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动的咖啡留有余温,在轻盈的瓷杯里细微摇晃。店里的女服务员注意到这里,细心过来询问。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她伸手站立着扶住已经无法坐稳的林萍,慌乱中只有求助,人不多的店里顿时起了一片不小的骚动。
感觉有人在身后支撑着她,林萍收回无法着力的扣在桌上的手,痛得喘不上气。
她的眼神枯萎了,从对面空了的座位转到门口,门外天光大亮,照亮她汗涔涔的脸,泛着光一样。
她看见那个离开的男人回过头,瞬间惊慌之余只瞥向周围聚拢过来的人,他双手无动于衷垂在身侧,最后在一点一点被吞噬的光亮中转身而去。背影模糊,又逐渐清晰。
林萍张开嘴呼吸,疼痛到说不出话来,唯有承受不住重量,滑落眼角的一滴泪。
老话说,话不能说太满,事不能做太绝。
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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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的冬天总叫人瑟缩着打不起精神,空气冷凝只有一扇窗的房间内,婴儿的哭啼不断,听得人心头发紧。
“孩子哭得这么厉害,你这当妈的怎么还有功夫干坐着?”
郝玉凤原本都要出门去厂子里,听见哭声又走进来,责备地瞥了一眼坐在床角发呆的林萍,快步走过去,怜惜道:“都说不足月出生的娃身体差,你也不多费点心思。”
郝玉凤说着轻声哄抱起嘶声哭泣的孩子,那哭声干哑,听起来不安又难受。
察觉到不对劲,她伸手摸上小宝宝的额头手心,有些惊慌地问:“怎么这么烫?”
乳白色的奶液突然从孩子嘴里呕出来,郝玉凤一只手慌乱抚上那张泛红晕的小脸,转过头,着急地问才拾回精神的林萍:“这到底怎么回事!”
手忙脚乱一阵翻箱倒柜找药,郝玉凤看着电视柜下落了一地的狼藉,站起来立刻替站在一旁怀抱孩子手足无措的林萍下决定:
“这样不行,你赶快打车,送孩子去医院。”
直到上了出租车,林萍坐在后座,心中仍有种惊魂未定的不真实感。
她的思绪不过才从回忆里抽出来,就要面对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情况。
前座的司机是个惯常热心的,听孩子始终不安分在哭闹,瞄一眼车内后视镜,扬了扬下巴,一面看路况一面出声和善地哄上两句。
掌心下的薄毯绵柔温暖,绒面包裹住幼小的身躯,倚靠在她怀里,林萍一只手不住按在那随呼吸起伏的婴儿背上,心头一时烦躁,只是眼中也朦胧起来,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默然之中,惟有一句探头的催促:
“师傅,麻烦开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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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长廊几近无人的静,总带一种日暮西山般的苍凉,没有生气,却含着一丝寂寞的希望。
斜对坐一个打吊瓶的人走了。
林萍坐在长椅上,背靠白墙,怀里是昏沉沉睡去的她的孩子。
那张泛着两朵红晕的小脸宁静祥和,额头上敷着一片退热贴,闭上眼,柔软的睫毛垂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相信。所以那只柔软的只有拳头大小的肉手始终贴在她橄榄绿的毛衣上,似一种无声的连结。
林萍收紧手臂,良久,才将露着茫然的目光收回来落进怀里。
一下又一下,透过薄毯传至掌心的规律起伏,她感受到她幼兽一样柔弱的呼吸,那般真实不可改,纯洁到以至于任何一种恶意在她面前都应不忍,都是污蔑。
拉长的窗影延伸在走廊尽头,明亮夺目的日光刺进林萍的眼,照出她灰白的脸,和幽幽的黑瞳。
在这空荡的走廊里。
她一定会遭报应的。
林萍想。
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她一路回去,她太紧张了,以至于整个人在风里打颤。
林萍捂紧外套在胸前,像捂住一颗中空的心,从那里抛出了什么东西,让她感到轻盈,感到眩晕。
沿途呼啸的麻木促使她打开家门,满目热腾腾的人气儿,林萍感觉到有温暖在一点点融化她,使她的灵魂落地。郝玉凤系着条花围裙,正将饭菜摆上桌,听见门声,她转身停下向厨房的脚步,关切地放声问:“回来啦,怎么样啊?”
林友顺已经下班回家,约莫也知道了这事,放下白酒杯同样看过来。
那两道目光干脆不加掩饰,直白得能在她身上烫出两个洞。
林萍远远站在门口,她橄榄绿的粗织毛衣从外套里露出来,凉飕飕的,她喘出的气也是凉的,好似一路奔回来的一样。
“孩子呢?”
郝玉凤上下打量她一圈,双手松开擦拭的围裙,突然愣住了问。静默中,林友顺挪开椅子,严肃着一张脸,跟着站起身来。
“孩子呢!”
一瞬间,林萍好像又听见了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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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急步伐的倒影映在光洁的地砖上,郝玉凤拎着包先一步到导诊台,手腕上的老翡翠镯子磕上台面,她整个人也早已被震得六神无主。
“护士小姐,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孩子?就在那把长椅上……”
郝玉凤说着指向诊室门口的候诊椅,全身心仰望注视着面前人的神情,眼神期盼而恳切,愈发忍不住哭腔,“她身上包着一条蓝色带花的小被子,那么小,还不会说话……”
“阿姨,您先别急。”
在班的是位年轻护士,从未碰上过这类情况。她看一眼郝玉凤身旁,还有背后站远一些的女人清癯的脸,转回视线,“您是说,您家的宝宝丢了?”
“是我孙女,我的外孙女。”
郝玉凤不住用手点着自己的胸口,见这护士只是犹犹疑疑瞥过他们一眼,又想起什么,不甚利索地拉开摊在台面上的布包,低头闷声道:“我把孩子的出生证明也带来了,还有家里的户口本、身份证……”
“阿姨,阿姨。”
年轻护士止住她往外拿的手,暂且安抚说:“这样,我先打电话跟同事确认一下情况,您稍等。”
郝玉凤弯下腰连声道谢,被林友顺扶着退到边上,微微低头,筋疲力尽的模样。好在不过等了一会儿,便得到消息,是有那么一个孩子。
却是被一位清扫病区的保洁员发现的,因为等了半天也没见到孩子家长,估摸着别是名弃婴,便转头交给了其他护士。
一番确认证明过后,郝玉凤怀里终于抱上闭目酣睡的婴儿。将她交给身旁的林友顺,她走出去几步到避开视线的林萍跟前,毫无预兆地,扬手“啪”一声打在她的脸上。
“我有没有,有没有让你把孩子拿掉过?”
郝玉凤沉沉呼吸着,眼中泛红,她怒极一般撇开眼又看回来,竟陡然由这幽愤中生出几多难言的自责。
“天底下,就没有你这样的母亲。是我没把你教好,是我错了……可你这样,对于这孩子来说又算什么?你难道还要毁了她的一辈子吗?”
林萍从这猛一下的力道里抽回神。
她感到自己应当躲在暗中一角,可偏偏顶上的照灯明亮得她无所遁形。
她慢慢转过脸,眼光斜睨着,落在那张宁静祥和的小脸上——她闭着眼,微微吐息,柔软的睫毛垂下来,仿佛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相信。
“糊涂,真是糊涂啊!”林友顺摇摇头,喑哑的声音听进她的耳朵里,嗡嗡嘶嗌,像极了这漫长的寒冬。
枯枝在风中微摇,马路上来往的车辆慢速起步穿行,适逢斑马线红灯。一辆宝石蓝轿车紧跟前一辆灰白的面包车驶过人行横道。路的一端,有零星的行人暂停住脚步。
林燃下巴抵着蓬松柔软的红格子围巾,双手揣进身上的驼色大衣口袋。
静沐暖阳的间隙,整条街竟也安逸下来,没有轮胎压过路面声响的空当,一下子静得只有身旁路人的低语。
她细软的黑发在耳边扬起轻盈的弧度,在那些细小柔软的缝隙间,透过金色的阳光。
隔一条马路,陆嘉杭正等在街边。他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吃顿饭。
于是林燃微笑着算远远打声招呼。陆嘉杭同样看见她,扬起手,朝这个方向挥一挥。
她忽然想起大学的一位同学。过去几年已经记不得更多,印象之中,那人近视却老不爱戴眼镜,同寝的人嬉闹中望见她,常要热热闹闹挥手喊她的名字。
就像她现在这样。
林燃当然不会当众喊陆嘉杭的名字。于是她摆摆手,下巴抵着柔软的红格子围巾,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笑得愈发明媚。
第28章 酣眠
“等了很久吗?”
林燃第一句便是问这个。
进入餐厅落座,桌面摆饰的小灯荧荧在一边发亮,搁在旁的水晶瓶里摆着淡雅素净的花。花瓣交叠,与她身上的毛衣颜色很相近。
将菜单递还给服务生。林燃直着背,与身后复古镂空的椅背隔开些许距离,低垂的视线掠过陆嘉杭干净修长的手,一副沉静安然的模样。
他说他也不过刚到。
“其实之前就想过请你吃饭,但好像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耽搁,结果就推到了现在。”
她抬起头笑道,语气平淡,却听得陆嘉杭一怔——这似乎与他想象中的发展有一些不同。
“你说,之前就想请我吃饭……我是做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好事吗?”他握拳在嘴边思忖,笑中掩饰不住那一点出乎意料的新奇。
“之前在柏远大厦,也许你不太记得。”林燃一只手贴上盛水的玻璃杯,室外的阳光透过白木框窗玻璃,投下自杯底延伸出的一小片波光一样的碧影,清亮得很好看。“那个时候,你有请我吃过饭。”
“啊……”
陆嘉杭作出一副不甚惊讶的恍然模样,原来如此。可以肯定地说,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有别于他的想象,而难免不会有失望。
但由这一点失望之中,他的目光落在林燃温和的眉眼上——端看太过突兀,未免显得不大礼貌,更何况她的模样他早已记在心上,只是再多看几眼,又会多出些与众不同的好来。
“快到年底了,最近会很忙吗?”暂停下手中的刀叉,陆嘉杭抬头看向对面。
“嗯还可以,总归都是各种计划和报告,每年都差不多。”
他低头笑一笑,蓦地听林燃有些惊讶地感叹:“这里的黑胡椒里脊很好吃诶。”
她睁圆了眼,一副被惊艳到的模样,眼睛更亮了,和他对视一眼,一本正经地建议:“要试一试吗?
“还有旁边的芦笋——”
陆嘉杭规规矩矩听话就着跟前的空盘尝了一口,一边吃一边感到满足,不乏惊喜,点点头对上同样看过来的林燃的视线,赞同说:“很好吃。”
透明杯底置上桌面的声音很轻,林燃呷着白葡萄酒,陆嘉杭看她一眼又移开,默然间开口道:
“什么时候你想出来,我请你看场电影吧。”
林燃手上的动作一顿,像是对于这样的提议感到突然,且完全没有准备,不知道回应什么,便只好笑笑。
萧蜀说得对,她实在在家呆惯了,以至于面对邀约的第一反应,往往都是下意识的拒绝。
“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看电影?”他专注的目光在她身上,耐心而有余地。
“嗯……”林燃漫声应道,当下却要避开他的眼睛,放低了声音,“改天吧。”
“好。”
陆嘉杭笑应了声,没有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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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末,各类大大小小的活动盛典接二连三,虽然也拿到了好几份伴手礼,可这样连轴转的日子着实叫人心累。萧蜀面对电脑趴下去,无言地哀嚎了一声,埋进手臂眼前一黑,顿时起了当场眯一会儿的心思。
“快起来啦。”
隔壁同事拍一拍她的肩,感同身受之余,还是催促提醒:“没听见刚有人说在楼下看到Lisa的车了吗?赶快起来开工啦。”
“嗯?她出差回来了吗……”萧蜀迷蒙着一双眼,嗓子干哑得快要破音,几根发丝懒洋洋贴在脸上,有种短暂经历了睡眠的错觉。
拍拍脸拿过她为了督促自己喝水特地买的超大水杯灌一大口,萧蜀动一动肩膀振作起精神,隔壁同事正忙于收拾桌面,放眼望去,除开好几个已经出去做采访的空工位,各种翻页打字声,专题讨论声,一时之间,整个办公室里工作氛围满满。
抢眼的红色跑车驶入停车场,左拐进去,直奔熟悉的停车位地点。
“对,已经到了。我等你把照片发过来。”
干脆挂掉耳边的电话,双手把上方向盘,两边的停车位都已满,吴悦注视着跟前越线停靠的一辆SUV,眼神扫过那辆车旁明显过多的空间,脸上自然没有什么好表情。
深色的墨镜镜片映出突然起身出现在汽车后挡风玻璃的一对男女,吴悦明显愣了一下,跟着摘下墨镜,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像被冲击到一般脱口而出:“Jesus!”
车窗被利落敲响了三下,接着又是三下。
见里头没有人回应的动静,吴悦心生不耐,刚要再抬手敲上去,就看车窗缓缓降下,探出一张又肥又黄的男人的脸,同样很不耐:“什么事啊?”
他拖长了声调,讲话带点口音,露出一部分光裸着的厚肩,估计是没穿衣服,摸着窗沿边笨拙探出来,光线下微眯起眼,仰头向上看。
“这位先生。”吴悦目不斜视,只泾渭分明与车窗隔开些距离站着,简单明了地表明来意,“你占了我的停车位。”
男人被打扰了情趣,两片色泽暗淡的厚唇不开怀地抿在一起,似乎责怪于对方的小题大做,眼色十分不爽:“占一些些车位而已嘛,又不是占了你老公。这位女士,停车场这么大,你随随便便找一处空地不行吗,这么急敲我车窗,我要是受到惊吓,ED了怎么办?”他用指节连叩两下车窗,言语不逊,“小心我告你人身伤害啊!”
吴悦一个挑眉,在他一番连珠炮的言论下深感荒唐到张嘴说不出话。甩头扯过一个嘲讽的笑,她深呼吸,交叉起手臂,故意展现出一副抱歉的口吻,慢条斯理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以为我已经给够你充——分——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