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笑,提笔蘸墨,在素白宣纸上铺开一道墨痕:“还不承认。朕上回就跟你说过了,这挑男人,最不能挑的就是脸。可你呢,从小到大就是个眼皮浅的,看人只知看皮相,连近身伺候的都非得要小脸盘,大眼睛。上回那方仲云的亏,还没吃够?”
“……”
容央心道:这回可不就是照着您指点的方向挑么,挑回来一连方仲云都不如的。
“那爹爹的意思是,生得丑的人,心就会格外美些?”想起王忱,容央心里烦躁,故意呛声。
官家笔走龙蛇,分毫不怠:“自然。”
“……”容央气结,“那爹爹又何必广纳美人充盈后宫?”
官家心虚,故作严肃:“胡言乱语,你自己睁大眼睛瞧瞧,这后宫里的娘子们,有几个能及你嬢嬢当年半分风姿?”
提及先皇后,容央心里一软,继而眼珠转动:“那也就是说,这么多娘子里,爹爹至今最爱的也还是嬢嬢?”
官家搁笔,忍不住深看容央一眼,点头。
自先皇后齐氏殁后,整整十年,无论前朝大臣如何劝谏,他硬是没再册立过皇后。
一则是为大婚那日所给之承诺,二则是的的确确没能再如年轻时那般,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爱上一人。
殿里一时寂然,淡淡龙涎香飘过鼻端,容央声音似也被熏过,倏而变得飘飘的:“因为后宫娘子们不如嬢嬢美,便始终最爱嬢嬢一人……这么说来,爹爹也是个重皮相的嘛。”
官家一怔,心知着了她的道,啼笑皆非:“强词夺理!”
容央扬眉。
官家无可奈何,一指案上墨画,开始撵人:“画好了,赶紧给你姑姑送去罢。”
每月初十是前往兴国寺后山探望长帝姬的日子,今日恰巧便是。
容央轻哼,待崔全海把风干后的画收入木匣,洋洋留下一句“我偏也要学爹爹,挑一个他人难及半分风姿的”,这方款步去了。
官家在后直摆头。
※
谢京领着一批禁卫候在宣德门外,等候前往兴国寺的嘉仪帝姬。
护卫皇城多年,这还是头一回有幸能为大名鼎鼎的嘉仪帝姬护驾,谢京暗暗生喜,然想到金明池那夜王忱的遭遇,又不免忧从中来。
那夜褚怿前脚刚走,就有内侍后脚把那一道万众瞩目的珍馐呈上,众人垂涎欲滴,硬是把春风满面的王忱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嘉仪帝姬选婿一事满朝皆知,明面送菜底下,实属芳心暗许。一众世家公子或羡或妒,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忱揭盖,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分羹一杯,直至那一时恩宠万千的东西“水落石出”。
谢京回想当时所见,汗毛倒竖。
瞧着风华绝代的美人,没成想整蛊起人来,竟也是这般“盖世无双”,饶是那王忱气度非凡,当场也险些失态,稍后自个这场护驾若有差池,指不定会遭遇何等磨难。
念及此,也不知是否因紧张过度,谢京眉头一皱,肚子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偏不巧,甬道那头传来齐整马蹄声,一辆朱轮华毂、珠钿翠盖的马车在内侍引领下行来,车前坐着一名鲜眉亮眼的小宫女,正是伺候嘉仪帝姬跟前的荼白。
谢京深吸口气,压下腹中不畅,硬着头皮发号施令。
一行人自宣德门右拐,浩浩荡荡行于大街。
正是午后,内城百姓最是多,即便有禁军开道,车行速度也很勉强,谢京打马在前,瞅着这拥挤人潮,额头细汗越来越多。
边上一名禁卫眼尖,悄声上前:“虞侯,您没事吧?”
谢京白着脸,扭头往身后车驾看一眼,喉头微动:“无碍。”
禁卫迟疑退下。
谢京又盯回人潮,“驾”一声,冷不丁腹中一阵绞痛,扯得他险些失声。
呼吸一窒,谢京目光四转,忽一招手,调头往东侧大街而去。
身后禁卫们一怔,面面相觑,只能跟上。
容央懒懒坐在马车里,正听荼白、雪青闲聊,忽然间马车停下,三人俱是怔然。
荼白掀帘,车外,禁军肃立,一座守卫森严的巍峨府邸映入眼帘,朱漆牌匾上刻着三颗鎏金大字,赫然便是“枢密院”。
荼白不禁蹙眉:“怎么到这儿来了?”
刚问完,前边谢京下马,一脸扭曲地赶来。
荼白往后。
谢京弓着腰,讪笑着在车前停下,艰难地朝帘内抱拳道:“殿下恕罪……卑职突然内急,进府衙里方便则个,稍后便来。”
荼白:“……”
少顷,一把少女声音从车里幽幽传来:“你让本帝姬坐在这里,等你出恭?”
谢京脸上汗珠渐大:“实是疼痛难捱,情非得已……”
车中静默,荼白往内看一眼,板起脸来,回头直斥谢京失职。
谢京心焦如焚:“那……那请殿下先走一程,卑职解决完后,立刻快马追来!”
荼白简直无语,横眉道:“那如果这一路上殿下有所不测,你可又担待得起?!”
谢京满头是汗,看看车帘,又扭头看看府衙,便在走投无路刹那,突然眼前一亮。
褚怿前来枢密院报道,被同知院事何定堃硬留着用了午膳,话别后,刚一走出府衙大门,就见谢京把腰勾得跟个六旬老翁一样,火急火燎地朝自己奔来。
“快快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京龇牙咧嘴,话没讲完,突然“嘭”一下放出一声巨响。
褚怿脚下生风,退至门边石狮旁,食指抵鼻,双眸阴沉。
谢京自知失礼,抱着肚、红着脸吐出后半句:“帝姬便交给你了……”
褚怿:“?”
衙外有风,悄无声息散开谢京的“巨响”,看守门前的两名护卫脸色渐渐发青,谢京一张脸越发烫得火烧一样,伸手往街边车驾一指,留下两声“护送”、“兴国寺”后,脚打后脑勺地跑了。
风卷土尘,墙边两棵参天松柏涛声起伏,褚怿转头。
大街上,一队甲胄肃整的禁军严立车前,车中有人凭窗而坐,纤白玉指正撩在帘上,一双泠然美目朝这边看来。
两人视线交汇在虚空里。
“……”
第5章 、护送
风势峻急,零落地上的树叶簌动起伏。
车窗外,男人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分明是踩在汴京的青石板上,却给人一种兵临城下的压迫感。
容央端坐车内,不由蹙起眉头。
俄而,脚步声停,一抹高大阴影落在帘上,男人声音随之响起:“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褚怿,代谢虞侯前为护送。”
相较上回,略多一分世家贵气。
容央留意到他名号的变化,转头。
日影倾斜,帘上阴影沉压,浓重凛冽。
不过是区区一名战败的武将,灰头土脸回来后,不改这一身冷硬之气也就罢了,而今在仕途上非但没遭贬黜,反而官至指挥使,忠义侯府的荫庇,果然非同一般。
容央鄙薄,素指一勾,又把帘幔撩起。
日照荧荧,褚怿逆着光,低眉沉眸站立车前,并未着那日的官服,只一袭玄色如意纹圆领窄袖便袍,乌黑长发用鸦玉簪紧束,暗影里的五官更显精致、深邃。
上回只灯下匆匆一瞥,此刻细细一瞅,方不得不承认,这气势凌人的男人,确乎是生了张极好看、也耐看的脸。
哼。
容央故作淡漠放下帘幔:“有劳了。”
窗外人眼微眯,在帘幔下落刹那,捕捉到里面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褚怿不明所以,转身上马。
号令声响,一行人重又朝兴国寺而去。
※
长帝姬封号明昭,乃官家一母同胞之妹,年少时下嫁原礼部侍郎之子周弘应,后因婚姻不睦,身心俱损,恳请官家应允和离。
和离后,长帝姬回宫居住,不到一月,突然病倒榻上。各大御医轮流问诊,然不知为何,长达半年,都始终不能缓解其病症。
有人道,帝姬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于是官家忙里抽闲,亲自*慰问,每回问及周弘应,长帝姬不是三缄其口,就是闪烁其词。官家无功而返,便命令内廷众娘子上阵,一拨人前仆后继,锲而不舍。
可众人越是缠问,长帝姬就越有精神崩溃之势。
直至后来机缘巧合,周府中一名伺候过长帝姬的侍女在后宅碎嘴,传至大内,官家才知明昭婚后三年多来,周弘应待之甚苛,非但极少温情流露,酗酒后还拳脚相向,更有一回酩酊中,直接在缠绵病榻的明昭面前与其屋中侍女奸*淫……
官家震怒,立刻把周家人下狱,敕大理寺严审,水落石出后,罢免周侍郎官职,驱逐出京,并将周弘杖责六十,流放蓟州。
一时轰动朝野。
此事终了后,许是长帝心结终解,在御医诊疗、亲友劝慰下,渐渐恢复神智,康健如常。
可却不再肯留居皇宫一日,执意请旨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堂堂大鄞帝姬竟要弃俗出家,消息一经传开,又闹得前朝后*庭沸反盈天。官家又气又急,责令各殿娘子轮番去劝,哪想这回还是去一个,溃败一个,倒是明昭心愿难遂,失心疯又有复发之势。
官家无可奈何,思来想去,只得在离皇城最近的兴国寺后山修筑院落一间,供明昭潜心修行。
唯一条件是:绝不剃度,永为帝姬。
四月风暖,前来寺中上香礼佛的百姓络绎不绝,嘉仪帝姬一行抵达时,寺庙正门外正是行人如织,不少小贩开摊道边,摊上小吃古玩,鸟虫花草,应有尽有。
因着是古刹边上,小贩们并不吆喝,兜着手静坐树下,也自有妇孺上前光顾。
容央隔窗看着,很是心动,然念及那些刻板的规矩礼仪,到底没有下车,仍旧吩咐从东边角门入寺。
每月初十,宫中派人前来探望长帝姬乃是惯例,故绿柳掩映的角门边早有小沙弥等候,褚怿打马在前,一眼瞥见,抬手示意车驾止步。
马车停稳后,容央下车。
申时刚过,日头从绿柳上斜照下来,洒落一地细而密的光,容央一件雪白的荷边短袖外衣,罩着深褚百团花裙袍,刚一下地,雪青便撑着一把绯色小伞过来,替她遮去了那早已被柳树遮去一半的春晖。
褚怿淡淡看着。
平生只闻阴间艳鬼怕被光照,想不到堂堂大鄞帝姬,也是如此。
念及此,又忍不住朝那白得晃眼的人瞥去。
伞红,少女肤白,外衣白,而唇红,内裙也红。红白相映之下,愈冶丽得直逼人眼底。
嗯,艳,倒真是挺艳的。
一队禁卫整齐上前,分成两列,按刀立于角门两侧。容央款步走去,及至门前,蓦然止步。
余光里,那男人依旧端坐马上,一双眼虽看朝这边,可就是没有半分下马的意思。
容央回头。
褚怿对上那明显有三分不满的目光。
春晖明亮,他大喇喇地晒在日光底下,小麦色的脸泛着光泽,平而薄的唇,直而挺的鼻,凌厉又深邃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字:送到这里,还不够?
容央贝齿咬紧,一股倔劲上来,扬声道:“褚将军既是代替谢虞侯护卫,在他回来之前,便该恪尽职守。”
褚怿眼微动。
容央又道:“周密保护,寸步不离。”
褚怿这回改为唇微动,最后唇峰一扬,似笑了。
这一笑,容央反倒愣了,反应过来时,脸上竟然微微发热,扭回头去,暗骂一声“冤家”,挺胸朝前。
褚怿咧着嘴角,翻身下马,把马鞭交给一名禁卫,默然跟上。
走进角门,是一座古树蔽日、鸟语花香的小院,小沙弥在前引路,熟稔地与容央聊起长帝姬近况。
褚怿谨遵旨意,寸步不离,就跟在她那团小小的影子边上,抱着臂,不时环目四看。
正走神,耳底传来小沙弥的笑声:“先前听闻殿下广择佳婿,今日见这位贵人玉质金相,器宇不凡,与您形影相伴,莫非便是……”
褚怿转头。
小沙弥正偷看褚怿,冷不防撞上这一记眼神,后背发凉。
那边容央更是面红过耳,唇角抽动:“小师傅误会了,这位是新上任的侍卫马军都指挥使褚怿褚将军,今日护送我前来贵寺而已,与我并无私交。”
小沙弥赧然,忙致歉道:“得罪得罪,原先禁军护卫殿下,皆是一身官服,今日这位只着便袍,是以冒犯,还望二位海涵。”
容央笑答“无碍”,一派端庄贤淑的风度。
笑完扭头:“远一点。”
褚怿:“……”
穿过院落,走出寺庙后门,一座绿影蓊蓊的小山隔溪相望,黛瓦白墙的小院坐落山中,藏于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后,古朴岑寂,若隐若现,正是长帝姬明昭的修行之处。
寺中有令,如无贵人吩咐,任何僧人不可越溪,小沙弥在山前驻足,双手合十道:“小僧便送到此处了。”
容央笑道“有劳”,走下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溪边而去。
溪流水面颇宽,正值春日,水流也相较湍急,一座圆木小桥架于其上,载着灿烂春光。容央步履款款,行至桥上,倏而缓缓停下,待褚怿上桥后,回头道:“将军在这桥上等着便行了。”
褚怿眉峰微挑。
桥那边便是一棵遮天榕树,绿荫充足,不让他去桥边等,偏让他在桥上等,这心思,未免坏得有些太稚气了。
褚怿不动声色,点头。
容央满意,在雪青、荼白簇拥下往前而去。
前脚刚动,褚怿后脚跟来,径自走到榕树下,抱臂,闲闲往树上一倚。
容央:“……”
雪青在旁低声劝:“殿下,时辰不早了。”
容央盯着树下男人,心道好极,强压怒火微微一笑,扭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