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种自恋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在这种时候,还是书的诱惑力更大。苏迢迢点点头,轻问了句:“方便吗?”
“方便,那本书在三楼自习室放了一个暑假了,一直忘了带回去,”陆礼看她没有拒绝,简单解释过后又问,“你坐哪儿?我待会儿拿下来给你。”
苏迢迢闻言,领着他从书架后出来,示意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她新买的书,连塑封都没来得及拆:“就坐那儿。”
“明白了,”陆礼轻一点头,“等我五分钟。”
……
等陆礼拿着那本深蓝色的黑格尔著作集下楼的时候,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自在。
明明他只见过那个女生两面,都来不及问清楚她的名字,刚刚那句借书的话就脱口而出,流畅得有些过分。
只是转念想想,对方怎么说也是法学院的新生,借个书不过举手之劳,他作为学长,让她感受感受法学院大家庭的温暖也是应该的。
加上上次碰见她的时候,她对辩论好像有点兴趣,说不定以后还会是辩队的成员。他作为辩队队长,不至于吝啬到连本书都不借。
这么想着,陆礼勉强说服了自己,找到她的位置,在她手边放下那本黑格尔。
苏迢迢听到动静,抬头看清是他之后第一时间道谢,顿了顿又问:“我看完了之后该怎么还你?”
这头陆礼的视线掠过她桌上那套崭新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在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倒是没料到法学院的学生不仅会看文学批评,看的还恰巧是这一部。刚才心头的那丝迟疑彻底被打消,问她:“新生辩的通知已经发出来了吧,你报名了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苏迢迢还是点了点头:“报名了。”
陆礼听到这个回答,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又问:“国庆假期结束后就要开始了吧,你们抽到了哪个辩题?具体什么时间打?”
“……?”苏迢迢这次没回答,她不喜欢这种被动地跟人一步步透露底细的感觉,尤其他们俩根本不认识,就算他刚刚借了自己一本书。便只是抬眉看着他,微微蹙起眉心。
直到面前这人似乎也意识到他的话有些没头没尾,主动解释:“到时候我会是新生辩的评审,你抽到的还可能是我给出的题目。”
苏迢迢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声,瞬间转变了态度,对他和盘托出:“抽到了女性职场焦虑的辩题,我们打反方,下周六比赛。”
说完还意有所指地歪了歪头,问他:“……所以你作为评审,要给我透露什么重要信息吗?比如希望听到我方打什么论?你在评审中有什么偏好?”
陆礼被她这么一问,唇角跟着弯起,清逸的眉眼让上午干净柔和的阳光晕染开,墨池生花一般。
只是下一秒就直起身,抬手抵住上扬的唇角,端正神色道:“重要信息当然不能透露,但是作为评审,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苏迢迢挑眉,接着他的话反问:“为什么期待我的表现?”
虽然她的水平在新生辩中应该算得上出色,可明明他都不认识自己。
“因为你看起来很厉害。”陆礼回答。
但因为他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即使语气认真,看起来也像是在说笑。
“是吗?”苏迢迢不置可否地收回视线,大概是被眼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带动,忍不住开口,“我还以为我看起来只是很漂亮。”
陆礼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眼睫在阳光下坠着纤细的金芒,视线随之下落,认真打量了她一番。
确实很漂亮,是会在第一眼就让人留下深刻的“漂亮”印象的漂亮,尤其在现在明亮的光线下,她的五官漂亮到了在细枝末节都毫不含糊的程度,瞩目得几乎富有攻击性。
末了陆礼失笑,开口回答:“这不冲突吧,长得当然很漂亮,但实力也很强。”
这几乎是苏迢迢第一次听到一个和她素不相识的人这么评价她,在夸她厉害的时候没有带上那些奇怪的标签。
她记得几个月前她成为一些微信推送的文章标题的时候,还有人会在“平江市高考理科状元”中间插入诡异的“美女”两个字——平江市高考理科美女状元。
离天下之大谱。
想到这儿,她的眼底跟着浮上笑意,点头应下:“你说得没错。”
陆礼跟着一颔首,跟她道别:“那我们就辩论赛再见吧,如果你一个星期就能把黑格尔读完的话,到时候可以还我书。”
“那如果不能呢?”苏迢迢问。
“那就再等下一场比赛。”陆礼笑着回。
“好。”苏迢迢对他点了点头,直到他离开借阅室,才转回来面对桌子上的一摞摞书。
片刻后,她翻开《法哲学原理》深蓝色的硬壳封面。
书被保存得很好,纸页平整,扉页上有一个签名,下面还落了款:
陆礼
2019级法学院
字写得很洒脱,带着钢笔特有的凌厉笔锋,骨气峻拔,收放有度。
倒确实字如其人。
第4章 . 迢迢有礼 平平无奇控制狂
三天后,苏迢迢重温了两本书,做出了整整四页辩论大纲,才总算和小组成员进行了第一次赛前讨论。
副班长刚一开麦就兴冲冲地宣布:“学委,我们这次抽到的立场还不简单?男的肯定不能跟女的感同身受啊阿sir,都不说别的,随便到微博上翻一翻看看那些男人的言论就知道不可能啊。”
班长:“+1,微博上那些人说的话每次看到都让我血压上升,黑名单已经塞不下了,都是冲浪最新发现的奇行种。”
“那我们平时在微博上看到的晦气语录能放进辩论里吗?辩论应该需要一些例子的吧?”副班长问。
苏迢迢闻言,开麦解释:“可以举例,但不适合当做论证的主体。辩论场上更希望听到的是那些有规范样本统计得出的数据,需要可考的数据来源,经得起对面的质疑和拆解。
“至于单个的一些比较有代表性的男性发言,我们可以在质询和自由辩环节发挥。这两个环节要做到短兵相接、精准打击,能把对面堵得语无伦次就算成功。”
“okok,能用得上就行,这部分我可太会了,我来找!”副班主动揽下这个活。
“好,那我们就正式开始今天的讨论吧,”苏迢迢是个效率为王的人,收束了她们一开始的闲聊,进入正题,“先从一辩的立论稿说起吧,这是整场比赛的基础和核心。班长,你现在对立论有什么想法吗?”
“我前几天看了华中那边的辩手写的入门教程,还有几篇一辩范文,现在大致知道一辩稿要写什么了,”班长会前明显认真准备了资料,一边说一边滚动鼠标,“一辩稿主要分几部分,包括我方对这个辩题的定义、两到三个层层递进的论点、一些可论证我方论点的数据或者案例。概括起来就是S\E\E\L,即statement\explanation\example\linkage。”
“嗯,是这样的,”苏迢迢听出她会前功课做得挺靠谱,示意她继续,“所以你对这个辩题怎么看?”
“我简单分析了一下啊,感觉在‘感同身受’这个词的定义上,我们是可以做一些功课的。还有一个就是对‘女性的职场焦虑’,我觉得我们可以举一些具体的事例论证,比如招聘歧视、同工不同酬、生育压力这些问题。”班长回答。
“后面那部分我听明白了,不过感同身受这个词还能有什么定义吗?我之前查了一下,这个词的词义就是指‘虽未亲身经历,但感受就同亲身经历过一样’啊。”团支书开口。
“定义确实是这样,但是我觉得感受就同亲身经历这句话还是比较笼统,还是得想办法把感同身受的标准定得高一点,要不然我们这边不占优势啊。”班长道。
“是这样的,”苏迢迢指出,“这个词条的解释仍然存在模糊的部分,所以我们要尽可能地去争取高标准。比起简单的了解、知悉、体谅和同情,我方对感同身受的定义应该是一种更加高级和深入的情感沟通,概括起来就是男性需要悲我所悲、哀我所哀、痛我所痛,只有达到这种程度,我们才可以判定为感同身受。”
“支持!就得把这种高标准打出来,好比那种把生三个孩子说得像放个屁一样轻松的男的,别说感同身受了,他们连生育的基本事实都不了解。”副班激情开麦道。
“好,那定义这部分我们就做完了?”班长询问。
“还差一点,”苏迢迢补充,“感同身受释义中的‘虽未亲身经历’这句,我们还可以作进一步解释,进而框定‘职场焦虑’这个概念的讨论范围。”
“怎么搞?”副班问。
“很简单,”苏迢迢开口解释,“感同身受的前提是‘未亲身经历’,那么能够亲身经历的事就不能叫感同身受,因此扩充到整个辩题上,我们讨论的对象是且仅是那些男性无法亲身经历、独属于女性的职场体验和职场焦虑,就像我们刚刚提到的职场歧视、生育压力等等。”
“我明白了,那这部分内容一辩稿就需要写进来吗?”班长一边说着,一边在屏幕那头噼里啪啦打字。
“因为我们是反方,按照比赛流程,我会先起来质询对方一辩,之后才轮到你的一辩陈词。所以我的想法是质询环节我就帮你把这部分定义打下来,你在一辩稿里简单总结后,就可以直接阐述那些独属于女性的职场焦虑了。”苏迢迢回答。
“迢迢,那要是打不下来怎么办,我感觉我们这个定义太偏向我们了,对面不可能随随便便承认吧?”团支书有些担心地开口。
“哎呀放心吧,咱们学委之前打三辩的,质询肯定是她的强项啊,我们有功夫担心她还不如先管好自己的趴。” 宁欢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苏迢迢总有种迷之自信。之前竞选班干部那会儿,她知道苏迢迢是她那个高考大省全省排名第十三的理科生后惊呆了,加上她这会儿分析辩题的派头很大佬,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这头苏迢迢抬手摸了摸眉骨,虽然不好把话说太满,可这毕竟只是个新生辩,她高中两年的经验放在那儿,还不至于连个定义都打不下来,便道:“放心吧,质询是有技巧的,我到时候在台上也不是直挺挺把定义甩给人家,摁着他们的头让他们承认,会摸清底细再慢慢下套。”
“那就好,”团支书稍稍定下心,低头往下cue流程,“定义确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判断标准了吧?”
“嗯,但其实我们刚刚的讨论已经触及到这个辩题的判断标准了,就像宁欢说的‘男性缺乏对基本事实的了解’,我的想法是把它作为感同身受判断标准的第一层,即认知层面——如果男性连对女性处境的基本事实都存在认知错误的话,就绝不可能谈得上感同身受。” 苏迢迢说到这儿,顺手在自己的大纲备忘上打了个勾。
“但是迢迢,我有个问题啊,我这几天看了一些辩论资料,虽然大家都会提到‘判断标准’这个词,也都有解释,但我现在对这个概念还是有一点模糊。”团支书开口提问。
这是很多辩论新手共同的疑惑,苏迢迢第一时间解释:
“是这样的,判断标准通俗点讲,就是我方认为在今天这个辩题下、我们应该就某一个对象进行价值判断和利弊考量,因此好的判断标准包括两部分,一是对象,二是价值。
“举个例子来说,比如像国家是否应该对含糖饮料征收含糖税这个辩题,我们的判断标准可以是征收含糖税是否对国民健康有利,这里的国民是我们所关注的对象,健康就是我们所看中的价值。
“但除此之外,判断标准还可以是征收该税对全体的财政收支是否更加公平,因为肥胖人群过多会占用我们有限的医疗资源,而这种资源是国民税收所支撑的。因此向肥胖人群征税,或许能促使纳税人的钱被更加公平地使用。在这个标准下,我们所关注的对象就是财政收支,所看重的价值就是公平*。”
“所以我们这次判断男性能不能感同身受的标准,首先要看男性能否正确认知女性的处境,在这里男性认知是我们所关注的对象,那我们看中的价值是什么呢……?”团支书追问。
“这个‘能不能’类型的辩题和‘是否应该征收含糖税’这类政策辩有所不同,价值实际上已经包含在‘感同身受’这个词上了,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种情感价值,除此之外当然也有一些实际的社会效益,比如促进性别平等。”苏迢迢回答。
“我明白了。”大家毕竟是A大的学生,一点就通。
“是的,不过认知只是判断标准的第一层,我在设计上还考虑到了行动方面的。只可惜这一块比较难举证,因为感同身受是情感和认知层面的,然而行动它不一定是从情感出发,更多的会从现实的利弊衡量出发。
“就像一个人就算不能对女性感同身受,为了利益,仍然可能做出一些看起来非常体贴女性的行为。”苏迢迢道。
“比如男的为了把女生骗去结婚,在谈恋爱的时候极尽舔狗之所能,婚后就开始出轨pc一个月两百块生活费要求三菜一汤?”宁欢冒出一句rap。
聊天音频里默了一秒,随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几声哂笑。
“那我们就把重点放在认知上打吗?”班长随后主动开口,“刚好我会前也找了一些职场性别研究报告,有些男性的高票言论真的看得我窝火,认知差距可太好打了。”
“这些报告我在微博上也看到过挺多的,记得有个生育方面的调查吧,女性员工会更多地关注孕期灵活的就业方式和人性化的就业政策,包括孕期结束重返职场的保证等等,然而男性却期待更长的产假和更高的生育津贴,这种政策事实上会导致企业排斥录用女性职员以降低成本,也立竿见影地体现在招聘的性别歧视上。”团支书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