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了!”
那株梧桐树长得很繁茂。姜漫拉着林见鹤跑过去,目光四顾,她道:“你在这儿等着。”
她往后面的小天井跑,太阳快要落山,影子跟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一跃一跃地跑,像个调皮的小捣蛋鬼。
林见鹤站在梧桐树下,任由树影将他笼在暗处,一双清凉的眼睛看着姜漫跑进墙里,一会儿又跑出来,手中拿着一把锄头,脸颊染了红晕,一双杏仁眼灵巧生动,正笑着向他跑过来。
像是抱了一捧的喜悦想要送与他。
林见鹤皱了眉头,眼睛里有些迷惑。
他低下头,怔怔盯着地上一块隆起的小土堆,手指攥了起来。
姜漫拉着他站到一边:“你站在这儿,待会溅到你就不好了。”
说完,她扛起锄头,一下一下刨起那个土堆。
方才,一进来,看见这个土堆的瞬间,她的心里就有一个预感。
如今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她心里那股既期待又忐忑又难过的情绪被汗水淹没,唯闻自己的喘息,汗水模糊了视线,她恍惚有些紧张得朝林见鹤看去,却见他安安静静站在一旁,正盯着她瞧。
像是不解。
姜漫冲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没事。”
她继续挖着,待到坑到了自己腰间,太阳早已落了下去,四周黑漆漆的,林见鹤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盏灯,拿着站在旁边。
远处依稀可以听见告祭宗庙的焰火声,很热闹。
也就越发衬得他们这里安静。
姜漫喘着气,一声一声,飘在风里。她站了一会儿,寒风带走身上热气,她冷得打了个寒颤。
“林见鹤,你冷吗?”
林见鹤站在那里,面色平静,摇摇头:“不冷。”
他道:“你找到了吗?”
在呼呼冷风里,他的声音有些寒。
有些冷漠。
姜漫笑了笑:“本就是没有的东西,何谈找到呢?”
“不挖了吗?”林见鹤问。
声音里有种蛊惑。
姜漫摇摇头:“我还要挖一挖。”
她在林见鹤错愕的目光里露出个笑,弯下腰,继续挖自己脚下的坑。
林见鹤提着灯笼,孤零零站在地上,居高临下看着,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当坑挖到姜漫胸前的时候,她的脑袋都已经麻木了。她的预感是奇怪的,但是她莫名相信自己。
当锄头碰到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发出很清脆的“叮”一声时,她有些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她迟疑地低下头:“林见鹤,灯扔给我。”
月亮出来了,林见鹤的眉眼冷似月光。
他郁郁地看着下面,没有听姜漫的话。
姜漫缓缓地蹲下,抱住地上的两个坛子,忍不住鼻子发酸。
她抬头:“林见鹤。”
月光下的人不语。
姜漫又唤了一声:“林见鹤。”
“我知道你清醒着。”
林见鹤定定盯着她。
“你怎么那么傻呢。”姜漫抹了把眼睛,大骂,“你不是最凶,最睚眦必报,你怎么不来找我报仇。”
半晌,林见鹤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嗤:“我报复你,你承受得住?”
姜漫又心疼又生气。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笨蛋。
“这两坛酒,你又是替谁埋的?做什么不说话?”
林见鹤扭过头去,淡淡道:“我杀了梁玉琢,你没什么要说的?”
姜漫只是觉得心疼。
“我为什么要说?梁玉琢死了跟我有什么相关?”
林见鹤抿唇。他垂下眼睛,眸子里一片阴郁平静。
“你说,他死,你死。”
姜漫没想到他记着这么久。她脸色发白:“我骗你的。”
林见鹤垂眸,目光盯着地上,心想,他以为姜漫见到梁玉琢被他折磨成那副样子,他所有肮脏阴损丑陋的一面都叫她看见了。
不知道她要怎么看呢?
应该会厌恶憎恨,骂他叫他滚远。
他不喜欢。
所以他装作另一幅样子,不管她到时候是讨厌还是憎恶。
他只当那个林见鹤死了。
只有这个林见鹤,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她总该原谅吧。
可他看着姜漫任由他胡闹,任由他提出成亲。他们不但成了亲,她还记得女儿红,还记得埋女儿红的地方。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姜漫是怎么了呢?
她不爱梁玉琢了吗?
姜漫见他发呆,只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该回去了。”
林见鹤抿唇,捡起来锄头:“我有事。”
他说着,就要动手将坑埋起来。
姜漫抿唇:“不用埋了。”
林见鹤看她。
姜漫轻声道:“我们都成亲了,这酒该喝了。”
第101章 回家
101
林见鹤却好似没听见, 直把姜漫的话当成了一阵风。
姜漫跺了跺脚:“哎!”
她喊了一声:“林见鹤!”
“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林见鹤抬起头,目光阴郁:“说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重生的呢?”姜漫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她走近一点, 抬头去看他眼里的情绪,“你怎么——”
林见鹤蓦地笑了一声, 笑声肆意而冷漠。
“你想问我为何不告诉你?”
乌云似是从月亮上离开了一瞬, 林见鹤的脸笼上了一层阴影。
他的声音清凌凌如数九寒天屋檐下结成的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的语气在挣扎,在想出适合的言辞, 来让自己不那么卑劣:“你也没有告诉我,不是么?”
“我怎么告诉你呢?”
“我——我害死你, ”姜漫张口,“我活着都觉得有愧。”
不知道姜漫哪句话触动了林见鹤。
他抿唇,扔了手中锄头,回头淡淡道:“还不动手?难道站在那里酒便会长了翅膀自己跑到嘴巴里?”
这一瞬间的林见鹤, 恍惚与上辈子重合了。
姜漫心中一热, 忙与他一起,将两坛酒搬了上来。废了好大力气。
“你做什么埋这样深呢。”姜漫道, “险些我就放弃了。”
她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方才我不挖了,这两坛酒你要埋到何时?”
林见鹤抿唇, 脸色有些冷。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生气。
姜漫也摸不着头脑, 他又生的哪门子气。
“呼!”将酒坛放到地上,姜漫长出一口气。
二人似乎都没有挪个地方喝酒的想法。
姜漫看向不远处的小屋,以目光向林见鹤询问。此处离宫殿较远,谁也没有心情走那么远的路。
心中憋着一股气,憋着一股情绪,恨不得喝个三天三夜, 喝得酩酊大醉,把心里所有五味成杂的感情都喝出去。
那处小屋简陋是简陋了些。正好做个避风之处。不然就在树下喝酒未免会着凉。
林见鹤只是不说话,淡淡看她一眼,然后在姜漫睁大的眼睛中,轻轻松松抓起两只酒坛,向着小屋走去。
姜漫看着他背影,突然失笑。
这笑来得莫名。她却觉得上辈子的林见鹤似乎在一点一点回来。
她跑着跟上去,念叨道:“你既能轻轻松松抓起,还看我累得跟老牛一样气喘吁吁搬那半日,安的什么心思呢?”
林见鹤喉咙里发出一声哼:“我戏弄你,你又把我放在心上了?”
姜漫知这是他逆鳞,她自觉有愧,脸色不由涨红,瞪他一眼,嘀咕道:“好吧。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走到小屋前,林见鹤停下,闲闲站着。
姜漫会意,一本正经道:“等着!”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唯恐这荒废的小屋顶上上掉下什么蜘蛛啊虫子之类的。
踏进门槛,提起灯笼往眼前那么一照,她乐了:“谁这么好心,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倒方便我们。”
她招呼林见鹤:“进来。”
说着又四处将蜡烛都点着了,登时屋子里亮堂起来。
只见屋子虽小,五脏却全。床帐子、桌椅、屏风、摆设,竟然都是有的。
想到埋在地下的酒,她心里一动,眼睛不由得往林见鹤脸上看。
“我脸上有东西?”没想到被林见鹤抓了个正着。
姜漫脸上臊得慌,只得抓抓脸,一把将一只酒坛拖到自己面前,眼睛上下逡巡,笑道:“正巧,这是我的酒!”
林见鹤懒洋洋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是你的了?”
姜漫眨眨眼,笃定道:“两只眼睛都看见的。”
她露出个狡黠的笑,一把拍开坛子上的泥封,登时一股酒香飘出来。
姜漫喃喃道:“连味道都跟上辈子的一模一样。”
她不由又看向林见鹤手边那一坛。
林见鹤也将泥封揭开。
拿起一只碗,抓起坛子倒了一碗。
姜漫倒了一碗自己的,道:“等等!”
林见鹤要喝,被姜漫阻止,眼睛微挑,冷冷道:“怎么?”
姜漫将他手中的碗拿过来,将自己的碗放进他手里:“我喝你的,你喝我的。”
林见鹤一怔,抿唇不语,握着碗,顿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
一碗下去,姜漫肚子里热烘烘的,像是抱着个小暖炉。她喝酒极易上脸的,一碗酒下肚,脸颊立即蔓上红色,眼睛也在水里润过似的,晶莹剔透。
林见鹤还要倒酒,被姜漫抢过碗去:“你要喝我的。我的都给你喝。”
她抓住林见鹤的手,从他手中将碗扒拉出来,眼睛笑汪汪地给他又倒了一碗。
林见鹤皱着眉头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喝了。眉间笼着一层阴郁。也不知道还在生什么气呢。
姜漫将自己的碗伸过去:“礼尚往来。”
林见鹤淡淡道;“你对自己的酒量有把握?”
姜漫拍了拍胸脯:“放心,没问题!”
林见鹤嗤笑,将碗递与她。
姜漫双手捧了,笑着看林见鹤,眨眨眼睛,低头一点一点喝光了。
喝完把碗翻过去,得意道:“看!”
林见鹤将自己的碗递给她。视线淡淡的。
姜漫会意,忙接过,喜滋滋给他倒酒。
她将碗放了,抱起酒坛,待要往碗口倒,不知怎么,碗动来动去,倒了两次,都倒在外边。
林见鹤似笑非笑:“还能倒么?”
姜漫摇摇头,眼前清明了。她忙倒满,双手端过去:“给你。”
脸上笑得傻兮兮的:“当然能倒了!”
她趴在桌在上,看林见鹤喝酒,脸漂亮得不像话,就是眉间笼着阴郁,让人害怕。
她张嘴,打了个酒嗝,嘟囔道:“林见鹤,你生什么气呢?从方才起就不高兴。”
“我不高兴跟你有什么相干?”林见鹤淡漠瞥她一眼。
姜漫摸了摸心口:“你为什么不高兴?你不高兴,我这里也沉沉的,高兴不起来。”
她的脸色愈加粉嫩,像一朵水里飘着的莲花,眼睛湿漉漉的,细细的眉头拧了,满是疑问和难受。
林见鹤目光一顿,将碗放下,索性将她那一坛酒拿过来,倒了一碗,又是一饮而尽。
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
分不清是生气呢,还是什么。或者只是觉得好笑。
姜漫只是上脸,她脑子是清醒的。
林见鹤一手支颌,闲闲看着姜漫,淡淡道:“你问我,如果你不挖了怎么办?”
他凉凉道:“你可知,若是你发现不了那两坛酒呢?”
姜漫脑子里一个激灵,被风一吹,立即清醒:“如何?”
她抬起头,想知道。
“你试探我,焉知我没有试探你?”林见鹤垂眸盯着她耳垂上薄红,道,“姜漫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的声音带着夜的寒凉。
“至于你放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你还记得你说的故事么?”
姜漫连最后一点混沌都没了,她隐隐有预感,道:“什么故事?”
“有位穷人家的公子,爱慕住在阁楼上的富家小姐,向小姐表明心意,遭拒。公子道,他每日都会在小姐窗下等候,等待整整一百日,直到小姐改变心意。”
姜漫张口怔住,抿唇,接着他的话道:“那公子等了九十九天,熬过最难过的日子,风雨无阻。可是小姐一次也没有开过窗。他便走了。”
“你说,我为什么埋那么深?”林见鹤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姜漫只觉得手在颤抖。
她将两只手放在桌上,抬头,目光看着林见鹤:“我想着,你一定会在那里埋酒。”
“林见鹤就是这样的人。”姜漫笑了笑,“他就是那么傻的人。”
“不傻,怎么会抱着别人的尸体跳崖。”她抱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滚落,将衣领上狐狸毛都洇湿了。
“我挖的时候,也怀疑过,是不是我想错了。可是我总有预感,酒一定就在那里。”她抹了把眼睛,“我一定要挖出来。”
“林见鹤,对不起。”她又抹了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