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被官家抱在大腿上,陪他坐在垂拱殿里审批劄子,前来请安的贤懿只能低眉顺眼地站在殿下,怯怯地往上面喊一声“父亲”。
然后被官家眼也不抬地、客客气气、不冷不热地屏退下去。
或许打那时起,妒忌就开始在她心底发芽。
等到后来吕贵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示好,她心里那份恼恨不平,就更是难以遏制了吧。
如此一想,吕贵妃那张娴静的笑脸又一次浮至眼前。那位像极自己母亲、却又终究不是自己母亲的母亲啊……
容央无甚表情,往前走:“可她有的,也是我求而不得的。”
赵彭一怔,忙撑着伞跟上去,回味过来这话的意味后,脸上神情也不禁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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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贤懿循着一地血迹,悬心吊胆地追至东华门时,所寻之人早就不见踪影。
此刻暮色四合,滂沱大雨转为绵绵细丝,愈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和巍峨宫墙一并封锁着少女心事。
侍女灵玉眼看贤懿半边肩膀都已被雨水浇湿,不由心疼道:“殿下,褚将军身经百战,不是寻常男儿,区区杖刑,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的!眼下人已走远,咱们等在这里也是无用,还是赶紧回宫更衣吧!”
阴云低压,金钉耀目的朱红宫门前禁军肃立,贤懿怔然收回视线,重新看回地上已经被冲刷得寥寥无几的血痕,满脑海回荡的仍旧是容央那微微含羞的回应:——清明结交的,如今情分,尚可吧。
初闻褚怿长跪垂拱殿外时的震惊、恐惧又一次席卷全身,那种细密如针扎的刺痛,强烈得险些令人窒息,贤懿突然抓紧灵玉的手,哑声道:“查。”
灵玉怔道:“殿下说什么?”
贤懿深吸口气,四肢百骸全是冰冷气流:“褚怿和嘉仪的关系,一丝线索不可放过,一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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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金桂殿。
灵玉把今日傍晚查获的消息逐一道来,大至褚怿返京的确切时间,小至兴国寺内褚怿吃下嘉仪亲自递去的糖葫芦……贤懿披散着一头还水汽氤氲的墨发,绷着脸静默听着,半晌过去,眼睫都不曾一动。
灵玉不安道:“殿下……”
明亮烛光下,少女眼波终于微微一转,眉间惆怅随之漫延:“那日,我明明也在的。”
低如喃喃自语。
灵玉知她所言为何——清明的金明池,褚怿、嘉仪相遇的那一日,她,明明是在的。甚至于,是比嘉仪还早遇上那位褚将军的。
可是,世事便是如此难料,于感情这块,更是无先后之分,道理可言。
思及这两位殿下近年来的汹涌暗流,灵玉心中一叹,开解道:“只是匆匆见过两面,或许便像嘉仪殿下所言,交情不过尚可而已,还没到两厢有意的程度。
“今日褚将军为和亲一事冒犯官家,未必就是为护全嘉仪帝姬。和亲一果,乃因他褚家军战败而起,在此之前,大鄞从无把帝姬下嫁邻国的先例,忠义侯府声名煊赫,战功累累,而今却成这先例的罪魁祸首,褚将军血气方刚,如何能忍受?”
贤懿茫然的视野渐渐聚焦,心思转动:“你的意思是,如果和亲的人是我,他……也会像今日这般做?”
灵玉笑着点头。
崇政殿外氤氲的血水又一次浮在眼前,即便没有见面,那男人刚毅、英武的形象也依然鲜明深刻。
想着那人同样可以为自己而跪,那血也同样可以为自己而流,贤懿胸口怦然,脸颊泛红,心底愁闷云消雾散。
“我明白了,”贤懿笑起来,“忠义侯府满门忠烈,褚将军豪放粗犷,想来也瞧不上她那嚣张又矜贵的性子,何况,还是一个要远嫁大辽的人。”
灵玉唇边笑意却是无声一敛,思忖片刻,低声道:“嘉仪帝姬和亲一事,恐怕有些变数……”
贤懿蹙眉:“什么意思?”
灵玉如实答:“今日崇政殿里传了个消息出来,称是官家应允嘉仪殿下,不会让她前往大辽和亲了。”
贤懿先前窃喜烟消云散,不由坐直:“是不和亲,还是不让她去和亲?”
灵玉道:“是……不让嘉仪殿下和亲。”
贤懿心中更乱,惊疑中交织着愤恼、不甘:“她不和亲,那谁和亲?辽王可是点名道姓要大鄞嫡出的帝姬,难不成为保住她,爹爹又要与大辽开战?!”
灵玉忙又安抚:“那倒也没有此类消息,想来是官家到底心有不舍,所以责令范大人他们另想对策……”
后面的话,贤懿已听不进去了,满脑回荡着那句“官家到底心有不舍”,一时呆呆坐在镜台前,颓然冷笑。
“是,这是他最宝贝的女儿,他怎么能舍……”
贤懿抓住镜台上的一枚银鎏金如意簪,纤细的手指微颤:“自小到大,他对她就是百般地疼,千般地护。她喜欢荷花,他就给她的玉芙殿建荷塘;她爱往宫外跑,他就对她睁一只闭一只眼,随她假扮成赵彭溜去京中看灯赏花;就连驸马,他都可以放权任她去挑……他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去,又怎么忍心把她嫁去大辽!”
同为女儿,就因为她是先皇后所出,所以可以坐在他腿上恣意嬉笑,而她,只能规规矩矩地候在殿下,偷偷瞥一眼这位自称是自己“父亲”的官家。
同为帝姬,就因为她占了一个“嫡”字,所以无论自己如何端庄贤淑,温顺知礼,在世人眼中,也遮掩不住她的半分光华。
就连自己的母亲为博得圣宠,也要一一记下她的品味喜好伺机讨好,越是在自己跟前,越是要撇开自己去亲近她、关切她……
如果这次不是辽王点名要嫡帝姬,情形会如何?
只怕那位所谓的父亲,是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罢。
冰冷泪珠砸入虚空,溅湿在膝前的襦裙上,贤懿霍然拂袖,镜前成堆的金玉珠钗稀里哗啦砸落在地。
激响震耳,灵玉等一行宫女大惊失色,不迭跪下:“殿下!”
贤懿深喘,瞪红一双泛湿的眼盯回镜里,灵玉抬头瞥见她滴血的掌侧,惊呼一声,忙不迭招呼人拿药箱来处理伤口。
然而贤懿却只漠然坐着,任人摆弄着,盯着镜中人影咬牙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殿下……”灵玉揪心。
贤懿不动,她静静地回忆着这十五年来的委屈、辛酸,静静地控诉着苍天的不公、不平,却还不知道,有些时候,苍天待人会远比人想象中的更为刻薄、残忍,更令人不忿、不甘。
次日,三道圣旨从崇政殿内颁出。
其一,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尚嘉仪帝姬,月内完婚。
其二,册封吕贵妃为皇后。
其三,册封贤懿帝姬为越国恭穆帝姬,择日和亲大辽。
第13章 、取舍
消息传至忠义侯府时,皮开肉绽的褚怿正奉文老太君之命在屋里卧榻休养。
一个檀木八卦锁在手里翻转了不下千回,开了锁,锁上又开,正在厌恶之际,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仆从百顺脚打后脑勺冲进屋里来,惊天动地般道:“郎君,天、天大的消息啊!……”
褚怿趴在床上,眼没动,只眉微蹙,声儿淡漠:“有屁就放。”
百顺激动万分,气喘如牛,一时竟是“放”不出来,上前扶着圆桌又喘一阵,方道:“一好的,一坏的,您先听哪个?”
褚怿:“坏的。”
百顺吞口唾沫,上前半步:“大辽的和亲请求,官家应了!”
手里八卦锁“啪”的一声,再度锁上,褚怿沉默,暗影里,一双眼盯着手里那紫褐色的物件,静如山伏。
百顺:“郎君?”
八卦锁又响,声音钝闷,褚怿双眼幽沉,把那抹艳影从心里抽走。
不算什么意外的决定,不然,也不必让他挨这五十杖了。
心里却还有点儿莫名的躁,褚怿蹙眉,想起另一截:“好的。”
百顺嘿笑一声,这回直上前来一大步,弯腰道:“官家让您尚主呢。”
褚怿眉峰一时蹙得更紧,手不再动。
百顺笑呵呵道:“大鄞第一美人嘉仪帝姬!郎君,您这回回京,可是脚踩狗屎,走大运来咯!”
褚怿脸色低沉,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百顺这才想起来其中关键没有点明,忙一股脑补充。
“呃,是这样的,官家今日下了三道圣旨,大概意思就是,册封吕贵妃为皇后,如此一来,贤懿帝姬便也成了嫡帝姬,正好代替嘉仪帝姬往大辽和亲去。
“至于嘉仪帝姬嘛,为免东窗事发,辽王反悔,务必得趁早成婚。这不,官家在众多世家公子挑来挑去,最后便挑中了气宇轩昂、前途无量的您!”
百顺一口气儿道来,眉梢眼角尽是灿烂笑意,褚怿冷冷盯着他,半晌没动。
最后,松开的眉头又狠狠往一块绞去。
偏百顺不识时务,“啧”一声,拍大腿道:“郎君,喜事儿!笑一个啊,您不是乐傻了吧?”
“……”
褚怿侧目,朝他勾一勾手指。
百顺笑嘻嘻探身过去。
下一刻,一串嚎叫爆出窗外,天崩地坼,惊心动魄。
※
不同于忠义侯府的喜忧参半,这一日的玉芙殿、金桂殿只有晴天霹雳,狂风暴雨。
嘉仪、贤懿两位帝姬平生头回心有灵犀,不约而同赶至官家朝后小憩的文德殿,对着紧紧封闭的殿门放声陈情。
一个喊:“请父亲收回成命,孩儿愿去大辽和亲!”
一个也喊“请父亲收回成命”,喊完愣一下,接一句“孩儿……孩儿来嫁褚将军!”
侍立殿外的两个小内侍满头冷汗,簇拥边上的几个宫女也终于无地自厝,开始上前来各拉各的主子,各发各的劝辞。
喊“孩儿来嫁褚将军”的那位痛叱一声“滚开”,踉踉跄跄扑回门槛前,满脸泪痕地继续朝那冷冰冰、硬邦邦的殿门内控诉。
喊到一句“您怎能如此”时,殿门“吱”一声响,一人自暗影里走来,迈开的一只脚险些踩在贤懿脸上,忙挪开。
贤懿两眼发亮,匍匐过去把那只脚抱住:“崔内侍!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见官家……我不要去和亲,我不要!……”
崔全海头大如斗,使眼神示意边上那俩小内侍上前拉开贤懿,急急关上殿门,抱着拂尘暗叹口气后,方敛容朝两位帝姬道:“二位殿下,官家心意已决,还请速回宫去,各自备嫁,如此放声喧哗,言行无状,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贤懿被俩小内侍拉着,闻言眼已红如火烛,声泪俱下:“颜面……什么颜面?我不要颜面了我只要不嫁去大辽!”
崔全海脸色铁青:“殿下慎言!”
贤懿神情冰冷,突然挣开那两名小内侍朝殿门扑去,众人大惊,立刻追的追,拦的拦,劝的劝。
贤懿瞪着殿门,濒临失控:“凭什么是我?!凭什么要我替她去?凭什么让我来全这颜面?!”
崔全海立刻沉声:“殿下累了,还不快扶回宫去!”
他伺候御前多年,此刻放话,分量自不必提,灵玉、巧佩也不敢让贤懿继续在此造次,不然下一个口无遮拦时,便很可能成了大祸降临之日,当下在两名小内侍的帮衬下,半拉半拽着贤懿离去。
去时,少女嘶哑的声音依旧盘桓四周,一声声从乞求到怨怼,从怨怼到绝望
“哪怕不做大鄞的帝姬,不做他的女儿,我也再不要什么颜面了!……”
回音凛凛。
殿外一时阒寂。
崔全海心中郁结,看向丹陛下默然无声的嘉仪帝姬,调整少顷,缓步上前。
“殿下冰雪聪明,官家为何、为谁颁发这三道圣旨,您应该心如明镜。有道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世间两难之事,不可枚举,情急之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望殿下能体谅官家的不易。”
正是午时,分明春光一片,暖风扑在身上却是砭人肌骨的寒,容央先擦去脸上的泪,然后道:“谢崔内侍提点,我……我正是因体谅官家的不易,才冒昧前来请求他收回圣命的。”
崔全海皱眉。
“您刚刚也看到了,贤懿对和亲一事深恶痛绝,强迫行事,必然弄巧成拙。爹爹自幼教我‘急人所急,想人所想’,教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今却要我龟缩人后看人替我受难,我……”
“殿下,”崔全海打断,“您若如此想,那还是没有体察到官家的苦心啊!”
容央遽然抬头,还待再辨,崔全海斩钉截铁道:“圣旨已颁,时局已定。还请殿下用心思量,万万不要辜负了官家!”
语毕,竟不再多留,就此拂袖而去。
“崔内侍!”容央大喊,被荼白、雪青从后拉住,盯着那扇决绝关闭的门,悲恨交集。
※
赵彭来到玉芙殿时,容央正顶着一双又红又肿的眼坐在桃树下走神。
小石桌上沏有香气袅袅的花坞茶,一杯被容央双手捧着,一动不曾动过。
赵彭上前坐下,想着今日的那三道圣旨,也是神情黯淡,顾自倒了一杯茶润口后,盯着近处的一地落花,第一次这样久久不开口。
最后,还是容央先出声,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悲喜:“这荒唐的主意是谁出的?”
赵彭默了默,答:“范相公。”
容央冷哂:“就是那位号称国士无双的范大丞相?”
赵彭点头,知她此刻对范申很不待见,开解道:“因褚家军大败,辽军这回在关外士气大振,对中原已是虎视眈眈,可大鄞刚经历几场大战,朝中又要推行新政,实在不能再在军事上有所折腾。爹爹舍不下你,又不得不答应和亲,只能听从范申的下下之策,荒唐……是荒唐些,可就当下的情形来看,已是最明智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