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叶从容毫无察觉,她手扶着树干,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想什么烦心事。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的正上方,陆廷理正坐在老槐树的枝干上,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位名义上的夫人。
但叶从容看不见他,所有人都看不见他,因为他现在只是一只鬼。
是的,他已经死了。
陆廷理悲哀又无奈地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从三天前就是这样了,变成了一缕透明的魂魄被禁锢在这个小院里。
准备地说,是被禁锢在叶从容身边,他不能离开她十米远,否则就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狠狠拽回来。
这三天陆廷理做了各种尝试,最后只能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廷理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爱着的是于月巧,也是为了救她才会中毒而死。
他要真变成鬼也该缠在于月巧身边才对。
可邪门的是,他却要守在他这个陌生的夫人这里无法离开。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叶从容好久才回过神,她重新靠坐在躺椅上,仰头看着簌簌作响的槐树叶,柔和的霞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为她披上了一抹带着暖意的色彩。
她眨眼的频率慢慢缓了下来,直至彻底闭上眼睛,头偏向一边,呼吸变得绵长起来。
几片树叶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温柔的夏被。
陆廷理有些复杂地注视着叶从容的睡颜,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
她对于他似乎只是一个意象,象征着家族对他的压迫,象征着他的无能为力,更象征着他对月巧的背叛。
所以他尽可能地无视她,逃避她,他知道她是无辜的,可谁又不是无辜的呢?
他真的不爱她,也勉强不了自己,要怪就怪她自己命不好吧。
可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现在的处境,这是报应吗?
可他不服!这场婚姻本就是他被人设计逼迫着完成的,成了婚的是一个被称为陆六爷的傀儡,不是他这个人,凭什么要他来受这报应!
他愈想愈烦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很担心月巧的情况,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在他死后是不是不知所措,是不是因为伤心坏了身体,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是因为保护她死去的,所以他更怕陆家人会因此刁难她。
想到这里,陆廷理又尝试着向院外飘去,不出所料又被拽了回来,他换个方向又试了一次,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一次又一次,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牵绊牢牢地维系在他和叶从容之间,就算是他死了,也要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正睡得安稳的叶从容,他承认自己有些迁怒于她,他偏偏不信命运给予的这份孽缘。
而睡梦中的叶从容这时不知梦到了什么,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不久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叶从容被声音惊醒,正想起身,蓝竹这时走到门口打开了院门。
是老夫人房里的大丫欢彩荷,她提着一盏白色灯笼,面无表情地看向蓝竹身后的叶从容:“六夫人,老夫人请你过去。”
蓝竹看她来者不善,忍不住打听道:“彩荷姐姐,这么晚了,老夫人找我们小姐有什么事啊?”
“啪!”话音刚落,蓝竹就被彩荷狠狠打了一巴掌。
蓝竹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你干什么?”
彩荷阴沉着一张脸:“这是警告你,主子的事你不该问的就少问。”
叶从容这时匆匆走了过来,她拉下蓝竹捂着脸的手,就见她的半边脸颊已经有些红肿。
蓝竹从小就跟在她身边,叶从容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亲人,自己从不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如今却被人打伤了脸,她罕见地动了怒,冷冷地看向彩荷:“我看你这是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吧?”
彩荷没想到一向温顺的叶从容会因为一个侍女驳她的面子,她沉下脸来:“希望六夫人慎言。”
“这都管到我头上来了”,叶从容冷笑一声:“还说不拿自己当主子?”
彩荷低下头掩饰住自己阴沉的表情,她并不认错,继续说道:“是蓝竹没有规矩在先,我只是替您管教她,六夫人,老夫人还在等您,请您跟我走吧。”
这是拿老夫人来压她了。
叶从容知道彩荷是老夫人眼前的红人,在陆府的影响力比她这个所谓的六夫人都大,自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沉沉地看了彩荷一会,终是笑了:“那就劳烦彩荷姑娘前面带路了。”
彩荷以为叶从容这是怕了,她暗自得意,转过身就走。
叶从容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蓝竹正想跟上去,就被叶从容一个手势制止了,叶从容连头都没回,蓝竹也不敢言语,只能犹豫地看着她消失在拐角。
蓝竹心神不宁地关上院门,一转头却被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是谁?”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春兰,她松了口气,生气地说道:“你不出声站在那里干什么?”
春兰靠在墙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看你被扇巴掌啊!”
蓝竹气得脸都红了:“你!”
春兰得意洋洋地说道:“打你还是轻的,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六夫人吧,老夫人从没这么晚叫人过去,定是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准明日就被休了。”
“你胡说!”蓝竹冲过去狠狠地扇了春兰一巴掌。
“你敢打我?”春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真的敢动手。
“有什么不敢的?”蓝竹恶狠狠地看着她:“你再敢说一句小姐不是,我就撕烂你的嘴!”
对于蓝竹来说,怎么骂她都行,但绝对不能说她家小姐一句不是。
春兰反应过来,动手撕扯起她的头发:“看我先把你的嘴撕烂!”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蓝竹一边揪她的头发一边大喊道:“我倒要去问问彩荷姑娘,背后说主子的不是到底符不符合你们陆府的规矩。”
春兰听了这话到底是怂了,凶狠地瞪了她一眼,松开手灰头土脸地回了房间。
蓝竹喘着粗气,边整理衣服边忍不住担心起叶从容。
叶从容正悠哉悠哉地跟在彩荷身后,不一会就被甩了一大截。
叶从容的院子本就偏远,也不知是不是针对她,整个陆府只有她院子前的这条小陆没有灯笼照明。
“彩荷姑娘”,叶从容被吓到了似地大喊道:“你等等我啊,这黑灯瞎火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啊,我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彩荷无奈地停下脚步,用灯笼照亮后方的路。
叶从容终于跟了上来,彩荷冷冰冰地提醒道:“六夫人,麻烦您走快点,别让老夫人等急了。”
叶从容连忙应了声好,立马加快了脚步,只是没走几步,她像被什么绊到似地,身体失去重心,撞到了一旁的彩荷,压在她身上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彩荷痛呼出声,灯笼也被甩到了一边,里面的火光颤了颤终究是熄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叶从容左手猛地捂住了彩荷的嘴,右手在她腰间狠狠地拧了一圈,她痛得挣扎起来,“呜呜”地叫着。
叶从容的声音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些阴森:“我看彩荷姑娘也不太有规矩啊,不过为了感谢你帮我管教侍女,那我也帮老夫人管教一下你好了。”
彩荷痛得快昏过去,叶从容这才松开了手。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温声细语地说道:“彩荷姑娘快点跟上来哦,不要让老太太等急了。”
说罢她笑了一下,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彩荷一脸惊恐,像是看见鬼一样,她好一会才缓了过来,顾不上害怕,捡起灯笼匆匆地追了上去。
鬼的视力不受黑夜的影响,陆廷理清清楚楚地围观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没想到叶从容居然是这样一个人。
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抗拒,所以成婚后叶从容从不主动到他跟前来。
仅有的几次见面,他对她的印象是安静内敛,逆来顺受,不争不抢,不吵不闹,低调到过分。
没想到这只是伪装。
但陆廷理奇异地并不觉得讨厌。
他甚至觉得那层伪装下的样子更顺眼。
叶从容来的路上也猜测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老太太这么晚把她找来。
她进了门才意识到可能真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只见陆府能来的都来了,陆老夫人面色苍白双眼通红,众人围在她身边,屋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陆二夫人一向刻薄,此刻见她来了,率先出声讽刺道:“妹妹倒是好雅兴,你相公出了事,反倒是你来得最晚。”
她假惺惺地擦了擦眼泪,哭着道:“只是可怜了六弟,年纪轻轻就……”
其实是所有人都忘了通知她,等到所有人都来齐了,才想起还有一个最该在的陆六夫人还没来。
但此刻他们才不管这些,只要能迁怒别人借此发泄自己的情绪就行。
叶从容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她直直地看着房间最里面,那里竟然摆放了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个人,裸露在外的青白肤色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了。
他灰败的脸陌生又有点熟悉,叶从容辨认许久才终于意识到。
这是陆廷理。
是她名义上的相公。
他已经死了。
陆廷理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尸体,失去了生命力的躯体就如同一具灰白色的壳子,破败又腐朽。
哪怕有了心理准备,此刻见到也忍不住心神大恸。
他不愿再看,转身蹲在陆夫人身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血丝,眼睛里也没有任何神采,陆廷理无比愧疚地喊了声“娘”。
陆二夫人声音尖利,还在说着什么,陆夫人这时眼前一黑,突然晕了过去。
“娘,你怎么了?”
“夫人!夫人!”
“快找大夫来!”
整个房间乱成一团,陆廷理也急得不行,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知为什么,他忍不住看向叶从容。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隐藏在灯火的暗影里,看不清神情。
只是长袖下的一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第3章 空山倒影,错落云间……
陆府人丁也算兴旺,陆老爷有一妻四妾,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分别是大女儿陆廷怡,二儿子陆廷平,三儿子陆廷元,四女儿陆廷梦,五女儿陆廷静以及小儿子陆廷理。
其中陆夫人生了陆廷怡和陆廷理,陆廷理和其他儿子岁数相差得很大,是陆老爷的老来子,因此从小就颇为得宠,长大了就更无法无天。
谁也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丢了命。
大夫在里间为陆夫人看诊,其他人都等在外间。
陆二夫人继续阴阳怪气地嘲讽着:“听说六弟是在回府的时候被平卢山上的土匪杀死的,身上不知被人扎了多少刀,尸体在那摆了两天才被人发现,六弟真是受苦了,这群杀千刀的土匪啊!”
陆三夫人这时疑惑地问道:“六弟回府怎么没走官路?”
“一知道消息我相公就派人去找了于月巧,她说六弟是收到了老爷的书信”,陆二夫人故意瞥了一眼叶从容,才继续说道:“说是让他赶回来参加叶大人的生辰,老爷信里放了狠话,说如果不回来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六弟着急赶回来,才在深夜走了山路。”
“唉”,陆二夫人故作悲痛地叹了口气,对着叶从容说道:“不是我说你啊妹妹,你想让六弟参加叶大人的生辰一点错没有,但也不要催那么急嘛,再者说了,你当初要是将六弟留在府里,就不会出这些事了。”
陆二夫人话里话外都是要把责任推在叶从容身上。
叶从容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要被她如此针对。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可陆二夫人依旧在喋喋不休,她实在太过吵闹,叶从容失了耐性,淡淡地说了句:“二嫂这么能说,不怕相公去找你吗?”
房间里有一瞬的寂静,陆二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叶从容一脸认真:“我以前听家里的老人说过,人死后变成鬼魂,一开始都不愿意离开人世间,就在自己的尸体周围飘荡,专门附身那些扰了她清净的人。”
“你胡说!”陆二夫人吓得脸都白了:“我怎么没听过这种说法。”
“是吗?”叶从容想了想,说道:“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陆二夫人冷哼了一声,但到底不敢再大声说话了。
陆老爷不在家,陆夫人昏迷了,这里站着的人吵吵闹闹,干脆连假惺惺的难过都不再伪装了。
终究不是一个娘生的,在场的人几乎没有谁真心实意地为陆廷理的死亡难过。
叶从容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难以抑制地悲哀,她不知这悲哀从何而起,也不知是为谁在悲哀。
叶从容隔着人远远地看着陆廷理,莫名想起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其实在三年前她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两人还毫无关系。
那天正好是乞巧节,叶从容难得有了一次机会和叶家的女眷出门游玩。
沧州湖两岸灯火通明,一入眼全是玲琅满目的灯笼,每家灯笼店里都围着很多解灯谜的年轻人,他们每解一个灯谜就互相吹捧着,试图用才华吸引路过的女子们。
也只有在这一天的夜里,人们才可以在街道上见到如此多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叶从容没多久就和叶家女眷们走散了。
她也不着急,难得出一次门,她决定自己独自好好玩一玩。
她沿着湖岸闲逛,一路欣赏着形态各异的灯笼,自己在心里也会偷偷解一解有意思的灯谜。
快走到路尽头的时候,叶从容在一家店里看到了一盏很别致的灯笼,灯笼上画着几座连绵的山峰,峰顶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