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领会过来,蓦然间福至心灵,促狭道:“真是想方设法替人家开脱,怎么,问殿下人家如何,难不成是今日看上了这位大郎君,想让殿下替你撮合?”
座上容央蛾眉一颦,雪青上前去打荼白,饶是素来沉静,也不由恼道:“就你一天到晚最会瞎猜搬弄,唯恐天下不乱!”
荼白跳开两步,拿着刚摘下来的一支银鎏金莲花鸳鸯顶锥脚簪,冲雪青扮鬼脸。
雪青懒得理她,朝容央正色道:“奴婢今日跟殿下提及这位褚将军,是觉着,他或许对殿下有意。”
容央心一震,纷然思绪彻底从王忱一事上收回,镜中一双大眼晶亮。
只声音平平静静:“说来听听。”
雪青道:“这位褚将军自与殿下相遇以来,每逢相处,眼神十次有八次在殿下身上,不知殿下可有感觉?”
容央想起那男人黑而深的一双眼,抬手轻抚自己脸颊:“的确。”
雪青莞尔,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今日离开兴国寺时,他特意拦下奴婢,问了一个问题。”
容央扬眉,荼白也忍不住瞪大眼凑近来。
雪青道:“他问,长帝姬院中的歌,乃何人所唱。”
这一问,另外两人心里立刻雪亮了。
大鄞不比前朝拘谨刻板,勾栏瓦舍乃是前所未有的繁盛,为博恩客一笑,无论文房四艺还是轻歌曼舞,那些个美人都是无一不通,不有不精的。男人们整日厮混其间,贪声逐色,在某些方面自然就格外敏感,最受不住的,就是那一把把润得能滴水的歌喉。
嘉仪帝姬自认声动梁尘,喉清韵雅,且又自矜身份尊贵,非坊间歌姬可比,二者相兼,实乃音如天籁,想那离京十年的乡巴佬一听之下被勾了魂,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握起镜台上的嵌螺细骨梳,对镜梳起垂在胸前的乌黑秀发,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雪青道:“照殿下往日立的规矩,谎称为奴婢所唱,可奴婢瞧褚将军当时的神情,似是不信的。”
虽然坊间盛行音律,但一国帝姬在寺庙后山里唱靡靡之音确非什么上得来台面的事,容央以往就立过规矩,如外人问起,全谎称为雪青所唱。
两人气质迥异,然音色还是十分相似的。
只是没想到,竟没瞒过那男人的耳。
倒是精明。
容央唇微动,半天不闻雪青下文,不由道:“还有呢?”
雪青略略怔了一下,方道:“还有……就是那糖葫芦。照理说,褚将军应该知道殿下的用意,他刚刚回京,跟王公子无冤无仇,却不惜为全殿下颜面得罪对方,可见是把殿下放在心上的。”
心念急转,又道:“况且他一个铁血男儿,如不是为殿下,又怎会去吃那黏糊糊的糖葫芦呢?”
这倒是。
那男人一看就是个钢筋铁骨,枯燥无趣的,如果不是对她上心,怎么可能会去吃糖?
再者,她清楚地记得,他把那串糖葫芦还来时,可是一副很嫌恶的模样呢。
容央唇角渗笑。
荼白后知后觉:“还别说,照雪青这么一理,这褚将军在殿下面前是有点儿不对劲,那眼神,老是直勾勾的。”
雪青笑,看回镜中:“所以,就看殿下的意思了。”
荼白素来最爱起哄,立刻挤眉弄眼:“殿下,这褚将军如何啊?”
容央垂眸,明面上认真梳头,实则满脑子全是那男人的模样
他叼着根草躺在桥下的样子,他满身酒气倚靠在廊柱后的样子,他闲闲站立车窗外的样子,还有今日在小山坡下,他屈着一条腿席坐树下的样子……
最后道:“一个糙汉罢了。”
“……”
荼白脸上笑容一僵,撇眉:“差点儿忘了,殿下不喜欢武夫。”
非只嘉仪帝姬,整个汴京都没几个倾慕武官的人,本朝尚文,各家姑娘喜爱的都是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少年郎,便如王忱那其貌不扬的,爱慕者都多如过江之鲫。
雪青脸上淡笑倒是不变,果不然,只一眨眼,容央又道:“也就那张脸还凑合吧。”
荼白越听越糊涂,拿捏不准这是个什么态度,雪青道:“无妨,大鄞的好儿郎千千万万,缘分来时,殿下总能挑到称心如意的。”
这话还算让人熨帖。
容央满意微笑,搁下梳篦:“不错,时间还长,慢慢挑吧。”
这一夜,容央酣然入梦,睡眠竟比前些时日好上许多。
只是此后几天,除吕贵妃那边隔三差五叫人来请外,玉芙殿简直门可罗雀。
容央不喜欢去吕贵妃那里看对方模仿先皇后,又贯来闲不住,想跟官家求个恩典出宫逛逛,前朝却正忙着殿试的事,别说求恩典,就是前去请安都十回有八回扑空。
这样一来,人就只能在玉芙殿里窝着。庭院里窝完,搁殿里窝;殿里窝完,又挪到庭院来。
这日午后,熏风泛暖,容央窝在庭院里插花解闷,止不住地想,如果能早些成婚,哪怕官家不给开府,住在夫家,也比囚在这禁廷里自在有趣百倍吧?
转念想到这一年来在婚事上的种种坎坷,默然长叹。
再想到前些天说的那句“时间还长,慢慢挑”,脸上又开始生生地痛起来。
荼白把新摘来的一篮鲜花呈上,容央郁郁寡欢,信手抽出一束黄灿灿的金雀儿插入石桌上的竹篮里。
叠叠碧绿映衬着点点金波,给春晖一照,潋滟晃目。
荼白正要夸,容央又恹恹地把那金雀儿扯出来,扔走。
“……”
“取石榴花来。”容央漫声,荼白忙依言而动。
“白水仙。”
“萱草。”
时人有插花的风尚,并将插花同烧香、点茶、挂画列为“文人四艺”,宫闱之中,更盛行此风,每至春夏,各座宫殿无一不是香气袭人,随处可见意趣盎然的点缀。
容央把那热热闹闹的竹篮打扮好,满意一笑,托腮看了一会儿,又开始无聊了。
片刻,道:“去取镜子来。”
荼白不知道殿下好端端地赏着花,怎么突然要镜子,一时有点茫然,被瞪一眼后,忙放下怀里的半篮花转身进殿里去。
少顷,取了那块菱花形的飞仙镜来呈上,容央举镜自照,径自摘去髻上珠钗。
然后抽来花篮里的石榴花、白水仙……一一往头上插去。
荼白:“……”
时人爱插花,也爱簪花,但如嘉仪帝姬此刻这般把一个花篮搬上头去的,实属开天辟地。
“好看吗?”
春晖灿灿,石桌前的小美人凝眸而笑,巫山般浓黑茂密的云髻上花开如锦,把那小小的、白净的脸庞,反衬得如五指山下压着的孙猴儿一样。
不不不,怎能把殿下比作猴儿呢……
荼白小手攥紧,觍颜道:“好看!”
容央勾唇。
外边有脚步声近,是个模样熟悉的小内侍前来传话,打一瞧见桃花树下的嘉仪帝姬起,就开始口灿莲花。
如此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一夸过后,方道:“三殿下今日得了个宝贝,正放在重华殿里,特命奴婢来请帝姬过去赏光呢。”
这小内侍正是伺候赵彭跟前的钱小令。
容央道:“他终于想起来,这世上还有一个喘气的姐姐了?”
钱小令赔笑道:“今年殿试,官家责令三殿下一块监考,三殿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怠慢的地方,还望帝姬莫怪。”
容央冷哼,意兴索然的样子:“什么宝贝啊?”
钱小令讳莫如深:“三殿下不让奴婢多嘴,非要您亲自去看。”
容央挑眸。
钱小令满脸堆笑:“真是个宝贝,连那探花郎都两眼放光,赞不绝口呢。”
容央眉一扬,荼白道:“探花郎?”
“可不是,”钱小令两眼烁亮,“就是昨日官家在殿试上相中的宋家六郎宋淮然,因其姿容出众,辞采不俗,于是当场钦点为探花。那会儿正巧三殿下也在,对这宋公子一见如故,这不,今日得了个宝贝,巴巴地就把人请进宫来了。”
容央眨巴眼,精神一振。
想她苦恼婚事多时,竟然灯下黑,险些忘了往今年的三鼎甲身上撒网!
且还是那皮相最是拔尖的探花郎!
大鄞以文治国,对文试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及第者,非但策名就列,平步青霄,更倍受坊间追捧,“榜下捉婿”四字绝无一丝夸张。
非常时期,甚至可用“抢”来形容。
容央心如擂鼓:“这探花郎……果然姿容出众?”
钱小令笑眯眯:“谢庭兰玉,龙章凤姿。”
容央小手在胸口一按。
荼白试探道:“殿下……可要去看看?”
容央:“是要去看看。”
“……”
“我说那宝贝。”容央避开两人投来的眼神,执起石桌上的小团扇往脸上扇了扇,最后抵在鼻尖上,“走吧。”
钱小令大功告成,殷勤地上前引路,荼白却急道:“殿下!那探花郎既然也在,这妆发……是否需重新梳理?”
容央驻足,侧眸看来,眸底隐有质疑。
质疑的内容大概是:都美成这样了,还需要重新梳理?
荼白讪笑:“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此刻花……容月貌,相映之下,这身衣裳不免黯然失色,不如把头上的花取下来,戴回先前的头面去?”
容央服饰妆发这块,向来是由荼白主要负责的,今日配的乃是一袭淡黄底小白花窄薄罗衫,浅石青色软纱披帛,因着素雅,云髻上只点缀一套金穿玉荷叶头面。
眼下容央把头面取去,换成一片大红大紫的花圃,整体看来,实在头重脚轻,难以下眼。
容央重新拿起飞仙镜,自上而下一照后,点头:“的确不相称。”
荼白欣慰,上前要铲除那片花圃。
容央搁镜:“那就换身衣裳吧。”
荼白:“……”
第8章 、新欢
对探花郎宋淮然“一见如故”的三皇子赵彭,此刻正坐在重华殿里的一把交椅上,口干舌燥,焦头烂额。
对面,锦衣华服的少年眉眼清傲,神闲气定,更无一丝惹恼权贵后的心虚、愧怍之色。
赵彭暗暗咬牙。
父亲究竟是怎么看上这人的?
一副目下无尘的清高做派也就算了,还张口就跟人抬杠,政论能杠,鉴宝能杠,风花雪月还是能杠,合着他是杠神降世吗?
赵彭拿起茶盅一饮而尽。
官家想在殿试上给容央招驸马的心思,赵彭是老早就有察觉的。昨日在崇政殿,宋淮然文不加点,气质超然,回禀官家提问时,非但沉着自如,更慧心妙舌,敢于直谏,坦白说,当时赵彭的确有那么几分钦佩、赏识。
不然,也不会在官家吩咐他设局让容央跟宋淮然一见时,想也不想满口应下。
可今日一会,满怀着相交愿景的赵彭在跟这位探花郎的交流中,却是越聊越烦、越聊越恼。
聊到最后,几度想要捶案板。
可对方倒好,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姿态,间或还朝你眨一个眼,仿佛在提醒你继续同他“聊”下文,好给他再杠一把。
赵彭简直要冒烟。
赵容央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一会儿来后,如果也给这宋淮然杠上,他肩负圣命的赵彭该如何收场?
正愁肠百结,殿门外传来内侍通传,人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赵彭百般无奈,冲对面提醒道:“四姐来了。”
宋淮然:“嗯。”
四平八稳。
赵彭:“……”
宋淮然起身,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抚平衣褶,上前两步,敛容候驾。
赵彭窝着火,搁下茶盅朝外看,神色蓦然一震。
大殿门外,春色撩人,一人云鬓堆花,春衫铺红叠翠,自盎然春光里款步而来,花枝招展,步步生莲,简直……
亮瞎人眼。
赵彭额头青筋直突,为这惊世骇俗的装扮无地自厝,忙去看宋淮然反应,却见大殿之内,少年如竹玉立,清肃卓然,被春晖照得微微透明的耳廓……
居然……红了?
赵彭忙上前。
扭头定睛一看,岂止是耳廓,探花郎那冷了一下午的脸,此刻竟也粉如桃红了!
赵彭匪夷所思。
顿挫间,嘉仪帝姬赵容央入殿。她为一睹探花郎尊容而来,自然是从一眼瞧着宋淮然起,目光就定在了他脸上。
乍看之下,确有郎艳独绝之感,特别是那双清清冷冷、如山涧冬雪似的眉目,在这灿烂春日里,格外抓人目光。
然而不知为何,这本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双眼,此刻竟亮如火烛似的,笨而痴地定在那儿。
嘉仪帝姬略觉失望。
赵彭上前寒暄,特意拉开嗓子咳嗽一声,宋淮然灵魂回窍,颔首作揖。
容央免礼,视线略过他淡粉依旧的侧脸,有意想晾他一晾,走至赵彭身畔,小团扇抵在唇边:“宝贝在哪儿啊?”
眼波流曳,顾盼神飞。
宋淮然抬头时,恰看到这一幕,霎时脸颊如烫,那绯红,这回一径往脖颈去了。
赵彭:“……”
钱小令随行在边上,立刻赔笑解围,示意容央往一座云龙纹漆座屏后走。容央脚步挪动,走进去后,脸上神采一黯。
屏风后,光线淡一些,一副博古图摊开在剔红龙纹香几上,边上还摆着个颇有些年头的器皿,像鼎却有盖,两耳为饕餮,足为蚩尤,鼎腹则刻着大大小小的各类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