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于是每每想起褚怿来,容央就不可遏制地感到愧怍、忐忑,又兼以深深的无奈、纠结、痛苦。
  发展到后来,便是一提此人就百爪挠心,莫名烦躁,流露的态度也就格外刻薄。
  直至此时听得忠义侯府的前尘往事,方微微一怔,特别是听到那句“自幼父母双亡”时,心头更是无端一凛。
  “云夫人去世那年,褚怿不过区区六岁,后来三年不到,其父忠义侯也在疆场上为国捐躯,正儿八经算起来,辽人和他可谓是国恨兼家仇。
  “自忠义侯殉职后,府上的二爷、三爷也相继战死疆场,阖府上下,全靠四爷褚晏一力支撑。十年前,褚怿刚满十二岁,照这年纪,大鄞的郎君都还在学堂苦读呢,可褚四爷一不做二不休,竟在出征时让褚怿披甲上马,随他一道北上抗敌,且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这一回,要不是侯府里的老太君亲自求到梁太尉那儿,梁太尉又在爹爹跟前反复说情,恐怕这位褚大郎君此刻都还在北边吞风饮雪呢!”
  赵彭一气呵成,细观容央神色,柔和春晖下,少女一双纤睫微垂,眉间冷色正如雪融化。
  先皇后仙逝那年,容央和赵彭也正是六岁。
  六岁的孩子,还不太能准确而深刻地认知死亡,只是感觉一夜之间,周围布满了刺目的白幡,一眼望不到头、一走也走不到头的苍白世界里,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哭号。
  父亲在哭,祖母在哭,内侍宫女在哭,就连平日里最不喜欢母亲的各宫娘子们也在竭诚洒泪。
  于是她也就哭了,这样的情形,不哭太不像话。坐着哭,走两步哭,跪倒父亲身边去哭。哭到一半想起来还没到母亲那儿去哭的,于是晕头转向地找,找了一圈下来发现找不到,就又挪回父亲那儿去。
  “爹爹,嬢嬢哪?”
  六岁的褚怿在失去母亲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容央心潮起伏,反应过来自己竟在与那人共情后,不由眉头一蹙,胸口突突乱跳。
  幸而荼白、雪青听得入迷,正在就着话茬跟赵彭攀谈,没有留意她的异样。
  “难怪这位褚将军总给人感觉盛气凌人,仿佛不大知礼数,原来竟是十年都没回过京城的,那倒也不奇怪了。”荼白感慨,关注点倒不在父母早亡上,而是为褚怿在容央面前不够谦卑恭敬找源头。
  赵彭看容央神色转变,心知目的已达到,多提反而弄巧成拙,遂顺着荼白的感慨道:“那是自然,自古武将本就缺乏谦谦之气,更何况这又是位在战场上长大的,那种地方,向来只认拳头,哪管你什么皇亲贵胄。”
  荼白撇眉,想着素来金尊玉贵的嘉仪殿下在褚怿面前竟无法享受往日尊荣,仍有些不大解气。
  倒是雪青道:“总归日后殿下和褚将军夫妻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繁缛礼节,省些也无伤大雅,反更显亲密恩爱些。”
  听及日后褚怿对自己继续“盛气凌人”“不知礼数”竟还成了“亲密恩爱”,容央小脸一绷。
  这时赵彭又把话题一引,深入到这十年来褚怿的边关生活去,什么虽然“屡立奇功”,却也是“九死一生”,据说有一回倒在战场上,险些被辽人的铁蹄踏成肉浆,又据说有一回身负三箭,其中一箭扎在肩胛那儿,拔*出来时都成个肉窟窿了。
  荼白惊道:“老天,那这位爷身上得有多少道疤啊……”
  容央又是一震,小脸如被霜打,赵彭本是想借此一展褚怿雄姿,不想竟给荼白拐到这处去,知道这是容央历来憎恶害怕的,忙力挽狂澜:“军中男儿,哪个身上没几块疤?况且这单只是疤吗?那都是一道道的功勋,寻常人求都求不来!”
  荼白撇眉撇嘴,不敢苟同,容央更是濒临极限,立刻撵人:“得了,这又不是茶馆子,闲话多得跟个说书的一样。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朝中那么忙,爹爹就没给你派些差事?”
  赵彭张口结舌。
  容央:“走吧。”
  赵彭:“……”
  ※
  眨眼婚期仅剩三天,这日夜里,吕氏派来两名女官给容央做婚前教习。
  宫灯烨烨,女官王氏在外间教导陪嫁的荼白、雪青,女官李氏在内室教导帝姬本人。
  容央一袭雪白中衣并膝跪坐案前,听完最基本的为妇之道后,李氏把一方匣子打开,取出一本装潢精美的画册呈上。
  容央翻开来一看之后,大惊失色。
  李氏见怪不怪,继续声情并茂,一丝不苟。
  容央盯着那一页页从眼前翻过的画面,眼睛大得能从眶里砸出——果然言语再怎么绘声绘色,也难敌活色生香的图像生动逼人。
  手一掖,容央把“虎步”那页压住,李氏耳聪目明,立刻解释:“所谓‘虎步’,即如虎走时交合,女取胸膝卧位,男跪其后交,可百病不生,男体益盛……”
  容央眼盯着画上人物,联想到褚怿那锐亮的眼、宽阔的肩、修长的腿……耳边蓦然如有虎啸。
  再一想他身体上那些可怖的疤痕。
  容央探手往袖里摸去。
  果然,全是一层层的鸡皮了。
 
 
第15章 、大婚
  四月二十三日,宜祈福,采纳,嫁娶。
  卯时一刻,褚怿珠冠凫舄,衣锦佩玉,自忠义侯府前打马往和宁门而去。
  张灯结彩的侯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大小家眷,远近亲戚,文老太君拄着鸠杖往马背上轩眉朗目的孙儿端详,小声慰问:“屁股不疼了吧?”
  “……”褚怿黑着脸,握着缰绳朝下扯唇,“托奶奶的福,结实得很。”
  “那便好,那便好。”老太太恢复昔日神采,眉开眼笑,“今晚的洞房不愁啦。”
  “……”
  一记马嘶伴着爆竹声炸开人潮,色彩鲜盛的迎亲仪仗在内侍引领下往前行去,天还没有亮透,雾蒙蒙的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鼓乐喧天。
  褚怿眉目沉定,静静驱马走过。
  依照大鄞尚主礼仪,驸马都尉入宫前,得先抵达和宁门换上繁复的官服,从头到脚彻底拾掇一番之后,再上马往东华门走。
  褚怿在边疆磋磨十年,早不是当年那个矩步方行、彬彬知礼的褚大郎君,对宫中这套繁文缛节实在有点不胜其烦。
  耐着性子给大小内侍们折腾近一个时辰后,眉间就开始流露倦色,前往东华门路上,一个哈欠险些脱口。
  马下的内侍眼尖,因担心稍后出错,忙给驸马爷唠嗑提神:“驸马爷昨夜没睡好么?”
  褚怿绷着脸,尽量提起几分精神来,不及答,那内侍又道:“可是想着大婚,心里紧张了些?”
  褚怿无言以对,点头:“是,紧张得很。”
  内侍体恤地一笑,立刻开始开解,什么皇家规矩向来如此,什么礼仪之多,乃情意之重……褚怿薄唇一抿,定定望着长街尽头,开始神游天外。
  一炷香后,迎亲队伍在肃穆庄严的东华门前驻足。
  掌事捧着作聘的大雁上前,褚怿下马,扭扭脖子提了几分神后,跟着礼直官阔步往大内迈去。
  ※
  辰时一刻,玉芙殿。
  吕皇后把梳篦搁回镜台,看荼白把九翚四凤冠给嘉仪帝姬戴上。
  灿烂晨晖洒入窗柩,在少女薄瓷一样细腻的皮肤上镀上一层柔光,雪青弯腰,给嘉仪最后点一点唇脂,满意一笑:“殿下,妥了。”
  荼白自衣架上取来五彩翚纹翟衣兼大袖霞帔,容央起身,展开双臂。礼服上身,映衬衔珠点翠的凤冠,明眸丹唇的少女灿如春华,美艳不可方物。
  吕皇后道:“莺莺果然国色天香。”
  “莺莺”是嘉仪帝姬的乳名,自齐皇后仙逝,宫中已有很多年没有妇人这样唤过她了。
  容央微微怔忡,回神后,胸口一涩。
  吕皇后目中蕴笑,温柔敦厚地站在窗前,凤冠,祎衣。
  应该是错觉,这一刻,竟然连嘉仪帝姬都开始觉得她和先后相像。
  而越相像,那种道不明的惘然、抵触就越嚣张。
  容央垂眸:“皇后娘娘谬赞。”
  吕皇后听着那声“皇后娘娘”,眸底黯然一刹而逝。
  此时有女官自外来传话:“禀娘娘、殿下,吉时已到,驸马爷在殿外候着了。”
  ※
  金辉如泄,衔珠坠玉的华盖如云耸立。
  大殿前,仪仗、行幕、步障一丝不苟,数百名紫衫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檐床整齐肃立,往后是衣鬓鲜亮、眉花眼笑的宫嫔数十。
  仪仗中间,红罗销金掌扇重重叠叠,一座金铜檐子四维垂珠帘,白藤间花,神闲气定地等在那儿,正是恭候帝姬驾临的凤辇。
  褚怿在礼直官身后驻足,视线往那辇上一落。
  此时,内侍的一声通传响彻禁廷。
  褚怿展眼,红墙如画卷铺开,流动青瓦下,一人嫁衣曳地,珠履生莲,在皇后亲扶下款步走下玉阶。
  褚怿视线上移。
  鼓吹喧阗,天地熠熠,她走在喧嚣中、鲜盛里,团扇遮面,鲜眉灿眼。
  脑海里突然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句话
  “天生丽质的嘉仪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样是大鄞男儿心中的洛神,愿意矢忠不二,一心相待的翩翩公子,只会多,不会少。”
  僵直一大早的唇角终于绽了丝浅浅笑意,褚怿凝眸又细看,承认,她的确是般般入画,洛神风华。
  长腿一迈,褚怿阔步走入仪仗,穿过层层翠幕,在那一座金铜檐子前驻足。
  下一刻,伸手扶帝姬上辇。
  帝姬侧目。
  男人手臂修长,一看就很粗粝的掌心摊在面前,往上,是大红官袍上精细的织金暗纹,映着日照,雀跃如湖中金鲤。
  目光止不住地再度上移,对上一双黑而深的眼。
  那眼底有一丝十分细微的、不同往日的笑意。
  是了,他在垂拱崇政外一跪就把她跪回了家,可是美梦成真,得偿所愿,怎会没有笑意?
  被赶鸭子上架的,不过只有自己罢了。
  心头蓦感不平,帝姬扭头上辇,纤纤玉手在那粗糙温热的掌心上象征性地一放,如蜻蜓点水,春梦无痕。
  褚怿眉微动,垂眸,捕捉到那点染着丹蔻的指甲,一颗颗如珠圆润,鲜红夺目似枪尖滴下的血……
  此一刻竟有些恍神。
  礼直官的礼赞声高高颂起,褚怿敛神,勾唇一笑,后退一步,撩袍在辇前拜下。
  少顷,禁军洒水开路,褚怿翻身上马,领着这世上最热闹的喧阗金鼓、急管繁弦,领着这世上最尊贵的仪仗、新娘,走出禁廷,走入盛京。
  ※
  大婚宴设在官家御赐的帝姬府。
  入府后,先是叩拜帝后,后是驸马、帝姬行同食之礼,因褚怿双亲不在,帝姬侍奉公婆盥洗进膳之礼由文老太君领受。
  一系列繁琐礼仪结束后,帝姬入洞房。
  褚怿打着精神,把府上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一众宾客应酬完,繁星明灭,天终于黑了。
  耳后仍旧是不散的欢喝声,前庭后院,处处人影幢幢。
  百顺单枪匹马冲入阵营,把两颊酡红的褚怿领回一间偏房时,犹自惊心动魄。
  “郎君,老太君千叮咛万嘱咐过,今晚您可不能醉啊!”
  褚怿仰着头坐在梨花木圈椅上,闭着眼,手搭在额前,闻言“嗯”一声,低低的,哑哑的,听着更像醉后呢喃。
  主屋那边已派了人来催,百顺心焦如焚,恨不能去后院提桶冷水来把人浇醒,然而到底不敢,只是在屋里打转儿。
  褚怿眉微蹙,一脚踹去,百顺一个趔趄趴倒在地,惨声震天。
  “安静点儿。”
  百顺涕泗横流:“我说驸马爷,不是小的不肯安静,是主屋那位殿下盼您盼得望穿秋水啊……”
  大殿外那张耀如春华的脸自脑海里掠过,褚怿双眼微微睁开一缝,眸光映烛光,昏昏沉沉,烈烈轰轰。
  下一刻,人竟如旱地拔葱般,猛一下起来,径自推门而去了。
  百顺目定口呆,匍匐几步,踉跄跟上。
  ※
  主屋。
  百顺口中盼人盼得“望穿秋水”的嘉仪帝姬,此刻正端坐在铺彩叠锦的漆金三屏床榻上,对着一片红艳艳的空气神驰八荒。
  满屋帐幔垂帘都是红的,满台的蜡烛灯罩也都是红的,红光红绸交相辉映,以至于嘉仪帝姬那剪水双瞳都如被火燃着一样,空洞又炙热,寂静也喧嚣。
  外间大门被推开时,容央本能地一个战栗,竖耳听,竟果然是那人如期而至,一时胸口更急如擂鼓,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放。
  扭头,窗外除影影绰绰的灯火外,黑漆漆一片。
  时辰确实是到了。
  容央吞下一口唾沫,后知后觉,这滋味居然有点像上刑场。
  不及缓神,外间低低切切的交代声散去,伴随一声“吱”,男人的脚步声自外而来,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又是那种让人难以反抗的压迫感。
  容央蹙眉,低着的眼睫开始打颤。
  织金地衣上,只有自己一个小小的黑影,容央攥紧小手,静等那人的影子映上来。
  等半天,没等着。
  抬头,男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对面那张坐榻上,此刻,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
  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可那眼,又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地亮,这样地深。
  容央百爪挠心,打量片刻后,试探开口:“将军……醉了?”
  光影旖旎,褚怿那双眼终于微动了下,喉间“嗯”一声。可那眼神分明那样清明,哪里像有醉意?
  容央心中愈发七上八下。
  什么意思哪?
  这洞房究竟还洞不洞了?
  不洞最好。
  容央压下那点忿忿,顺水推舟:“那就早些歇息吧?”
  既然醉了,想来也该是乏力了,躺下一觉睡去便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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