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us!”
被撞开的椅子在地面刮出闷响,惹了不小动静。吴悦僵硬着身体,低头看一眼自己牛仔裤上不堪入目的黄色污浊,因为太过荒唐以至于张嘴说不出话。隔着一层布料,她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一团潮湿蠕动的温度,顺着她的大腿缓缓滴向地面。吴悦闭上眼,深呼吸,忍不住抬手抚上额头。
李磊懒洋洋站在路边不说话。
“你来不来?”听筒里,周念楚问得直截了当。估摸是将手机拉远了点,他模糊听见她喊了声梁浩川的名字。
阳光令他不得不眯起眼,即使并非有意露出这样一副面容,看着多少还是有些怅然,“不去了。嗯。”他鞋底蹭一蹭地面,扭过头,明亮的视野里飘过一抹鲜明的绿。
“你们好好玩。”
李磊放下手机,意外地指了指一阵风一样从店里出来的女人,大步迈出去,忙着认人:“喂,你——”
吴悦提了提肩上的包,见是他一愣,跟着交叉双臂在胸前,转身不耐道:“怎么又是你?”
“不是,我……”李磊抬了抬手,面对吴悦这般指责的口吻突然有些语塞。
“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遇见你都很倒霉。”
李磊浓眉一扬,无辜地指了指自己,仿佛满脸问号。
想到自己裤子上的污痕,吴悦几乎咬着牙挤出一声嫌弃的哀叹,跟着重重跺一下脚,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喂!”李磊一头雾水,眼睛跟着她转,此时终于有机会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刚才便留意到的:“你的裤子怎么了?”
可惜对方不予理睬,没听见一样。
他皱着眉看黄昏下的香樟树,不过极为敷衍的一眼,双手一扬,干脆脱下外套。
“喂,你做什么!”
冷不丁被男人靠近,用外套围住腰身,吴悦不明所以一只胳膊挡在身前,眼神戒备,跟着他的手走。
“你想在大街上被人盯着大腿看吗?”李磊低头专注在衣服上,简单用袖子打了一个结。
吴悦双手攥住包带,身体微微后倾,只是在两人挨近的间隙抬眼一看他低头的神情,目光无处可落,又落回他系结的手,无言地呼吸。
李磊双手插回兜里,勉强欣赏一幅画作般端详了两秒自己的外套,跟着抬起头,以他一贯的最为平淡的语气说:“走了——”
“去哪里?”吴悦不知为何,顿时有些慌乱。
这回轮到他不耐烦:“直走,左转,步行街。”
商场的服装店这时没有多少客人,购物结账的时候,吴悦面上无常,然而一双眼睛看得紧,像生怕被人抢了先。
李磊觉得好笑,靠在一旁悠闲为自己辩护:“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花钱给你买衣服。”
吴悦由此转头看一眼他。
也不是多么特别的一眼,却瞧得李磊收敛着不自觉慢慢站直了身体,很小的幅度,仿佛多站快一秒便伤自尊。他清了下嗓,想到话题来转移:“不过说真的,一条牛仔裤而已,你至于挑那么久?”
吴悦顿时起了平日里那股咄咄逼人的范儿,斜睨他一眼:“你懂什么?You are what you wear,衣如其人,衣品就见人品。你的外套……”她没什么感情的视线落在购物袋里他之前的棒球领夹克上,如同在质疑他的品味,“我赔你一件。”
“随便。”李磊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表现出与她截然相反的随性,“要还要赔,看你开心咯。”
入夜,江景朦胧。暖黄的车头灯穿透雾气,挡风玻璃前,远远的有一排孤单的青黑树影。
李磊按照吴悦的要求停下车,一时间,静止的车内,两人都有些过分的沉默。
吴悦收回瞥出窗外的视线,衣物的窸窣声响在耳边,她单只用余光瞧一眼他,先开口道:“今天,多谢了。”
李磊左手扶着方向盘,浓眉下一双眼,瞳仁黑亮,带一点受宠若惊,直视前方,顺理成章接下去,有意一副自轻自贱的口吻:“不客气。毕竟你也知道,我闲,有多的时间浪费……”
听得出他还在介怀自己当初说的那番话,连带那一点萌芽的感谢之情都打了半折。吴悦暗翻一个白眼,心想: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路灯拉长影子,吴悦从车上下来,一只手臂勾着购物袋,边走,边不停在包里翻找手机。
鞋尖挨上另一个细长的移动的黑影,她瞥一眼对方深色的裤脚,主动朝右边挪了挪。
兴许那人预判失误,或也是本着避让的意思,同往一个方向移动,便恰好挡在了吴悦跟前。
她再朝左边让,对方虚浮的脚步也跟着右挪。
吴悦摸空的手一顿,径直抬起头。不满的脸色在看到对方迷蒙的醉眼时变了又变,稍有些嫌恶地拿手在鼻前扇了扇,极快速上下打量一眼,便要绕道走。
“阿娟——”
醉酒的男人在某一瞬间好似慢慢怔住,浑浊的双眼看到希望之光一样,愈发睁大有了光采,跟着不假思索攀上吴悦的肩,面对她惊愕的神情,瘪着嘴唇犹如含住泪光,扬起了欣慰而痴痴的笑。
“阿娟——”他的声音嗲得发颤,与寸头的汉子形象实在不相配。
吴悦仿佛全身上下通了回电,鸡皮疙瘩掉一地,撇开脸极力抗拒男人的靠近,就感觉那股酸臭的酒气时不时喷在她耳旁。
“阿娟,我都说了,我就是跟朋友喝酒,你怎么就不信呢。我喝醉的时候,硬都硬不起来……”
“喂,变/态啊……”吴悦忍住反胃的感觉,扬头左右呼喊,乱拳挥在贴上来的男人身上,没得留意,一下拍上他撅起的双唇,惹得手上一片软热湿润,比沾了呕吐物还要让人恶心,不由嫌弃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喂!救——”
身前一空,吴悦见男人忽而应声倒地,转过头看李磊放下挥出的手臂,一只手抚在胸前,不无惊讶。
那边醉酒的男人已经踉跄爬起来,抹一把脸,狰狞的脸上现出一丝狠戾,毫不留情抡拳反击回去,李磊吃痛,一下躺倒在地。
吴悦“哎呀”一声捂住衣领,深感不妙,一路小跑过去,忙蹲下身关心他的状况,“喂,怎么样啊?看你人高马大的,到底行不行啊?”
李磊偏过脸,几乎从牙缝里蹦出字来,“你、说、呢?”
“那他喝醉了嘛,攻击力应该没那么强啊。”
“没那么强,不如你上?”李磊闷哼一声,撑地爬起来,就要还手,却又挨了对方一拳,直接倒地。
“阿娟……”男人撇开李磊,径直走过来。
吴悦眼神揪心地看一眼地上,双手攥拳,被逼得步步后退,“喂,我警告你,不要过来……”
“阿娟,我这里好难受……”男人暗黄的脸上覆了一片酡红,脚步虚浮,跟着掏了一把自己的裤裆。
吴悦顿时跟触到自己最厌恶的蠕虫一般,头皮发麻,嫌恶得没眼看。
“你帮帮我好不好……”
裤子拉链不利索的咯咯声刺激耳膜,吴悦炸毛了,抡起手中的购物袋就套上男人的头,两手拉着提绳往下拽,一个抬腿顶膝撞上去。
“臭男人,去死吧!”
只听他“嗷呜”一声吃痛叫出来,跟着蒙头晕倒在地。
吴悦低下头,就这样僵持片刻,试探着用鞋尖踢了踢男人的身体。他的腿突然抽动一下,从购物袋里发出了一阵骤然升高的鼻鼾声。
吴悦喘定一口气,忙奔到李磊身侧,蹲下去摇摇他摊开的手臂。
“喂,你怎么样啊?没事吧?”
江边风大,吴悦一只手定住乱飞的头发,挥挥手在他闭眼的脸跟前。阴影覆在他慢慢睁开的双眼之上,街灯的光透过指缝,淡黄而温暖的,带一点渐消的朦胧,映着他黑亮的瞳仁。
李磊一下伸出手,握住了吴悦来回挥动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锁了修,修了锁,锁了还得修……
第36章 酣眠
同一个热闹的夜晚。
周念楚从梁浩川的车上下来,他们刚结束了一大群朋友间的聚会。
远远望见二楼书房里的灯亮,她便知道是父亲在家。细高跟击在路面,一下犹豫而缓慢的响动。周念楚仰头微眯起眼,停下手里甩包包的动作,歪站着,任长发柔柔散在背后。
暗黄灯光下她淡漠的眉眼迷离。悠久凝视,便有了那么一点平静哀愁的意思。
周念楚低头站在门前,抬起手,带着不知从何处染来的醉意。她明明一口酒也没有喝。只是觉得这样的夜晚分外寂寞。
不过踏进家门,却仿佛从一个场子赶到另一个场子,演员一样做戏。只是热闹与冷清的差别,没有真正的快乐。想想,那一定是时间不曾给予她宽慰,让她如此执着于人生的不圆满。
“是你当初求着我!”
楚滢尖厉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长长的楼梯空荡荡。
“你说了不会再找她。周显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家如何毁在你手里吗?”
周念楚抬起头,像是蓦地被刺痛。
婚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她只是听到父亲用无奈的口吻,再次试图使人平静。
身后的门没有完全合上,月光泠泠,周念楚同时感到这幢房子的寒冷与长夜的悲哀。
她毅然转过身,转身走进寂寞的夜里。
开车一路奔跑在无人的街道。城市复杂如迷宫,她转过歇业的超市,转过宾馆,转过街角的酒吧。暖黄的灯光透过窗玻璃,半明半暗,还是照亮了她满脸的泪痕。何以这般哀恸?
一只手臂抵在窗沿,她咬着手指,面对跳闪的绿灯,忽然一个急刹车。身体受到惯性,一下被拉回座椅,后背砸上去,长发凌乱。她像一个疯女人,整个人终于停止了颤抖,受到片刻强制的冷静一般,遥遥望着亮起的红灯,红如鲜血。
-
第二天下午,周念楚又出现在家门前。
匆匆拿上包,高跟鞋橐橐敲着地面。她伸手开车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蓦地被拦住。
“昨晚玩得开心吗?”
她抬头,看一眼眼前这个古板而聪明的老男人。作为周显耀的秘书,她或许应当更尊重他一些。
“让开。”
周念楚垂眼看横在身前的西装手臂,冷冷道。
“带着情绪开车可不是一件好事。”
他高大的身形遮挡了阳光。周念楚曾为此调侃,说他不像个秘书,倒更可以去做个保镖。他只是笑一笑而不作回应。
也许他心中有不屑,觉得她这个人实在可笑。
幼稚的把戏。
行车一路平稳。
周念楚窝在副驾驶座,要躺不躺的。座椅还是那个角度,她只是滑下去,头上顶着被椅背推得高起来的头发,无聊地看街景。
“停车。”
秘书转头看一眼她。
“我饿了,要吃点东西。”她指向前面的快餐店。
店里在排队。
周念楚手臂抱在胸前,有些不耐烦地对排在队尾的秘书说:“一杯咖啡,两个三明治。”
她转头垂眼看周围用餐的客人,忽然觉得很饿。鞋跟又橐橐地敲着地面,慢慢地,某一时刻放缓节奏,站定,登台一样,穿过面目不清的众人。周念楚一把拿起桌上的水杯,猝不及防泼在角落里林燃的脸上。
她看到她,由此呼吸都变得沉重。
“有什么事这样好笑,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旁边的女人尖叫了一声,引得众人侧目。
林燃缓缓睁开眼,睫毛滴水,肩膀随呼吸起伏。
“破坏了别人家庭还能在这里安心谈笑?小三的女儿,你和你妈一样贱。”
没有回应,周念楚只当林燃不敢看她,泄愤一样骂。
秘书闻风而来,咖啡也不等了,一手两个三明治,架着她两条胳膊轻轻松松就往外带。何苦让别人在这里看笑话。
他的高大还是有点用处。周念楚乱着发,一条腿胡乱踢出去,毫无还手之力,骂骂咧咧,像是个泼妇。
多么可悲。
他们让她变成一个泼妇。
-
“你没事吧?”
朋友小心翼翼递来纸巾。林燃接过,只是微微笑,眼神出卖她,飘忽不定。
走在晴朗的街头,衣领凉凉的贴在皮肤上,还是湿的。熙来攘往,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多起来,更不会有谁注意到她。林燃茫然地,流水上的落叶一样,漫无目的混在人群中行走。
一个晃神的瞬间,她看见一张清瘦的侧脸,高颧骨,肤色暗黄,身板挺直而倔强。林燃张了张嘴,睫毛颤动了一下,忽然追上去。她撞到路人的肩膀,心不在焉地道歉,人潮中,只是不断迫切地张望。眼神一路追一路寻找,前前后后,天空辽远而蔚蓝。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再也不见那个身影。
林燃弯下腰,吸进干冷的空气,不再奔跑,只是沉重地喘息。一瞬间,她仿佛站在一个静止世界的中央地带,被四散的人群包围。
晚风迷人眼。
回忆里,便是那样一个静止而阳光歹毒的午后。
高考结束,林燃收获了她生命中最漫长的暑假。
她去做固定的兼职,忙碌的时候非常忙碌;闲下来,也会偶尔聆听黄昏的声音。
赚到的第一笔钱拿去市场买菜。
「老板,有土豆吗。这个怎么卖?」
「多少钱?」
「哦,好。」
她不会讲价,耳边闹哄哄的逛完,大袋小袋,却也有充实的喜悦。等林萍回家,两人对坐低头吃饭。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很安静,话越来越少。生活像挂在墙壁的蓝色旧挂钟,走得毫无波澜。
累的时候,林燃午睡。
电风扇摇头呼呼作响,窗户敞着,阳光很静。她上一秒陷在沉沉的梦里,下一秒恍恍惚惚惺忪望一眼墙壁,耳边偶然传来一声大门被带上的轻响,迷糊的意识渐醒,仿佛命中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