安安静静的,大多在低头看手机。
行李箱拖在地上的滚轮声特别明显,路边停了几辆电瓶车,有站在树下的老大爷立马迎上来,腰间一串沉甸甸的钥匙响,穿着白色汗衫,讲话带点口音:
“哎呀终于到了!路上折腾吧?”
林燃转头看过去,那人正拉过行李箱,伸手拍拍身边的年轻人,笑得一脸褶:“走吧,你大娘提早忙活准备一天了,就念叨你来呢。”
繁茂枝叶间的间隙流走光和影,凭空经过一辆车,打扰了安宁,与那爽朗热情的声音一起离开。
后面的话,林燃听不清了。她走得更远。
沿街一排排店家,高高低低的灯箱招牌是夜里一处生活的景,幽幽亮着,成为城市画的点缀。
从前在林燃还没有养成在手机里给人添加备注的习惯的时候,那时她刚和梁浩川在一起,偶然间被他发现她没有给他任何亲密的备注,倒有表现出一点小失望。
如今她把他删了,许久没联系,乍一见着,那份陌生的熟悉,足以让她驻足多停留几秒。
照片里的他没有什么改变,依旧笑得阳光灿烂。按理说,林燃是没有机会也绝没有意愿窥探他现在的生活的。不过偶然事件的发生不可避免。注意到他身边打扮可爱的女孩子——好像是叫严芸优吧,他的表妹,照片就是她发的。
也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加过他表妹为好友,只是九宫格照片里,有一张他和周念楚牵手的背影合照。
挺配的。
仰头深吸一口气,月亮又大又圆,比路灯还亮,遥遥挂在天上。沿途落满莹白的月光,林燃“咚”的一声,把手机丢进包里,右手攥住肩上的带子往上提了提,迈开步,继续不回头地向前走。
-
线条流畅的白色跑车压过路面,停在别墅前院的门口,梁浩川手握方向盘瞥了眼身边的周念楚。她今天把长发盘起来,妆容偏淡,加之脸小,看起来清纯柔和,给人又是另一种印象。
她说过今天有重要的事要早点回来。
任何响动在静谧的空间里都异常清晰,解开安全带,她好心情地凑到他的脸颊边轻吻一下,带着某种隐约的愉快的迫切,头也不回地说声“拜”,就潇洒下了车。
车灯照亮前路,跟在那一声干脆的关车门声后,也很快驶离了。
拎着手包快速踏上楼梯,周念楚不忘回头惦记一眼餐桌和厨房里的情况。练过芭蕾舞的身形挺直优雅,颈线修长,仿佛与她此刻搭配的应当是层层叠叠纱雾般摇曳梦幻的拖尾裙,提起来跑动着,温柔拂过一层层阶梯,无声又轻快。
客厅里暂时就只有在厨房忙碌的阿姨。
周念楚从房间里拿上提前准备好的惊喜,反手带上房门的时候,她侧身的视线顺着走廊一路到底,不对门的两侧,有父亲的书房和母亲的卧室。
她静悄悄来到书房门口,抬起的手在隐约听见里头谈论工作的声音后顿住,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母亲还是要比父亲提早下来。
周念楚连忙站起来为楚滢拉开椅子,让她坐在中间。
楚滢见了她笑得温柔,光洁的脸上没有什么皱纹,虽说近看还是能感觉出一点不自然的痕迹,不过胜在气质好,也算是保养得当了。
“今天您可是主角。”
周念楚双手扶上椅背,侧过身半弯下腰,笑容甜蜜又撒娇。
楼上移动的身影没逃过她此刻敏锐的眼神,那不算高大的身形走了样不打紧,人要衣装,即便有了年纪,啤酒肚已初现端倪,那股子事业有成的意气风发还是在的。有气场,有风度,有威严。
不过周念楚从来就没在忌惮过。
她快速的目光只掠过周显耀空空的两手,甚至于来不及生气,就拿了旁边椅子上包装好的礼物,讨好地捧上前,“妈,生日快乐。”
楚滢笑着接过,难免有些宠溺的埋怨:“什么都不缺,还费这些心思。”
她低头,没注意周念楚向上抛去的眼风,更没能看见楼上那位转身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回应女儿的父亲。
一桌子菜上齐了,楚滢接过周显耀下楼后送她的礼物,径直放到了旁边。
她直起背抬起眼,嘴边的笑意明显淡了很多。
一家人能凑在一起吃顿饭,这样的场面一年也屈指可数。
周显耀自知工作忙,很少陪伴家人,好不容易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倒有些拘谨的生疏。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听女儿东一句西一句话讲个不停,时不时捧场乐呵呵跟着一笑,扶一扶镜框,清一下嗓,等安静动筷的间隙,酝酿了会,沉声道:
“下个月我休假,你们想的话,咱们一家人可以出去旅旅游什么的。”
他说着,伸手覆上楚滢的手背,直而短圆的手指抬起又轻落下,抚慰似地,架了眼镜的宽脸上笑纹和蔼,不忘转头看一眼她。
楚滢正坐着,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和年轻时候一样,她不笑的时候,总显出一种看起来不算友好的傲慢的冷然。从这一点来说,周念楚和她很像。
不过,女儿要比妈妈爱笑多了。
周念楚显然对于这一提议很捧场,她扬起眉双眼发亮,双手握在桌上,一副止不住惊喜又期待的模样——她已经很少做这样夸张的表情。一来如今没什么事会值得她如此惊心动魄;二来她觉得这样很蠢。
可在周显耀和楚滢面前不是。
在父母面前,这应当是一种带一点幼稚却又足够天真的烂漫,是一种亲密的孩子的象征。他们顾忌着疼爱着,保全所有家庭应当有的和睦温情。至少在她认为,是这样。
不知是否是她笑得过于灿烂,努力营造的良好氛围更像是周念楚一个人聒噪的表演,她始终维持着那样的欢欣,颧骨上扬到刻意,脸颊僵硬得发酸。
“不了。我下个月约了医生。”
楚滢自然抽出她的手,淡漠地捏上纸巾一角。
周念楚不自主地,嘴角抽动了一下,
周显耀还没从尴尬中缓过神来,明显一愣,脱口而出:“你生病了?”
楚滢说着话,也不看他,顺道轻叹口气:“常规检查罢了。”
她扫了眼桌面,继续说:“在外头逛了一下午,我有些累了,先上去休息一会。”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周显耀手肘跟着一动,立马低头看过去。总不像是被截断了有话要说的模样,如此,突兀也成了适时。默默无语间,有种木讷的残忍。
周念楚在这一片毫无生气的寂静里用力捏紧双手,裸色指甲陷进手背,留下月牙一样的深痕。
她端坐着,凝视的目光失去焦点,固执强烈,像两条带刺的藤蔓。
眼前的迷蒙只让她更睁大眼,酸涩间颤抖着。
她的家从前不是这样的。
推开的椅,转身的人,玻璃杯里盛出现实的景,看起来那样平静,又那么令人不安。
周念楚眼睫颤动了一下,目光里的冷然更盛,哽咽过后,转头看向踏上楼梯的人。
“我打算订婚了。”
精致的吊灯映出华丽的影,光点一圈又一圈,好像在视线里不断旋转,重合,又扭曲。
楚滢顿住了。
而周念楚知道,即便她没有朝向那里看,此时此刻,周显耀也在看着自己。
她像一个得胜者,以一种高傲的姿态。无所谓意义,只有当下说不出的痛快。
这就够了。
第20章 酣眠
林燃觉得自己最近又有点“犯病”。
比如,外出锁上门时一定要拉着门把手反复确认,紧接着走到电梯口又开始记性不好地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锁门。
偶尔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手推一下确定门打不开,才好安心离开。
再比如,卫生间的灯刚被关,她合上卧室门倒床,伸手摁掉台灯,转个身仰头躺好。
结果放松时刻,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林燃睁开眼,面对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蓦地产生了一句灵魂自问:她刚刚关水龙头了吗?
好像关了吧。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
关了关了……
真的关了吗?
……
天哪!
一把掀开被子压胳膊下面,林燃掌心抚过额头撩开头发,手指仍插在发间,一阵锤床蹬被子后开始不断给凌乱的自己做心理暗示。
耳边的音乐已然成为了一种嘈杂的声音,更加无法抚平她此刻烦躁的心情。
头重得像被塞了无数个莫名其妙毫无关联的想法,它们争先恐后拥挤着抢冒出来,快爆炸了。林燃感觉到,她正在度过一段莫名焦躁,莫名沮丧,憋闷得难以呼吸,甚至于莫名伤感的时期。在她不算漫长的成年生活里间歇性发作,时好时坏。
她多么熟悉这样的滋味。
像生活的起伏。现在落下去,任这些压抑的坏情绪释放干净了,哪怕哭他个三天两夜,眼泪也总会流干的。等过段时间,一切又会顺其自然好起来,好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就足以使人精神饱满。
因而她总可以拿结果来安慰自己,虽然过程会有那么一点难熬。
扯下耳机线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林燃已经睡不着了。她抬起胳膊,对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眯起眼。
恭喜,她又成功见证了美好新一天的来临。
眼前突然一黑——
隔着一只弯曲手臂的距离,一个不当心脱手,林燃“嗷”的一声倒吸口凉气,捂住被手机打到的下巴整个人缩成一团,甚至于来不及感慨她怎么这么惨,因为疼痛而挤出的一点悲伤的泪水沾湿了睫毛,等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
黑暗里一阵窸窣声。
某一处白光一亮,照上人的脸。竟是林燃转了个身,动一动调整好姿势,安全侧躺着继续看手机。
好了伤疤记点疼,这大概算是现代人难以割舍的一点倔强吧。
日历上的数字更新了,她之前倒没怎么注意,只记着星期。算一算日子,掐指往前一推,林燃摸了摸自己稍感坠胀的小腹。
她这算是……经前综合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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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周念楚订婚的事,不过就在两天之后。
林燃下了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家庭生活情景剧,时不时会来个笑点的那种。
她整个人往后靠,软绵绵的快要陷进去,头微微歪着,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是有看进去的模样。
像和梁浩川订婚这样会让她心里膈应的事,周念楚怎么都会让她知道的。
就算她不知道,她也会想方设法让消息传到她耳朵里。
客厅里的白光明亮,让一切无所遁形的安全感是孤独夜晚的必备。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事物昏沉沉的,沉寂下来,像一头疲惫喘息的兽。
她最近又常常能够回忆起过去的事。
也没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连林燃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记住了,还记得这么久。
比如林萍告诉她,说她小时候脾气可倔。话刚说得溜呢,不高兴了就敢闹脾气玩离家出走,实则是一个人小小抱成一团躲在桌布挡着的饭桌底下装消失,惹得全家出动。最后被外公找到,头顶着桌布搁底下招招手,她就猫着腰挪开椅子自己爬出来了。明明什么重话都没对她说呢,结果被长辈温声和气地一抱,呜咽一声,立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再比如她小学有段时间,连续几次默写没得全对,被林萍知道了叫到她身边站着,坐沙发里拿遥控器打了好几下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