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明智?
  把她的幸福凌驾于那么多人的牺牲和痛苦之上,就是所谓的明智吗?
  用贤懿的一生为代价换来的自由。
  用吕氏的牺牲来成全的自由。
  用父亲背叛对母亲的承诺铺就的自由。
  就是那所谓的幸福吗?
  容央胸口如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覆,抬头道:“都是偷来的,损人利己,苟且偷生,算什么明智的抉择。”
  赵彭张口结舌,因为知道她说得对,所以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也就再找不出话来开解劝慰。
  于是索性就不劝了,改回往日的做派:“福祸相依,得失有数,你也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这一招果然还是奏效,容央心头立刻火起,三分低迷被恼怒占去,冷然道:“你以为对你而言,这抉择又算明智吗?”
  赵彭淡哂,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和我有何相干?”
  容央哼气,不知是该恼他自负,还是恨他无知:“贵妃虽然痛失爱女,但终究获利最大。爹爹为守住对嬢嬢的承诺,这十年来,无论大臣们怎么劝、怎么逼,就是没动过一丝立后的念头,你这唯一之嫡子、板上钉钉的皇太子身份方能守到现在。可眼下贵妃晋升,禁廷里任何一个皇子,她都可以收至膝下抚养,指不定哪一天,还能自己生下一个,到那时,你,又会是什么?”
  赵彭喝茶的动作一怔。
  容央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直直盯着他:“大哥早幺,二哥虽被封王,但一无封地,二无兵权,如果贵妃不做皇后,朝中根本无人可撼动你的前程。可眼下她借机上位,日后一旦扶持他人,你该如何自处?”
  在禁廷,没有母亲照拂庇护的孩子,从来都是势单力薄的。赵彭和她能平安恣意地成长至今,除官家的偏爱外,一份最正统的血脉也功不可没。
  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有了另一个和他们同样尊贵、甚至于更尊贵的血脉,赵彭触手可及的东宫之位会怎样?
  攫金不见人。
  届时,只怕就算他不去争,不去抢,也会成为某些人必拔的一根刺吧……
  容央越想越感后怕,心头的三分火再度化为沮丧茫然,赵彭看在眼中,静默半晌,还是明亮一笑:“你这杞人忧天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别说现在还是风平浪静,就算日后暗流汹涌,风雨如磐,你又怎知我无力自处,无力披荆斩棘?
  “难道我在你眼中,就如此庸懦无能,不堪一击?”
  春晖烨烨,他坐在灿然桃花下,十六岁的少年,眼神第一次这样锐而亮,倔强又温暖。
  容央眼眶一热。
  赵彭便朝她一眨眼,坏笑:“再者,也得她生得出来儿子不是?”
  容央眼边打转的泪顷刻被逼回去,闷声:“你又知道她生不出来了?”
  赵彭:“能生早生了。”
  吕氏进宫至今,膝下仅贤懿一女,纵然最近这些年靠着和先皇后越发神似的脾性从四妃中脱颖而出,圣宠不断,也并没有再妊娠过。
  照理说,就吕氏如今的年龄,再度生产的可能性并不大,可正所谓世事难料,事在人为……
  能生早生?
  当人家不懂似的,指不定此刻就在预备着了。
  容央嘟囔:“你就乌鸦嘴吧。”
  赵彭扬眉:“我这嘴可没你那双眼睛灵光。”
  容央怔忡,反应过来他是在揶揄自己眼光不好后,一脚踢去。
  赵彭忙躲,手里茶杯溅开茶渍,烫在白嫩嫩的手背上,立刻红开一片。
  “啊……你!”
  掏出丝帕来擦,一边碎碎念:“好在那褚怿是个皮糙肉厚的……”
  容央正心虚兼心疼,闻言:“……”
  ※
  玉芙殿里云销雨霁,吕氏所居的元禧殿里仍然悲声震天。
  斜阳穿过槛窗,洒在吕氏单薄的双肩上,云鬓凌乱的贤懿跪在她膝前吞声饮泪,一口一声“姐姐①”,一声一次“我该怎么办”……
  吕氏低头,精心描过的一张脸也已被泪痕洇湿,侍立边上的大宫女暗暗揪心,开口再劝:“殿下,圣旨已下,天命难违,您在这儿苦求娘子,也是于事无补啊……”
  贤懿哪里肯听,紧紧抓住吕氏裙裾,挪动膝盖上前:“姐姐,娘子,贵妃……您只有我一个孩子,您一定不忍心把我嫁去大辽,您……”
  话声未完,那双颤抖的手突然被吕氏抓住,恍惚中,竟也是如溺水之人抓浮木一样,紧紧的、死死的。
  贤懿愣住。
  霞影映窗,满室残阳,吕氏泪濛濛的双眸中似有金辉浮动,又似有寒流暗涌。
  “我不忍,但这一回,你必须依旨照做。”
  贤懿双瞳渐渐放大。
  吕氏噙着泪,把她的手一寸寸拉近,拉至腹上,声颤如断珠砸地:“明白吗?”
  贤懿眶边热泪滚落,一脸茫然,继而满眼错愕。
  吕氏含泪而笑:“这一回,不是为她,是为你,为我。”
 
 
第14章 、神交
  因褚怿“奉命”卧榻,这日送往忠义侯府的赐婚圣旨,乃是文老太君亲自领着一众家眷接的。
  文老太君年登花甲,庞眉皓发,心宽体胖,历来是阖府最自在旷达的那一个,然今日接下这一封圣旨后,素日眉开眼笑的一张脸竟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皱巴巴,冷冰冰,再没展颜。
  屏退一众家眷后,文老太君左思右想,越想越气血上涌,一踅身,风风火火就朝褚怿所住的闻汀小筑奔去。
  这位老太君自幼习武,乃是和忠义侯褚训一并上过战场的巾帼女将,故而即便年迈,一把骨头仍是硬朗得响当当,拄着拐健步如飞的模样,轻快如船夫撑篙,甩得身后一溜大小丫鬟东倒西歪,望尘莫及。
  午后,绿意葱茏的庭院里熏风送香,一派静谧。
  褚怿趴在床上盯着手里的八卦锁走神,百顺坐在床边殷勤地给他换药。
  “这宫里头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哪,昨天才擦上,今天就开始结痂了,郎君这屁股算是保住咯。”
  光线柔和,男人袒露在外的背臀上疤痕嶙峋,被杖开的伤口虽然有点结痂的势头,但瞧着依旧是骇人得很。
  百顺小心地擦完药,替他拉上裤子,对着手里的瓷瓶感慨:“要是咱褚家军也能用上这么好的伤药,一个个钢筋铁骨,龙腾虎跃的,还怕他鸟的大辽……”
  褚怿没应。
  百顺侧目,褚怿看着手里的物件,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
  百顺贼眉贼眼凑过去:“郎君,想帝姬呢?”
  褚怿眼锋一凛。
  百顺全当看不见,笑嘿嘿:“‘月内完婚’……今儿初六,没几日了,不急,不急!”
  褚怿阴着脸,正要说话,窗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间杂拐杖砸在地面的咚咚声响。
  两人面色齐齐一变。
  下一刻,屋门“嘭”一声被撞开,文老太君气冲斗牛:“闲杂人等,退下!”
  百顺的小身板一颤,心知喝退“闲杂人等”,便是“家丑不可外扬”的时候,一时骇然兼茫然,直愣愣地瞪着褚怿。
  饶是褚怿四平八稳,摆下巴,示意他退下。
  百顺捏着一把汗,畏手畏脚放下药膏,并指一下当做提醒褚怿有伤,请老太君从轻发落后,讪讪退下。
  春光粲然,屋外偶有鸟啼跌落,文老太君板着脸瞪着床上人,挥起拐杖便要打去。
  褚怿一偏头。
  气流凝滞,一根御赐的紫檀木鸠杖上光泽反射,停在了半空。
  褚怿转回头来,冲着气鼓鼓的老太太一挑唇角,摊开手掌:“呐,不忍心的话,打这儿吧。”
  文老太君眼眶微湿,放下拐杖,一巴掌朝那掌心扇去。褚怿眉微敛,心道居然还是这么疼。
  “你说,你到底为什么去那垂崇政殿外跪着?!”打完人,文老太君拐杖砸地,开始训话。
  褚怿泰然:“为请战,以功赎罪。”
  文老太君冷笑:“是,请战的机会没跪到,活活跪回来一个祖宗!”
  听得“祖宗”二字,褚怿眼底又不禁掠过那一抹艳影,唇边泛起自嘲的笑:“是,的确是位祖宗。”
  文老太君一口气憋在胸口,要不是自小捧在手心的亲生孙儿,就这油盐不进、漫不经心的脾性,真恨不得打烂了去!
  深吸一气,文老太君在圆桌边坐下,沉吟片刻,开始动之以情:“自去年昊儿上前线后,咱府上就只剩些老弱妇孺。你爹去前,膝下只留有你一个,你二叔、三叔也去得早,一个香火断尽,一个子嗣绵薄,更不必提你四叔,混到现在还是和尚一个。
  “这一回,我东奔西跑,寻遍熟人,好不容易求得圣命把你俩弄回京来,就是为解决这婚姻大事!
  “表舅家的二姑娘,那么耐看的模样、讨喜的性子,又是自小跟你一块长大的,求来给你做夫人,难道不好?这些时日,我忙里忙外,费尽心思,连下聘的日子都跟你表舅谈妥了,可你倒好,给我整这样一出!”
  提及那位错失的二姑娘,文老太君捶着胸口直叹气,间隙朝床上瞥去一眼,当事人却跟个听书的似的,把弄着手里物件,恍如不闻。
  文老太君只得又深吸一口气,压下火苗,开始晓之以理:“边防国事虽然紧要,但绵延香火更是迫在眉睫,你如今二十有二,因长在边关,又是给你那和尚四叔带大的,身边至今连个晓事的丫鬟都没有,长此以往,何时能传下你父亲忠义侯的血脉?
  “雁玉不单为人贤惠,更是个心有大局的,非但不介意你成婚后多纳些妾,还准备把贴身的两个丫鬟一块带过来伺候你,为的就是能尽快替你、替咱侯府开枝散叶……”
  “雁玉”正是那二姑娘的闺名,文老太君越说越贴心,又越伤心。
  “再说我给你备着的那些个小娘子——楚楚动人的,有;俏皮泼辣的,有;连那狐媚子一样骚里骚气的,也……也有!本想着雁玉一进门后,你妻妾成群,左拥右抱,指不定半年就能有三五个种儿了,可现在呢?
  “你跪回来一祖宗做娘子!那些个可人的姑娘,我还如何给你抬入府来?我那些重孙儿,还如何到咱府上投胎?……”
  言语间,只觉那些呱呱坠地的重孙儿都在眼前化为泡影,文老太君痛心疾首,不住骂骂咧咧。
  褚怿眉微动,大抵是终于从尚帝姬这事儿里咂出点甜头来了,难得主动地道:“奶奶既然是为子嗣考虑,不如操心一下四叔的婚事。”
  文老太君的骂声戛然而止。
  褚怿顺势往后背一指:“挺疼的,总不能为了拒婚,再去挨一遍不是?”
  官家赐婚,抗旨不遵,哪里还是挨一遍杖刑的事?
  文老太君一腔愤懑被堵,又看他似笑非笑,仿佛对此事很是满意一般,不由气闷道:“依我看,你小子就是成心的,色迷心窍!”
  褚怿懒得再争辩,点头。
  文老太君一窒:“你……”
  气急之下,还想再训,可刚刚被他一岔,此刻满脑子都是那个最不着边际的四儿子,竟是越想越心慌神乱。
  毕竟这边好歹是有着落了,那一个还八字没一撇呢。
  稍一权衡,只能暂时熄火,改放狠话:“一年内给我生个重孙儿,不然,哪怕是那小殿下闹到御前去,那几房妾我也一定要抬!”
  褚怿听得脑袋发胀。
  目送文老太君离开后,褚怿把八卦锁一扔,疲惫地捏住眉心。
  百顺溜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自家郎君这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忙上前安抚:“郎君别怕,以你的本事,一年内生个娃儿算个啥啊!”
  又低声鼓励:“必然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褚怿:“……”
  他娘的,这脑袋怎么更胀了?
  ※
  礼部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册封皇后,后是帝姬出降。
  因为必须在这个月内把嘉仪帝姬的婚事办完,时间急迫,封后、出降两样大典只能侧重其中一样。官家二话不说选择后者,以至于吕氏的封后大典竟成了大鄞有史以来最潦草的一场册封。
  这日上午,尚服局刚派人过来给容央试嫁衣,赵彭后脚就到,上下把凤冠霞帔、国色天香的美人打量一遍后,由衷道:“褚怿那日挨的五十杖,大抵是大鄞史册上最有价值的五十杖了。”
  容央白他一眼,随荼白、雪青去内殿换回常服。
  此刻尚服局的人已去,赵彭很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正斜斜坐在容央最爱的那张美人榻上品茶。
  容央也很不客气地走过去:“起开。”
  赵彭“啧”一声,腾开些位置:“马上就要做人家的夫人了,也不温柔些。”
  容央接过雪青递来的一杯茶,轻掀茶盖,眼底清冷:“你隔一日不来替他说话会死不成?”
  赵彭:“我是觉着,这位褚将军也挺可怜的。”
  容央点头:“打了那么惨的一场败仗,可不是可怜么?”
  赵彭把茶杯放下,皱着眉一摇头:“还真不是因为这个。”
  容央斜斜睨他一眼,依旧懒得搭理。
  赵彭便顾自道:“不瞒你,这两日我命人去查了褚怿的身世,才发现这外表光鲜的忠义侯府……”
  这些时日,容央没一天自在过,吕氏封后带来的烦恼自不必提,贤懿那边亦是困扰一堆。
  同是帝女,同为血脉,人生境遇云泥之别,搁谁能承受得住?
  遑论和亲之外,自己还被赐给了她钟情的郎君。
  替嫁之仇,夺夫之恨,桩桩件件清清楚楚。
  恩怨至此,如何能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