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昨儿刚大婚,怎么今天就过来了?”李业思衣领汗透,颈边还有汗在淌,整个人冒着热气儿,应是刚从场上训练下来。
褚怿淡淡道:“过来看看。”
又拿下巴指场上:“如何?”
问的是这些时日的练兵情况。
李业思闻言一哂,朝练兵场上正列队搏击的人群道:“大多都是京中子弟,细皮嫩肉的,跟咱那边吃糠咽菜、风吹雪淋的兵比不得。”
褚怿没有回应。
李业思看他神色,请示道:“将军可要检阅?”
侍卫马军司是京中马军的大本营,换而言之,即是大鄞装备最精、素质最高的骑兵本部,都指挥使作为统兵长官,除负责司中番卫、戍守、迁补、赏罚等政事外,平日里的第一要务就是练兵。
褚怿任职匆匆,那三日只是大概熟悉了办公流程,还不曾亲自验过这批马军的实力。
李业思等在一边,想着他抛下新婚燕尔的帝姬不理,火急火燎赶到这练兵场来,应是惦记验兵的事,可等半天,硬是等着没下文。
“将军?”
褚怿眼盯着场上:“先不验。”
继而,话锋一转:“让你查的事呢?”
李业思一怔,显然没料他突然问起这茬,神情略变:“您是说赐婚的事,还是……”
“都是。”
李业思眼观四周,低头上前半步。
回京以后,褚怿私下吩咐了他诸多事情,其中两件最紧要的,一是调查赐婚背后有无内情,二是彻查褚家军被困金坡关时朝廷中是何局势。
李业思压低声道:“用三道圣旨保住嘉仪帝姬,的确是丞相范大人给官家的提议,您做驸马,也是他力谏的结果。本来,官家是想让今年的探花郎宋淮然尚主的,可范大人说,皇室和将门通婚乃是惯例,一则可笼络军心,二则可方便日后牵制。且那日您……”
李业思略一停顿:“又为帝姬长跪殿外,范大人以此断言您对帝姬有情,是以……”
褚怿眉头一蹙。
李业思停下。
沉吟片刻,把那点情绪消化下后,褚怿道:“接着说。”
再往下便是褚家军的事了。李业思正色:“自去年韩相下台后,朝中政局大改,不少文官在范大人的提携下崭露头角,以朝中冗兵、冗费为由,多次建议官家裁军,更有甚者,重提三年前关南节度使叛国之事,意图劝官家削减各方守将实权。
“易州城被围时,正是朝中就裁军、收权等事争辩得最凶猛的时候,对于是否出战,也是吵得不可开交。范大人是一力主战的,就是咱们被困金坡关时,也一直没松口过,只是官家架不住参知政事上官岫多次犯颜进谏,又看冀州之围迟迟不解,这才最终决定撤军……”
褚怿静默听着,眸底渐渐被严霜覆盖。
外族土地贫瘠,每至入冬就开始物资匮乏,所以年年冬天,都是边关最吃紧的时候。
去年入冬,辽人大肆骚扰边境,冀州告急。节度使梁桓生屡屡上奏朝廷,请求援军,官家二话不说,命驻守保、涿两州的褚家军各派三万精锐驰援,四叔褚晏不疑有他,慨然命五叔、六叔分别率军前往,不想半月后,大波辽军猛攻易州。
驻守三州的褚家军总共有二十万,抛去驰援的六万精锐外,余下十四万,再各留有两万守保、涿二州,精打细算起来,易州能应敌的是十万人。
当时挑衅于城外的辽军,是整整十五万。
五万之差,于兵家而言并不算什么大数目,可此刻保、涿二州皆虚,一旦易州失守,相当于褚家军连丢三州。
褚晏一向是个慎而又慎之人,当即下令,固城严守,绝不出兵。
不想数日后,朝中一封军令送达,洋洋洒洒六七页,先是拐弯抹角责备堂堂忠义侯府不该如此无能软弱,令大鄞蒙羞;后是大放厥词称冀州大捷将近,前去驰援的六万褚家军顷刻可回,写尽理由逼迫褚晏出兵。
褚晏焦头烂额,无法抗命,被迫率七万人与辽军交锋,陷于金坡关。
九日九夜。
军令里承诺的“顷刻可回”的六万褚家军没有回。褚晏一再恳求的雄州、莫州、霸州等地援军没有到。七万人成三万,三万人成一万……
第十天,最后一封军令抵达。
只一字:撤。
褚怿清楚地记得,四叔看完那一字军令后,抖着双手,绷着下颌,硬把那张浸满血水和风沙的纸团起来吃了。
忠义侯府戍守边关六十余年,头一回,败得这样可怜,可笑,可悲。
练兵场上呼喝声震耳,褚怿敛神,把袖中不觉攥紧的双拳松开,沉声:“你再去查冀州节度使梁桓生的履历,以及自去年入冬以来,他和范申有无暗中来往。”
李业思闻言一惊,越想越难以置信:“将军难道怀疑……”
戛然而止,到底不敢往下说完。
范申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借裁军、收权等事大刀阔斧推行新政,或有意或无意地误导官家错下军令,尚且可以理解成专攻有异、政见偏差,可如果此人在大战前私通梁桓生,岂不就意味着褚家军金坡关一难,很有可能系这二人暗中推波助澜?
李业思毛骨悚然。
“查出来不就知道了。”褚怿眸冷如刀,语毕,大步往练兵场内去了。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一个时辰前的帝姬府内,雪青带着俩小丫鬟追在树木山石间,形色张皇地朝前呼唤。
前边容央充耳不闻,脚下生风,满脑子全是刚刚那男人亮而深的一双眼。
一双雪亮的、隐约透着戏谑的眼。
——求,娶?
——难不成你在垂拱殿外跪一早上就只是为了请命回北方?!
哗然雨声闯入耳畔,崇政殿外,他低沉的声音比雨声更坚决、清晰。
——褚某也有私心。
——我知道将军的私心。
所以那私心其实并不是……
急促的叫唤声砸在耳后,容央脸上爆红,近乎于逃地回到院中,刚一踏进主屋,只感觉处处是障碍,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
镜台前,那男人在那里激烈地吻过她。
坐踏上,那男人衣衫不整地躺过。
床帐中,床帐中……他们差一点点就巫山云雨,颠鸾倒凤。
容央呆呆地站在屋内,刹那间如火煎,如冰覆,无地自厝。
雪青自后追来:“殿下,这是怎么了?!”
容央深深吸气,平复后道:“我收藏的那些画,可都带来了?”
雪青忙道:“殿下素日里喜欢的东西,昨日都放在嫁妆里,一并带过来了。”
容央一指墙壁:“换掉。”
雪青点头,又跟着往内室走。
一座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隔断里外,外边是镜台,里面是坐踏,再往里,便是那红纱帐层层叠叠的三屏风床……
容央一一指过去:“换掉,换掉……全部换掉!”
雪青战战兢兢,迭声应是,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中醒过神来,容央突然转头瞪向她:“当初是你说他对我有意的?”
雪青一震。
容央一个“换掉”挤在牙关,费尽力气方吞咽回去,把人冷冷怒视片刻后,拂衣往外。
雪青大惊失色,便要去跟,容央蓦然踅身,一张小脸铁青,吓得雪青险些跪下。
容央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森然道:“我、饿、了。”
雪青立刻垂首:“是,这就给殿下传膳!”
※
雪青吩咐下人把午膳摆在主院唯一幸存的西厢房。
大小丫鬟、小厮还在外边忙来忙去,一会儿搬桌椅板凳,一会儿抬妆奁木箱,间或还有管家亲自带人进来修整树下的花圃……容央坐在八仙桌前,耷拉着眼皮看下人布菜。
雪青候立边上,一颗心七上八下,还在研究殿下无缘无故发火的原因。
正想到先前水榭那一截,上菜的丫鬟垂首退下,容央拾箸,轻飘飘道:“那男人呢?”
这“男人”指的自然就是驸马爷褚怿了。
雪青敛神,越发断定殿下的气就是因驸马而起,当下小心翼翼答:“刚刚驸马跟前的小厮百顺来传了话,称驸马有事出门,今日就不回来用午膳了。”
果然容央眉尖一蹙,不满尽在脸上。
仔细看,还不止是不满。
雪青斟酌道:“驸马刚回京不久,先前又在府中养伤,想来许多故友都还不曾一会,眼下大婚休沐,恐是出府应酬了。”
容央却道:“不是。”
雪青不解。
容央故作淡然拾箸夹菜:“他是为躲我出去的。”
雪青一惊,几分不安浮上心头:“怎么会……”
“怎么不会?”容央眼睫一垂,声调冷峭,“你当真以为他对我有意,当真以为他在崇政殿外冒雨长跪,是因为对我有情?”
提起这茬,越想越火冒三丈,容央盯着那盘山海兜半晌,突然把双箸往桌上一拍。
屋中众人一震,雪青更不寒而栗,心念疾转之下,终于幡然大悟——原来殿下这一肚子的火,是因怀疑驸马爷并没有对她钟情啊!
可是,怎么会呢?
雪青惊骇交集,饶是素来聪慧镇定,此刻也有点茫然无措,吞吐道:“驸马军中悍将,行事一贯粗直,于感情……感情方面,定然不会如文人雅士那般甜言软语,温情蜜意。先前在水榭边,恐是言语笨拙……词不达意,让殿下误会了。”
褚怿那会儿的走神状态,雪青等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说认真,肯定不可能;可说不耐烦吧,又确乎谈不上。
毕竟是个直来直去、落落寡合的人,哪里会如王忱那般舌灿莲花,随随便便就哄得人眉欢眼笑?
真要深究哪里不够对劲,也不过就是对帝姬最后关于“求娶”的质问默不吭声……
等等,默不吭声?
雪青一个激灵,把当时情形极快回放一遍。
因震慑于帝姬的余威,那会儿她跟一众随从皆是颔首低眉的,任心中如何震动,都不敢去窥视二位主子的脸色,故而那时驸马在帝姬的责问下究竟是何表情,是何反应……雪青可谓是全然不知。
此刻联系帝姬这一早迟迟不消的怒火,终于大彻大悟。
难道当时驸马的反应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忍让无奈,而是……
雪青直咽唾沫。
八仙桌前,容央还在对着一桌佳肴蹙额,雪青悬心吊胆,低低道:“那……退一万步说,就算先前驸马的确对殿下……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是奴婢有眼无珠,多嘴献浅,可殿下毕竟是这样天下无双的人物,成婚后朝夕相对,驸马不可能对您无动于衷。”
容央心烦气躁,听得这最后一句,脸上愠色方微妙一变。
雪青赶紧趁热打铁:“今日驸马也承认了,在边关十年,从来没有亲近过哪个姑娘,对感情上的事情只怕是一窍不通,指不定连……床帏之事都不曾有过。殿下艳美绝伦,又烂漫可爱,就是姑娘们见了也要心驰神遥,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驸马呢?”
容央下颌微微扬起来。
雪青总结:“如此,拜倒在您裙下,只怕是早晚间的事……”
容央凝眸,顺着雪青的话往下想,想到那男人向自己俯首称臣的模样,郁积在胸口的烦闷、恼恨终于散去,一阵阵快意荡漾开来。
“是,”纤睫一眨,眼波流丽,容央慢慢振作起来,“自然是早晚间的事。”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对她无动于衷呢?
不可能的。
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样有翩翩公子趋之若鹜。更何况,还是风华正盛时?
容央唇边挑起冷笑,用眼神一指桌上那双玉箸,雪青立刻领会,把双玉箸收走,用丝帕揩去桌上油渍,又重新捧了双干净的呈上。
容央懒洋洋开始用膳:“驸马今日是在书斋更衣的?”
雪青:“是。”
容央道:“一会儿去把他的衣服一并取来,同我的一块熏了。”
雪青点头,心知殿下的气算是消了,悬在胸口的石头落下:“可要把书斋也一并拾掇拾掇?”
“不必。”
拾掇那里做什么,要搁那也住着舒畅,他还肯回来么?
容央下令:“把主屋仔细布置一下就行了。对了,今日用凤髓香,熏足一点。”
雪青领命。
容央勾唇,对于那讨厌的男人,心里已另有谋划了。
第19章 、喜欢
日薄西山,练兵场上欢声雷动。
铿然一声,一柄宽刀猝然坠地,下一刻,一杆七尺红缨枪被人凌空抛下,直直掼回兵器架上,伴随喝彩声,褚怿翻身下马。
旌旗招展,一名精疲力竭的虞侯被人架下场去,周遭私欲窃窃,或赞叹褚家枪法之精妙,或调侃那虞侯的狼狈无能。
其中一人冷眉冷眼,把身边同僚一扫,不屑道:“不是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嘛,怎么将这么厉害,兵一怂就怂了六万啊?”
周围氛围骤变,有人拿胳膊捅过去,示意莫多嘴,那人偏嘴一咧,满脸戏谑:“咋的,老子还说错了?”
褚怿信步走下练兵场,隐约感觉身后有道视线,回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李业思把一方干净的帕子送上来,褚怿敛眸,拿过来擦完汗后,瞥一眼西边日头。
时候不早了。
场上议论声还在此起彼伏,李业思笑道:“成婚后不在家里陪陪娇娘子,反到这儿来找人练手,摊上您这么个新上司,这帮公子哥也是够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