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却不起身,人往后靠,金刀大马地倚坐在那儿,整个人愈显散漫慵懒。
“头上的东西不取么?”声音倒还稳得很。
容央此刻自然还是盛装华服的,闻言一怔,心道还怕我硌着你是么。面上却笑:“这便去,将军若乏了,不妨先歇下。”
生怕对方跟自己客气,又补充:“不必等我。”
褚怿眉峰微挑。
床上人迤迤往外走去,褚怿垂眸,视野里,大红裙裾飘飘曳曳,金丝繁复的一截裙角从他靴上一掠而过。
和今日她放在自己掌心的那只小手一样,似有又无,令人本能地想要攥住。
屏风外,漆绘十五连枝灯上仍旧燃着红烛,一簇簇火苗在黑夜里跃动,容央对镜取下沉甸甸的凤冠,摘去两靥及额心点缀的珠钿。
失去金玉珍宝的映衬,仅绿鬓如云,肌肤胜雪,那精心描过的五官一时愈慑人心魄。
容央侧首,去摘右耳的金镶珠耳环,如潮酒气蓦然涌来,下一刻,纤细手腕被人从后抓住。
容央一震。
镜中烛光烨烨,褚怿站在身后,滚烫的体热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极快蔓延,容央慌忙撤手。
褚怿却不撤,反而顺势握住那只摘到一半的耳环,低着头,把那金钩从她耳洞里轻轻地、慢慢地取走。
他分明没有碰她的耳,容央却感觉耳廓全是火烧一样的热。
镜中,他眉眼低垂,长身玉立,视线专注地投在她耳上,赫然是个专心致志的模样。
容央意外之余,僵着身体坐直,果不其然,这只顺利取下后,褚怿又如法炮制地去取另一只。
大抵是喜服金冠的缘故,此刻看他,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世家贵气竟格外浓烈起来,特别是那垂下眉目的侧脸,深深的卧蚕,纤长的眼尾,斜飞入鬓的漆黑剑眉……
恍惚中,竟有了几分“陌上人如玉”的温润清贵。
容央不觉走神。
蓦然一声轻响,一对耳环被褚怿搁在镜台上,利落的动作,恍如战后搁刀。
容央立刻敛住遐思,静默半晌后,起身。
褚怿依旧站在绣墩后。
容央娇小,螓首微垂地站在他跟前,实在是小小一个。褚怿眼神深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容央深吸一气,然后抬起头来,伸长手去摘他髻上的衔珠金冠。
褚怿眸一深,显然意外。
男人的视线是那样直露而炽热,鼻间的气息也那样滚烫,因为距离近,仿佛就拂在自己鼻间,连同自己的,牵牵扯扯,如藕丝连。
容央一颗心乱如鹿撞,金冠在手里越拆越紧,慌乱中,垫脚去看。
褚怿头一低,亲了上去。
唇上一重,脑中如有惊雷炸开,容央大惊失色,后退,腰被握得死紧,不由瞪大眼睛。
咫尺间,烛光明灭,男人一双黑眸似阖似睁。
下一刻,唇瓣微痛,是被他转头时用齿咬过。
容央一瞬间从头皮麻至脚心!
“哐当”一声,金冠从一双小手上砸落,两道红影交缠在一块,前前后后,踉踉跄跄,自屏风外进来。
浓烈酒气涌入肺腑,涌入四肢百骸,麻痹着每一条神经,每一寸肌肤……容央如被浪卷入水底,窒息中贝齿一松,被他攻城略地。
起先还是小心试探,浅尝辄止,而后越来越恣意嚣张,唇开合,碾压,像要把她生吞活剥,又像要吸走吸干她的魂、她的魄。
容央双颊如沸,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倒进床帐里的,也完全不知为何仅仅一双唇,一双那样薄的唇,会在此时爆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
震愕中,双手不知摸到什么,滚烫而微凸的触感,一条一条,一块一块,脑海里蓦然划过一幕幕应景又不合时宜的画面
是疤。
容央瞳孔赫缩,铆足力气朝前一踹。
褚怿眼锋骤凛,抓住那脚,眸底火焰烨烨。
第16章 、长夜
罗帐昏红,红烛晃动,彼此气息一进一出,急促,沉重。
褚怿单膝跪在床边,赤着胸膛,鲜红喜袍已袒在臂弯间,古铜色的双肩在灯光映衬下,隐约有薄汗氤氲。
容央一双唇鲜红欲滴,亦是酥*胸半露,曲线起伏,骇然地瞪着面前那片赤*裸的胸膛,脸色惨白如浆。
褚怿垂眸瞥过胸前狰狞的疤痕,立刻把衣袍拉上。
下一刻,松开那只莹白小脚。
容央重获自由,骨碌碌爬起来坐在床头,抱着膝,喘着气,仿佛一只刚从虎口逃生的兔儿。
褚怿看在眼中,眸底深沉。
拢上衣袍穿好后,踅身往外走。
走到一半,又蓦然想起什么,低着头把脚步收住。
容央惊魂甫定,正扶着床边屏风怔怔坐着,看那背影停住,不由又心一凛。
这时褚怿后退一步,拉过一张圈椅并在坐榻边上,合衣往榻上躺去。
容央疑惑。
坐踏小巧,他躺在上面,一双露在外的长腿就大喇喇地放在圈椅扶手上,分明是个能硌死人的姿势,他却仿佛躺得很悠然。
容央心中一梗,平静下来后,慢慢渗开几分心虚愧怍:“你……”
“睡。”褚怿一只手搭在眼前,截去她后面的话。
“……”
窗外夜风起伏,吹动庭院里的梧桐树,悉悉索索。容央心潮涌动,一面为他“放过”自己而庆幸,一面又有点忐忑不安。
目光四转间,略过床内侧叠得高高的几床喜被,容央想,就那么任他在对面躺着也不是办法,于是道:“这儿有多的被褥,要不你……”
“不用。”
这一次,依旧话没完又给他截断,附加一句懒懒散散的:“热着呢。”
也不知是真是假,是故意,还是无心。
容央又气又羞,又后悔自己竟然跟他说软话,登时耐心丧尽,穿好中衣躺进被褥里。
心想睡就睡,你不过来,我更乐意睡。
然而闭着眼睛静躺片刻,竟是半分睡意也无,脑海里时而是刚刚那场令人窒息的亲吻,时而是镜前短暂缱绻的遐思。
时而又是那男人咫尺间半开半阖的一双眼,那烫如烈火、重如千钧的一双唇……
容央辗转反侧。
窗外风声渐大,床幔里,被褥开合声、中衣在榻上的碾压声越来越急。
容央越睡越烦,越翻越躁,恨恨地睁开眼。
月光倾泻一地,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对面,手背抵着眉骨,一张脸浸在如晦光线里,只有鼻梁至人中,人中至嘴唇,嘴唇至下颌这一路起伏的线条清晰可辨。
容央盯着那条线发呆,盯着,盯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川泽绵亘,山壑万里。
想起八千里路云和月。
大漠孤烟,铁衣披雪。
手指不由自主伸起,顺着那条线描摹起来,如此玩了一会儿,缓缓一怔。
脑海里再次出现烛光中男人胸前大大小小的疤,那些骇人的痕迹,烙人的触感……
紧跟着,是那日在玉芙殿里赵彭滔滔不绝的讲述。
荒芜的边关,砭骨的风雪,辽人的践踏,劲敌的利箭……
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涩。
容央蹙紧眉,扭过身去。
窗外鏦鏦铮铮,一时间分不出是峻急的风,还是突如其来的雨,容央抠着一叠喜被,视线匿在黑暗里,心如被屋外的声音裹卷,踉踉跄跄,起起落落。
梧桐树倏然一震,那声音更近了,是一场夜雨。
褚怿平躺在榻上,脑后就枕着一截胳膊,另一只手搭在眉骨上,遮着那些红得撩人、恼人的光。
床上反反复复的辗转声终于消停,那根撩在他心上的羽翅随之撤退,褚怿深吸一气,开始尝试入眠。
今夜喝得太多,先前没觉着什么,此刻脑仁却开始胀痛,兼以身上那股始终散不去的热,实在磨人。
耐着性子睡了一会儿,耳畔又传来细微动静,有点像掀被褥,继而,是一双小脚踩在地衣上……
褚怿眼皮微动。
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在身边停下。
褚怿把手拿下来,睁眼。
昏红烛光影影绰绰,中衣胜雪的小美人抱着一叠大大的喜被,见自己醒来,一时睁大了那双晶亮的眼。
褚怿:“?”
眼前一黑,褚怿伸手把砸来的喜被抱住,再抬眼时,那小小的人儿已落荒而逃,“嗖”一下钻回了床上去。
褚怿盯着那一小坨凸起:“……”
※
大婚次日晨,要给侯府老太君敬茶。
卯时三刻,沐浴后的嘉仪帝姬坐在镜台前由荼白、雪青梳妆绾发,视线无意间落在那一对金镶珠耳环上。
耳鬓迅速一热。
昨夜褚怿给她摘耳环的情形历历在目,后面的那些旖旎激烈亦烙印一样地烙在心间,越想越叫人神慌意乱。
所幸人刚从热水里出来,脸上绯红也并不惹人奇怪,容央赶紧借口把婚礼首饰收回妆奁里妥善保管,眼不见心不烦。
早晨醒来时,那男人已不在屋中,倒是那叠喜被又规规矩矩地躺回了床内侧。
据守夜的荼白说,褚怿下半夜就往书斋方向去了,去时身上酒气还很重,精神瞧着也不像很足。
侯府的小厮百顺也是候在外边的,当场就有些懵,本能以为一对新人闹了矛盾,可看屋里又无甚动静,且褚怿边走边吩咐他“备水”,这方把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放回肚里。
等走至书斋院外,那颗心方又腾一下悬起来:洞房之夜跑来书斋命人备水是为哪般?
和百顺的起落相反,荼白、雪青今晨进屋伺候时,往床上一拾掇,就取来了那方染了血的事帕交给侯府派来的喜婆,各自胸口心一定。
又一看殿下雪白的脖颈处竟有那样嚣张的痕迹,更是安心落意。
等双眼惺忪的殿下懒洋洋要往净室走的一瞬,才后知后觉既然圆了房,怎么昨夜主屋里半点叫水的动静也没有,反是那位驸马爷风风火火地要水去书斋?
毕竟事后不洗漱,怎么想也不像平日里动辄就沐浴,一沐浴就动辄两三时辰的嘉仪帝姬……
两人登时又百思不解,相顾茫然。
总归这事奇奇怪怪,疑点重重,似真似假,叫人越想越头大。
一支花钿式金簪插入云鬓,勾扯发丝,疼得容央“呲”一声,荼白大惊回神,忙不迭跪下请罪。
容央揉揉头皮,斜眼看去。
这人一双手素来是最巧的,怎么今日竟犯起这样蠢的错来?
“你想什么呢?”
荼白正要答,撞上雪青使来的眼神,忙把那蹿到嘴边的疑惑吞回去:“昨晚……守一夜,有点儿困,殿下别恼,是奴婢太不中用了。”
容央无奈,挥手让她起来,盯回镜中自己的脸,重又陷入沉思。
和荼白、雪青一样,此刻的嘉仪帝姬也在为同一桩事烦恼。
不过嘉仪帝姬所苦恼的细节只有一处——便是那方莫名其妙带了血的事帕。
承蒙那日在玉芙殿里李女官讲得生动又仔细,嘉仪帝姬很明白那一方事帕究竟用作何用,也很明白要如何方能使其染上该有的痕迹。
只是昨夜两人分明一定程度上清清白白,今日的事帕如何能“功成身退”?
唯一讲得通的可能便是,那男人趁她睡熟时自个弄的。
想想平日里那狷狂又冷淡的男人竟然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地在一方事帕上动手脚,容央噗嗤一笑。
笑完突然感觉两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脸上,忙又抿唇,正色催:“快些,时辰该到了。”
刚催完,一小丫鬟入内禀报,称是驸马爷在外等候了。
容央挑眉,心道倒是快,等雪青最后替自己把妆容检查完后,起身,迤迤然往外。
※
庭院里有一棵参天的梧桐,于春日里冒着嫩绿的小叶子,大小绿影相叠下,一人内着雪白斜领上衣,外罩石青色大袖襕衫,眉目轩然,临风而立。
容央一眼看去,心神微震。
晨曦洒在树上,底下薄荫斑驳,褚怿站在光线明暗交界,一双眼亮如曜石,昨夜的醉态、懒态、痞态统统荡然无存,浑身只余一袭疏冷之气。
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亦如一棵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的梧桐。
容央蹙眉,别开眼。
褚怿上前。
主持事宜的礼赞官已在院外恭候,两人双双往外,默契地各不吭声,直至临近前厅礼堂,容央方道:“床上的事帕是将军弄的吗?”
红绸交错的礼堂里,云鬓华服的文老太君已拄杖落座,一双细眯眯却亮晶晶的眼正朝这边寻来。
褚怿敛眉,立刻反应过来身边人是故意的,心里一哂,平声道:“殿下那时睡得太沉,想来是累极了,臣也是不忍打扰。”
容央本是成心捉弄,不想对方回得这样快而巧,非但无一丝赧然窘迫,字里行间还像在坐实他们昨夜确乎有过什么一样……
登时就有些气恼:“倒是不知,将军是这般体贴之人。”
褚怿眉目不动:“如今知,也不迟。”
容央:“……?!”
震愕间,男人手掌在腰后轻轻一扶,容央一怔,被他揽入前厅。
堂上,文老太君起身朝容央行礼,候立四周的一溜礼官仆人紧跟着跪拜。
褚怿携容央由东侧上堂,在文老太君座前的蒲团上双双跪下。
“孙儿给奶奶请安。”
“孙媳给奶奶请安。”
文老太君自是一番推让,目光自褚怿脸上一略后,立刻朝容央脸上定去。
春风暖,春光媚,底下美人丹唇微翘,粲眸轻弯,浓密纤睫下,莹亮如有清波流转。
文老太君定睛细看,忙弯腰扶人,口中不住“殿下美人”“殿下美人”地夸。
哪里还是那日在褚怿面前百般嫌恶的模样?
褚怿用余光淡淡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