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林见鹤嗤笑。
“当初若不是殿下将奴才从大皇子手里救出,奴才今日就不能伺候殿下了。”他最后将一件鹤氅披到林见鹤身上。
当时是一个很冷的冬日,大雪如斗,大皇子要让人将他压在雪地里打出血来,打断骨头,在雪里看梅花。
是七殿下救了他。他看着七殿下苦苦煎熬,夜夜噩梦缠身,日日睁着眼睛不敢睡。
那时候他还很小啊。
“殿下,好了。”
林见鹤抿唇:“地牢里那人,又如何说?”
他眼睫一颤,最昳丽漂亮的一张脸,声音却是阴冷的:“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让我高兴。”
陈公公:“那便让他千刀万剐。”
林见鹤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诡谲难辨:“我要杀了他。”
说完,他身上的戾气更重了些。
陈公公亲眼见过七殿下病得厉害的时候。大皇子犹不敢与之正面相对。
当时殿下年纪还不大。他身上像是有两个人,一个憎恨所有人,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没有丝毫理智可言。
一个却运筹帷幄,将所有人算进囊中。他习武,受常人不能受之苦,让人心疼。
这样矛盾的两副面貌,却是一个人。
他还记得殿下抓了最善易容的九节,命他易容成梁玉琢时,脸上第一次露出笑。
愉悦的笑。
像是黑暗里待久的人,看见了能抓住月亮的井。
正想着,殿外传来声响,陈公公感觉不对,忙出去。
“殿……殿下,姜姑娘往北苑那边去了,说……说要找工部司商量更合适的材料。翎儿跟着姑娘。”
林见鹤没见到姜漫,心头有些烦躁。关猛兽的笼子被撞得震荡,他不耐:“安静些。”
宫人们霎时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声音。
再抬头,殿下已经不见了。
陈公公看出他要去地牢,忙吩咐宫人们:“好生看着姜姑娘。”
然后急急忙忙迈着小碎步跟上林见鹤。
却说姜漫,她想去工部司改善一下自行车的材料,送林见鹤一辆更舒服的。
她带着翎儿一行人,刚绕过北苑,就见到了雍容华贵的萧贵妃。
今日没有见到玉竹。
她远远的停下问安:“见过贵妃。”
贵妃正在园中赏花,目光懒洋洋的:“过不了多久便是一家人,不必这样见外。”
她招招手:“本宫怕你闷,本想叫你来宫里玩儿,偏偏你病了。今日看脸色红润,气色好多,是不是身体好了?过来,我看看。”
姜漫只得道:“吃了几日药,确实好些了。怕冲撞娘娘。”
“本宫才不信那些,快过来。你长大后本宫不曾得见,谁料长得这样出色,宫里的花赏久了没甚稀奇,难得见到个美人。”
姜漫只得上前,站在贵妃下首,低垂了眼睑,看见萧贵妃两只精致的绣鞋,鞋头缀着两颗东海珍珠。
贵妃抬了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惊叹:“多美的一张脸。这双眼睛会说话似的,双眼皮褶子那样深,睫毛那样长,真不知怎么长的。”
“还有嘴巴,这是最有福气的嘴巴。”贵妃有些艳羡似的,“尽挑好看的长了。”
“难怪七殿下那样喜欢。一心一意要娶你。这份心意,本宫听了都觉得感天动地。”
姜漫让她夸,心如止水,毫无波澜。她知道萧贵妃不是什么真正的傻白甜。她是一只藏得极深的毒蝎子。
只是,萧贵妃几次三番要见她,为什么呢?
今日遇见,绝非偶然。这个女人必然有意为之。
“姜姑娘想什么呢?”贵妃道,“姑娘进宫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到处走动。不如陪我走走?”
姜漫道:“姜漫嘴笨拙舌,怕打扰娘娘雅兴。更不敢叨扰娘娘赏花的兴致。”
“说什么呢,我就喜欢美人在跟前,看着也是好的。这美人就像院中的花儿,越好看,看的人也越高兴不是?”
她一把携了姜漫的手,说着就往前去:“走,本宫带你看看宫里的好风景。”
姜漫也不敢撕破脸,毕竟她是贵妃,要处置自己还是很容易的。
她只得跟翎儿道:“替我向七殿下传句话,说我跟娘娘在园中赏花,午膳便回去。”
贵妃在宫里,也不会明目张胆对她做什么。
姜漫没想到她当真一路介绍过来,实实在在当起了导游。
“这是从前寒妃的住处,她天生带冷香,陛下很喜欢,进宫就赐了妃位。里边的栀子花春日里最是繁盛,届时你定要来看看。”
“这是何处?”姜漫觉得此处与前面那些宫殿不甚相同。这里有点冷清。
贵妃携着她向前:“那里才是最好玩的去处,你随我来。”
姜漫欲停下:“这里看着冷清,不如去前面那处,菊花锦簇,更好看。”
她感觉不对,对翎儿等人使眼色。
贵妃却笑了。
她不知何时,将一把刀刃漆黑的匕首横在姜漫脖子上:“你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翎儿等人脸色变了。
“匕首上涂了剧毒,只要我稍稍划破她的皮肤,毒入血中。不消一刻,她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贵妃笑得愉悦,“你们动手试试?我一个不小心,或许就划破她的脖子了。”
姜漫给她抓着,她身边那些宫女太监将他们围起来,显然是防止暗处的人出手。
萧贵妃呼吸很急促,很紧张。
姜漫感觉到这种紧张。
她轻声道:“我不跑,你要做什么,我配合你。”
匕首寒锋刺得皮肤发疼。她担心她太过紧张,手抖。
“乖乖跟我走。”萧贵妃偏偏比她高一些,抓她很方便。
姜漫只得跟着她的步子。
萧贵妃的目的是前面那所黑沉沉的殿宇。
几乎是他们一靠近,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喷薄而出,姜漫感觉浑身汗毛立了起来,心里打了个寒颤。
“擅入者死。”一个粗嘎的嗓子道。
“那便都死在这里好了。”萧贵妃笑得疯狂。
说着,她将姜漫挡在自己身前,匕首狠狠地贴着她的脖子:“你死了,我看林见鹤难过不难过。”
“不要!”翎儿大叫,脸色煞白。
一排冷箭自阴暗中射出,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机。
“当当当!”
暗处不知什么人,替姜漫拦下了这些暗器。
她的脸色发白,嘴唇咬得发红。
萧贵妃不管不顾攥着姜漫往地牢走。姜漫感觉她抖得厉害。那把匕首于是也贴着自己脖子在抖。
汗水从鬓角滚落,有的顺着睫毛滑进眼睛,刺疼。
暗处的人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保护姜漫的人。没有出手。
空气中凝滞着可怕的压力,地牢又昏又暗,他们的呼吸便如同放了扩音器,在这空荡荡的地下空间回荡在各人耳边。
姜漫不再说话。她知道萧贵妃如今与疯魔无异。说错话只会刺激到她。
“扑通!”
姜漫听到一声极轻的破空之声,她右边的人倒在地上,顿顿的一声,呼吸不见了。
萧贵妃手中的汗顺着匕首滚下,姜漫分不清脖子上的汗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贵妃紧紧抓着姜漫,抓得她喉咙发紧,呼吸困难。
姜漫在一片闷热紧张中,甚至怀疑匕首是不是已经划破了肌肤。
“有本事你们便动手,你们再出手一次,我便割她一块肉。”
暗处之人似乎有了忌讳。之后这一段路,没有出手。
他们顺利地走到了地牢底下。
很昏暗。只有烛火摇摇晃晃的光,他们的影子在牢房里晃动,暗处老鼠发出“吱吱吱”的声音,一切都很阴森。
萧贵妃似乎知道要往哪里走。她目光很快从两旁空荡荡的牢房里扫过,抓着姜漫快步往前。
“扑通!”一道暗器来时无声,瞬间没入一个人的喉咙。
萧贵妃僵住了。
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冷得可怕:“我说过,你们再动手,我便割她一块肉。”
话落,姜漫只觉肩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这种疼,使她因紧张而麻痹的神经突然清明起来。
然后,姜漫身后刺她的宫婢也倒下了。不知被哪里的暗器击中。
姜漫知道,守着这里的人,一定跟林见鹤有关。否则,他们不必顾忌萧贵妃威胁。
他们忌惮了。才让她走到这里。
姜漫感觉里边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这里这样森严,萧贵妃花这样大的代价也要进去。
到底是什么?
萧贵妃疯了一样笑:“你们杀吧,我若死了,我要她一起死,我要林见鹤生不如死!”
她竟然不再谨慎小心,抓着姜漫向前跑去,几乎是自杀一样。
暗处之人或许看出她的决心,不敢再出手。
姜漫也终于见到了这地牢里严加看守的东西。
准确说,那不是东西。
但是,她无法说那是一个人。
地牢的尽头,有一口坛子。
一颗脑袋,杂草一般脏污的头发,两只血红的眼睛。
与其说像人,毋宁说是鬼。
第97章 病了
097
萧贵妃浑身都在抖。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姜漫只觉头皮发麻。
不对劲。
这不对劲。
姜漫硬着头皮, 将视线再次放在坛子里的人身上。
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然后,姜漫听到一声让人脚底发凉的嘶喊:“母妃——”
喉咙像是受伤了,发出的声音如砂纸摩擦, 粗粝刺耳。
姜漫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她死死盯着那张脸, 萧贵妃抓着她越走越近。
“把他放出来。”萧贵妃手中匕首抵着姜漫。
“母妃, 救我。”眼泪顺着那双血红的眼睛往下流,他目光攫住面前之人,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救我!”
姜漫只觉有什么轰然倒塌。
她的脑子里一片眩晕。
这是——
就算那张脸烂成那样, 就算面目全非了。
姜漫有强烈的预感——
她的脸色灰白一片,嘴唇颤抖:“你是谁?”
“母妃救我,救我,我不要待在这里, 快救我!”那人哭得涕泪横流, “林见鹤是恶鬼,他是恶鬼!我不要待在这里!”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姜漫脚底下发软。
如果这个是真的,外面那个又是谁?
一桩桩一件件, 她逃避的事实如今都摆在眼前,生生撕裂给她看, 让她逃无可逃。
许多事情其实一直以来都有迹可循,只是她刻意不去想。
有件事,她近来才明白过来。刚回姜府时,她尚且不识林见鹤,那晚假扮玉竹,来永昌侯府祠堂收拾姜柔的宫女, 那样无法无天的做派,那样暴戾的脾性,当时她觉得违和极了。
后来在红雪身上,她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红雪跟那宫女的脾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阴晴不定,一样的暴躁。那双眼睛生气时总是嘲讽而漂亮。
素斋。还有素斋!
这辈子的林见鹤,都没有去平叛,他是怎么知道素斋的?知道也罢,却那么喜欢。
每次想起那日清晨,灵隐寺膳堂前那个身披薄雾的身影。她就觉得心里难受。
她一想起自己入京那一日,崇文馆门前雪地上,受鞭打的少年,他的脊背那样单薄,血那么刺眼。只要想到她为了避免剧情故意视而不见,让那个场景几次三番出现,她就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
她瞪着坛子里的人,眼睛渐渐发红。
她想,她的下场,是不是也跟梁玉琢一样,被装进坛子,做成人彘,人不人,鬼不鬼?
她往前走了一步。不在乎脖子上有毒的匕首,不在乎暗处的冷箭。
她想,她不能接受被林见鹤做成人彘。她不能接受林见鹤用看恶心的仇人的表情看她。她有很多疑问,一直以来她都避免探寻。可到了这一步,到了避无可避的这一步。她想问,好像没机会了。
“咻——”很轻的声音。
轻得姜漫以为是错觉。一支箭直直朝着她的脖颈射来,速度那样快,快得只来得及眨一下眼睛。
姜漫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眨了一下眼睛,心想,这辈子就这样死了吗?
死在林见鹤手里。
“嗤——”一声,箭入□□。
死的不是她。
萧贵妃倒在地上,额头插着一支箭,她的眼睛里有泪,有恨,有狠,死死睁着,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匕首掉在地上,毒刃泛着森冷寒光。
姜漫身体僵住,脸上摆不出任何表情。
她安安静静站着,眼睛里没有神采,仿佛一个等待死亡的老人。
梁玉琢发出尖锐的嘶喊,姜漫已经无法感受那种悲伤。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紧接着梁玉琢的叫声戛然而止。像一只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什么。
他的喉咙颤抖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眼睛还睁着,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祥和。
祥和。
姜漫缓缓抬头,就看见林见鹤苍白着脸,手中一把漆黑长弓。
他射得真准。
姜漫嘴唇颤了一下,她说不出话。她静静等着。
就也给她一箭好了。
也算她应得的。
她上辈子做的,跟梁玉琢相比,比他还要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