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欲哭无泪,突然抓紧雪青道:“明日……仔细去查一查宋淮然,如无不妥,我便去向爹爹请婚了。”
雪青骇然:“这么快?”
是很快,前所未有的快,毕竟是终生大事,哪能这样仓促抉择?
然而一想刚刚的那场梦,想到那双也不知是不是褚怿的,直勾勾、冷森森的眼睛,以及那如蛆附骨、无处可逃的恐惧,容央总有种道不明的预感——这件事,无法不快了。
次日,容央还来不及彻底从那荒唐的噩梦中解脱,一个震惊全京的消息就证实了她的预感。
她的婚事的确是该尽量从快。
只是,纵然她歪打正着,风驰电掣,也到底还是来不及了。
卯时一刻,北上和谈的使臣风尘仆仆返回汴京,打一上御道起,就开始两股战战。进入崇政殿后,那溜在后头的小使臣更是头重脚轻,险些一个跟到栽在官家眼皮底下。
饶是带队的上官岫饱经风雨,一拜之后,慨然道:“罪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满殿哗然。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官家霜眉冷目,不安预感猛至心头:“爱卿何出此言?!”
辽兵此回来势汹汹,大有把褚家军一举歼灭之势,然两国毗邻多年,此类战事并非没有先例,辽兵虽悍,却极少把攻城略地作为作战目标,而是借此向大鄞讹取钱粮。通常情形下,只要大鄞大方开口,适当提高每年岁币金额,对方都能尽兴而去,彼此“重修旧好”。
怎么这回堂堂参知政事出马,竟还换来个“罪臣无能”?
官家心思沉重,便在隐忧之际,上官岫回禀道:“此番和谈,于钱帛方面,辽王并无附加条件,大鄞仍是每年送给辽国银五十万两,绢二十万匹,然……”
“然什么?”边上丞相范申急道。
上官岫头又埋低,沉声道:“然,大鄞需以嫡帝姬嘉仪殿下和亲大辽,与辽王共结连理!”
此言一出,殿内更是平地惊雷,官家险些拍案而起,嗄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上官岫双眼一闭,似孤注一掷般,字字铿锵道:“臣、恳请陛下以大鄞万民为众,允嘉仪帝姬和亲大辽,与辽王缔结姻亲,保大鄞千秋太平!”
※
这一天,正巧下了入春以来最磅礴的一场雨。
和亲的消息从前朝传至内廷时,容央正坐在窗前,看檐边的一串雨水如何锲而不舍地往地砖缝隙里砸。
许是殿里宫人打扫时不够细致,又许是春天的力量太过强大,那砖缝里的一根绿芽昂着头、挺着胸,无论雨水如何倾轧,都固执地不肯低头。
雪青侯立在旁,看着淡薄日影里那张愈显苍白的脸,不安道:“殿下……”
容央不动,视线仍在窗外,只是漠然出声:“无妨,如此,倒省得我去挑了。”
方仲云也好,王忱也罢,回回挑,回回错,回回受人白眼,自尝苦果。至于这个宋淮然……
哈,也不过蜻蜓点水,再者,赵彭早说过她眼光一向不行,如今看这宋淮然不错,指不定一查,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呢?
嗯,定然也是个败絮其内的……
容央深深吸气,借着眨眼的动作逼回眶边泪意,敛回视线,改去拨弄玉壶春瓶里新摘的一簇玉绣球。
“那辽王……”指下用力,竭力稳住声音,“多大年纪啊?”
雪青如鲠在喉,荼白更是心酸至极:“殿下,您别这样……”
雨声喧天,室内哭哭啼啼。
容央蓦然一阵烦躁,扬声:“问你话呢!”
荼白跪下,心痛如割,哽咽道:“能多大年纪,比您年长的儿子都不下三个,更不必提那些都能做您奶奶的后妃们……老天,您是皇后留给官家唯一的帝姬,官家怎么舍得……”
说及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容央掐着指腹间柔嫩的淡白花瓣,也不知是被哪一字触动,面颊上蓦然泪滚如线,簌簌砸落。
“对,不错……”容央冷若冰霜,强迫自己镇静,“我是嬢嬢留给他唯一的女儿,是大鄞唯一的嫡帝姬,他承诺过除嬢嬢外大鄞再无皇后,所以除我以外,大鄞无人能前往大辽和亲。”
又自我激励:“和亲又不是送死,以一人之力,便可换万民太平,多么了不起的事。横竖都是嫁人,都是要离开他,离开这大鄞的皇宫,嫁辽王,指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
雪青、荼白听及此处,更是心酸难遏,雪青一偏头,泪也夺眶而出。
这时外间人声起伏,一人风风火火,不等通传便进了殿来,竟是三皇子赵彭。
容央忙偷偷拂去脸上泪水,吐出一口郁气:“乌鸦嘴,你来了。”
赵彭似来得匆忙,此刻衣袍鞋履上都是水渍,进殿后,脸色冷凝,双眼自边上垂泪的两人一略,恼道:“父亲又还没下旨同意和亲,你俩在这哭什么,也不嫌晦气!”
雪青、荼白闻声瑟瑟,容央呛声:“你自己心情不好,找你自己的人撒气去,来我这里骂骂咧咧的,算什么?”
赵彭胸口起伏,重又看她一会儿,肃然道:“我问你,那忠义侯府的褚怿,同你是什么关系?”
室内三人听这一句,皆是怔然,容央想起对方偷偷爱慕自己的事,眼神闪开,蹙眉道:“他是他的忠义侯府,我是我的玉芙殿,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赵彭眼神如炬,看她目光飘开,越发肯定心中所想,就近撩袍坐下,道:“你可知,今日和亲的消息传开后,这褚怿做了什么事?”
他越是如此讳莫如深,容央越是心如擂鼓,声音不禁低下:“什、什么事?”
赵彭仍一错不错盯着她,又是沉默半晌,方凛然道:“反对和亲,请命出战!到现在,人还在崇政殿外跪着呢!”
第10章 、请命
大雨滂沱。
褚怿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砖上,一袭湿透的官袍紧贴,勾勒着精壮的身躯。豆大雨珠砸在上面,一触即碎,仿佛砸中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墙铁壁。
三丈开外的禁军侧目看着,惊心之余,自惭形秽。
自御前请命无果后,这位指挥使在殿外一跪就是一上午,任凭风雨吹打,官家漠视,皆巍然不动。
辽王点名道姓要官家牺牲挚爱成全两国外交,究其祸源,的确算褚家军作战不力。可是,守将在外,大体攻防皆由朝廷定夺;和亲结果,自是上官大人出使所得,他褚家人就算内疚自责,也……
不至于此吧?
难不成,这背后还另有隐情?
众禁卫绞尽脑汁,蓦然抬眼对视,恍然大悟。
雨声喧嚣,褚怿长睫微垂,尽可能心无旁骛。
然“嘉仪帝姬”四个字却像长了翅膀似的,成群结队地从众禁卫口中向他飞来,不消几时,即把耳畔堵得水泄不通。
接踵而来的,则是带着他褚怿大名的“情深义重”,以及紧挨着嘉仪帝姬大名的“苍天无眼”、“棒打鸳鸯”。
发展到后来,有人忍不住吟诗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着相思……”
褚怿:“……”
昨日在东华门前,那姑娘满怀怜悯的目光又一次浮上脑海,褚怿伸手把脸上雨渍抹了一把,扯开唇角。
昨夜回味那目光时,尚且还有三分疑惑,今日“听君一席话”,可算是茅塞顿开了。
那姑娘应该是觉着自己爱上她了。
哦,不止,经今日这一跪,估计大半个皇城、乃至汴京城的人都该觉着自己成个痴汉了。
褚怿啼笑皆非,长颈微扬,黑沉双眸朝重重雨幕后的大殿凝去。
行,痴汉就痴汉吧。
※
瓢泼大雨浇在殿外,垂拱殿内一派嘈杂。
官家在桌前来回踱步,怫然道:“这个褚怿,究竟是怎么回事?!”
内侍赵全怀抱拂尘紧随在后,便欲出声宽慰,人群中站出一人,紫色圆领宽袖长袍,乌黑直脚硬幞头,白面美髯,鼻直口方,眉间一道“川”字,正是知枢密院事吴缙。
“褚将军少年成名,血气方刚,对金坡关一役一直耿耿于怀,如非官家诏令,恐不会如期返京。今日闻和亲一事,新仇旧恨一并,难免自责过甚,意气用事。陛下宽仁,权当是竖子无知,无需理会。”
话音甫落,乌泱泱的人影里又是一人站出,反诘道:“这是什么话?他褚怿再如何年轻,也是堂堂一方守将,御封的定远将军!先前抗敌不力,兵败如山倒也就罢了,而今陛下不计前嫌,仍提携他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他不安分务职,勤恳练兵,反来这里指手画脚,胡说一气!他当打仗是什么?如一仗打去,就可改天换地,那他褚家军先前又为何在辽军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另一人应和道:“正是!这褚家儿郎心高气盛,平生头回败北,只怕是心有不甘,想借此机会一雪前耻,然事关国祚,岂可容他这般胡来?!”
“说到底,都是他忠义侯府软弱无能,力不胜任,方至如此局面,他褚怿倒还有脸来请战出兵,就不怕重蹈覆辙,再折一位帝姬出去?……”
“……”
殿内嘈嘈切切,无数张嘴皮子上下翻飞,尽是在责难褚家人如何作战不力,如何错失良机。
吴缙蓦然一声冷笑:“想不到诸位弱不禁风的翰林学士、散骑常侍,竟比在疆场上长大的一方守将更精通战事。既如此,当初褚家军受困金坡关内外无援的时候,怎未曾听得各位高论?”
众人一凛,被点名的几位文官脸上泛白,不及反唇,吴缙又朗然道:“褚家军护卫北境六十多年,自忠义侯褚训起,哪个褚家男人不是一身虎胆,勇冠三军?金坡关一役前,褚晏、褚怿戍守易、保、涿三州,又有哪次跟外敌交战时损兵折将过?
“此番辽人挑衅,褚晏顾及冀州之围未解,本意按兵不动,固城防守,可一力主战的是你们,等三军上阵后,瞻前顾后,畏手畏脚的也是你们!
“前方将士要粮不给,要人也不给!前脚让人家咬牙苦撑,后脚又下令撤军谈和!本末不分,朝令夕改,如此打法,只怕是天兵天将降世,也难转圜局面!”
这一番慷慨之辞,喝得一众文官面色铁青,然到底还是有人不忿,立刻驳道:“辽人挑衅,国军出战,乃是全大鄞尊严;既知不敌,知难而退,则是及时止损,保全实力!”
“一国边防都需靠帝姬去护了,我堂堂大鄞男儿还有何实力?谈何尊严?!”
“你!”
“够了!”
官家一声断喝,刹那间满殿皆惊,人人面色青白,噤若寒蝉。
丞相范申静观官家神色,终于缓缓踱出一步,出声道:“败局已定,争来争去,又有何用?当务之急,一则是如何应对外边那位一心请战的定远将军;二则,是如何答复辽王的求亲。”
话题重被拉回和亲一事上,原本雀喧鸠聚的垂拱殿内越发静得针落可闻,众位大臣颔首垂眉,目光闪避,再无一人高谈阔论。
官家驻足桌前,沉声道:“定远将军褚怿贪功冒进,御前失仪,杖五十,撵回府去。”
崔全海得令,紧绷的一根弦松开,似怕官家又追罚一般,赶紧领命往外传旨。
后边几位文官得此结果,不满褚怿所行无忌,在职务上却分毫不受影响,有意抒发己见,然一看同僚无人动作,又不禁把脚收回。
这时官家转过身来,一双眼沉沉地放在范申身上,肃然道:“边关不可再有战事,嘉仪,也不可前去和亲。此事,由你解决!”
满殿官员心神俱震,不约而同为丞相范申猛捏把汗,抬眼偷看时,却见范申泰然自若,拱手道:“幸不辱命,微臣心中已有一计。”
※
大雨如注,天边落下一声春雷。
褚红宫墙后,一行人自内廷方向匆匆而来,容央被赵彭拽着手腕,火急火燎间一脚踩进砖缝积水里,冰冷湿意自脚尖一窜而上,霎时激得她瞪大双眼。
下一刻,终于敛回神思,把赵彭挣开。
滂沱雨水浇淋在外,顷刻溅湿少女双肩,赵彭忙把伞送过去,恼道:“你干什么?!”
容央急喘,竟也顾不上这一身凌乱,冷脸道:“我倒想问,你干什么?”
先前在玉芙殿说完褚怿的事后,一名小内侍又火烧眉毛一样地赶来,用一副天塌般的口吻嚷嚷着“大事不好,褚将军出事了”,嚷得她嘉仪帝姬尚不及反应,浑浑噩噩地,就给赵彭一下拽至此处来。
此刻一回味,不免越想越荒唐。
褚怿为保全她长跪请缨,固然令人动容,可无论结果是成是败,皆属前朝之事,她一个禁廷女眷,如何能贸然出面?
再者,他连自己的意见问都不问,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跑去请命,说得不好听些,就是一厢情愿。
如果官家不理,自己不理,众人闹一闹、议一议也就过去了。
可眼下自己这样上心地赶来,岂不是像刻意去回应他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噩梦作祟,一想到那人黑如深渊、又炽如烈风的一双眼,容央就止不住地头皮发麻,心生抗拒。
沉吟中,荼白、雪青自后追来,匆匆把伞给帝姬撑上,又捏着丝帕小心翼翼拭去她眉目、耳鬓边的雨渍。
容央压下心中慌促,瞪着赵彭,色厉内荏道:“人家不过是挨个板子,你就着急上火成这样,照我看,是你看上这褚怿了吧?”
赵彭一双眼瞪得更大:“我满心满眼为你前程盘算,你竟如此作践我?”
容央扬眉:“看上褚怿就是作践你,那你先前把我和他硬扯一块儿是什么意思?”
赵彭被她一噎,索性道:“今日便是要把你和他硬扯一块儿,如此,你方有希望不去和那劳什子亲!”
说罢,拽着容央又开始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