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褚怿回味着那枚笑,唇角轻扯,冲身边禁卫道:“去探探,你们头儿到哪儿了。”
  那禁卫虽不识他,却对其名如雷贯耳,当下恭恭敬敬地领命而去。
  褚怿扫一眼山上小院,继而瞥回枝叶繁茂的大榕树,脚下轻点,不等周遭禁卫反应过来,人已躺在树上阖目睡下了。
  ※
  笃笃木鱼声回荡耳畔,斜阳映照的室内,青烟缕缕。
  容央在窗前案头边坐下,把雪青呈上来的画卷在案上展开,对跪在佛像前打坐的长帝姬道:“爹爹今日给姑姑画了一幅画,姑姑猜猜,这画上乃是何物。”
  金辉斜映,檀香氤氲,长帝姬眉目不动:“俗物。”
  “……”
  伺候明昭的宫女敛秋急忙上前圆场:“官家御笔,栩栩如生,超凡入圣,自是寻常俗物不可比的!”
  一面笑,一面把画拿起来,呈至长帝姬面前去:“殿下,您看。”
  长帝姬眼皮微掀,看清画上笔酣墨饱的一株湘妃竹后,冰冷神情微微一动。
  这档口,拂冬上前来,在容央耳畔低语几句。
  容央这才知道,原来昨夜姑姑梦魇了。
  既是梦魇,则八成是又梦到姓周那混账了。
  心念一转,容央道:“两相枯坐,实在无趣,拂冬嬷嬷,劳驾取我那把箜篌来。”
  拂冬“诶”一声,笑着往外。
  长帝姬年轻时爱音律,尤爱音色柔美、空灵清澈的箜篌,据说少时曾学艺于名满京都的芳斋先生,一曲《湘妃竹》弹得出神入化,后因婚姻变故,再不碰琴,只在痴痴惘惘时,常吩咐底下人奏上一曲。
  说来也是巧,容央天生一把好嗓子,且在箜篌方面,造诣更甚明昭,只是身为一国之嫡出帝女,不能如坊间歌姬那般耽于声色,是以在宫内,容央很少摆弄器乐,及笄后,更是连唱上一曲也成了奢侈。
  如此一来,每月前来兴国寺探望的这一晌午,倒成她释放天性的难得机会,如逢明昭心情不错,还能得她一开金口,指点一二。
  少顷,拂冬捧着那把凤尾小箜篌入内,摆在案上。容央正襟跪坐,把箜篌竖抱于怀,纤纤素手在铜弦上轻轻抚过,对长帝姬笑道:“今日给姑姑唱一曲《苏幕遮》,如不入耳,还盼姑姑不吝赐教。”
  ※
  日薄西山,天上传来倦鸟归林的清啸,倏而一声清越琴音自山中小院里传出,继而畅如流水,淙淙而至。
  层层密叶下,褚怿眉峰一动。
  耳畔,涓涓溪水叮咚不绝。
  也是耳畔,空灵琴音悠扬婉转。
  须臾,一道妙曼歌声隐约响起,如珠落玉盘,声出金石,霎时天地一晃,万籁俱寂。
  褚怿睁开眼。
  前去查探谢京下落的那名禁卫自小桥那边匆匆赶来,四下张望,方发现褚怿人在树上,箭步上前,便欲回禀,褚怿手一抬,示意噤声。
  禁卫一愣,顺着褚怿视线所在的方向看去。
  小山静立,风吹梧桐,一片歌声缥缥缈缈,如云开霰霁,如春水化雪……
 
 
第6章 、交锋
  容央下山来时,褚怿人在树下,屈着一条长腿大喇喇坐着,垂在地上的手勾扯着纤纤细草。
  日影西斜,绿荫后挪,一片金辉打在他身上,映得那轮廓半明半昧,散漫又粗糙。
  容央看一眼那脸,越看越觉暴殄天物,目光四转,发现周遭并无谢京人影。
  心念起伏,容央上前道:“谢虞侯这病症,看来不轻啊。”
  褚怿早知她来,此刻一双眼放在她脸上,似是而非:“的确不轻。”
  容央对上那黑沉沉的眼,鬼使神差,心跳竟猛漏一拍,别开脸道:“那只能又劳驾褚将军一回了。”
  褚怿目光还在那伞荫里的侧脸上,闻言不多答,只起身,拍去手上草屑尘土。
  “谢虞侯在枢密院恭候,在此之前,褚某定恪尽职守。”
  至于后两句,倒不说了。
  容央一下反应过来,脸颊发烫,心里愈发恼火,偏脸斜去一眼,冷冷傲傲地往前而去。
  褚怿唇微挑,垂眸跟上。
  ※
  恭迎进寺的那小沙弥还等候在后院墙下,一袭藏蓝色僧袍映着黄墙绿树,愈衬得眉清目秀,笑容舒朗。
  见容央一行返回,他立刻上前见礼,寒暄道:“长帝姬殿下精神可还好?”
  容央对他态度一向不错,收敛先前愠色,蔼然道:“不错。”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又道:“先前有贵客求见,称是殿下友人,小僧不敢贸然通报,便让客人在前院等候,不知殿下可要一见?”
  容央琢磨着“友人”二字,狐疑道:“何人?”
  小沙弥道:“大理寺卿王大人公子,宣德郎王忱。”
  容央一震,心绪骤然乱开。
  残阳里,竟是神色难辨。
  荼白、雪青目目相觑。
  褚怿从后走来,听到这也算有几分熟悉的名字,剑眉一扬。
  寂寂晚风吹过院外,悉悉索索,须臾,一声冷清回应响在耳畔:“见。”
  ※
  残阳似血,一截树影映在偏院黄墙上,王忱一袭水绿色圆领长袍临树而立,平和目光落在那随风曳动的树影间。
  仆从捧着一个雕花檀木漆盒,候在边上道:“少爷,嘉仪帝姬这么久都还不露面,只怕是不肯来相见了吧?”
  风势转急,王忱髻上发带被吹扬,人却巍然不动:“不会。”
  仆从愁眉不展,叹道:“您那日就不该应承贤懿帝姬,也做那一盘糖醋鲤鱼,这下好了,两边不讨好,白惹一身骚。还有这嘉仪帝姬也是,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发起脾气来却比那贤懿帝姬还刁蛮,竟敢……”
  “说够没有?”王忱转头,素来清冷的眉目间终于显露一丝厉色。
  仆从一凛,悻悻然低下头去:“小的这也是替您打抱不平……”
  王氏一族在汴京虽不比皇亲贵胄金尊玉贵,可也是三代簪缨,王忱辞采华茂,少年及第,早在两年前就已名盛京都,平心而论,就算皮相平平,尚一位帝姬,也是资格妥妥的。
  可那夜宴上,嘉仪帝姬竟用一盘清蒸的癞蛤*蟆对其当众羞辱,心思之毒,实在令人齿冷。
  如不是他家公子素来冷静自持,及时谈笑风生,圆场化解,当晚只怕会在那些戏谑的目光下名誉损尽,溃不成军。
  想到这里,仆从依旧愤愤不平。
  王忱欲言又止,收敛眉间愠色,一张脸笼罩在余晖里,重又平静无波。
  如此静默大约一炷香后,月洞门那边传来窸窣脚步声,王忱转头,横斜树影后,一人在小沙弥引领下自绿叶零落的石径上走来,朝天髻上金钿夺目,底下一双精心描过的眉眼灿如春华,正是嘉仪帝姬赵容央。
  王忱唇角微动,脚下先跨开一步,便欲迎去,视线往后时,蓦然一顿。
  容央身后,一人玄袍凛冽,双臂环胸,自暮帐里垂眉走来,虽也一身世家公子装扮,然那冷硬戾气却尽刻于深深眉目间,赫然便是忠义侯府中那位声名“煊赫”的大郎君——褚怿。
  王忱始料不及,唇边笑意不禁隐没,紧随上来的仆从亦脸色一僵。
  容央尽收眼底,也视如无睹,迤迤然走上前来,在王忱一丈开外停下。
  并不开口,只荼白道:“听闻王公子求见殿下,不知有何贵干?”
  王忱面色略冷,目光自褚怿脸上撤开,回看容央,沉默一瞬,方道:“近日可好?”
  容央唇线紧抿。
  斜阳里,王忱肃肃如松,不行礼,不解释,更不道歉,只一声低沉而缠绵的问候,跟往日一般无二,仿佛那些龌龊的片段,都是无中生有。
  嗯,很符合他那不惊不惧,不劝不沮的做派。
  容央心中窒闷,漠然道:“很不错,不知王公子近来又如何?”
  王忱迎着那冰冷注视,下颌微绷,片刻过去,方低低答:“不太好。”
  容央冷然一笑。
  大抵是头一回被她这样厌恶冷落,王忱心如被刺,垂眸调息,压下那些令人不安的预感和猜忌,侧目向仆从示意。
  仆从急忙上前,双手把那个漆盒捧上,王忱接过,扳开漆金锁扣:“知道你今日会来兴国寺,所以做了点东西带来,仍是照你的口味做的。”
  漆盒打开,一样什物就那样赤*裸裸地露于睽睽众目之下,容央偏着脸,没有去看。
  王忱便把漆盒向雪青送去。
  雪青蹙着眉上前接过,呈给容央。
  容央这方垂眸。
  一串色泽莹亮的糖葫芦躺在小巧玲珑的漆盒里,底下,还隐约掖着一张素白信笺。
  说不清这一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容央小脸绷着,想着这三个月来他一次次献上的殷勤。
  那时候还太天真,还不知道这些裹满烟火气的殷勤也可以很冷,可以很虚,甚至也可以和任何一种俗烂的讨好一样,即便再尽心尽力,也仍旧那么廉价,那么地令人寒心,恶心。
  容央深吸口气,重看王忱一眼,思忖少顷后,皓腕微抬,拿起那串糖葫芦,默不作声咬下一颗。
  众人看她如此,意外的意外,放松的放松。
  却听容央曼声道:“嗯,滋味是很不错。”
  下一刻:“褚将军——”
  褚怿正抱臂一边,垂着眉默默走神,冷不丁听到这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唤,抬眸。
  嫩绿春枝下,明眸善睐的少女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半边腮帮还鼓着,却咧嘴朝自己盈盈一笑:“你也来尝一颗。”
  糖葫芦伸过来。
  褚怿:“?”
  现场气氛瞬间一变,荼白、雪青不觉睁大双眼,王忱那名仆从更是面色铁青,纵然一度风轻云淡的王公子本人,此刻脸上也终于冷色隐约。
  一双眼,也自然敌意分明地对准褚怿。
  褚怿感受清楚,啼笑皆非,心念微动后,把那糖葫芦接过,也咬下一颗,继而,掀眼。
  王忱一震,双拳在袖中暗暗收紧。
  褚怿眼神淡淡,腮帮微动,把糖葫芦咬开,不咬不要紧,这一咬下去,眉峰赫然一蹙。
  下一刻,匆匆偏了下头。
  容央在他面前,恰巧瞥见,正狐疑,褚怿已重又恢复那抹冷硬之态,伸手把糖葫芦还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容央竟从这动作里捕捉出一丝极其明显的嫌恶,倒也没多想,把糖葫芦接回来后,转身看回王忱,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王公子,你也尝一颗吧。”
  王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央不管他,糖葫芦往前伸,雪青领会,接下那被咬了两颗的小家伙放回漆盒里,原封不动还给王忱。
  王忱目光依旧落在容央脸上:“里面的东西,你不看了?”
  容央淡然:“不看了。”
  金乌西坠,天边颜色又黯一寸,王忱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女被薄暮笼罩的脸,自嘲一笑,下一刻,接过漆盒后退一步,恭恭敬敬、也冷冷冰冰地让开了那条道。
  容央眸光微颤,扬起下颌,阔步而前。
  ※
  走出东边角门,留守寺外的两列禁卫精神一肃,褚怿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马鞭,眼却还盯着前边预备上车的背影。
  薄暮冥冥,寺外已是人影寥寥,暮钟訇然,悠长钟声从层层黄墙里传来。
  这回探望确乎耗时太长了,等回宫,八成已是夜幕四合,雪青心里算着时辰,在车前扶容央上车后,便欲登车,突然被一条马鞭拦下。
  转头,男人高高大大逆在残阳底下,仅一双眼黑亮逼人。
  “先前院中的歌,是何人所唱?”褚怿出声,声儿较平常低而沉,像有意不给人听。
  雪青一怔,反应过来后,欲言而止。
  褚怿静候。
  雪青想起先前容央的叮嘱,垂眼道:“是奴婢所唱。”
  褚怿眼神质疑:“那箜篌……”
  “也是奴婢所奏。”雪青一条道走到黑。
  “……”褚怿眼微凝,唇边浮起一抹似有又无的笑,头一点,走了。
 
 
第7章 、夜谈
  是夜,玉芙殿。
  错金博山炉青烟氤氲,内室弥漫着细腻熏香,容央身着雪白中衣,静静端坐在金漆浮雕五屏风镜台前,任荼白、雪青取去鬓上珠钗。
  光可鉴人的镜面里,美人肌肤胜雪,五官昳丽,头上花钿愈少,愈显天然动人,风流明媚。
  容央默默看着,眼前浮现的却是今日兴国寺里的一幕幕,走神间,雪青低低道:“殿下与王忱如今算是扬镳分路了,不知这选驸马一事,可有何打算?”
  容央眼睫一动,被迫收神,淡漠道:“没有打算。”
  雪青抿唇,自知此回与王忱不成,无论有情无情,于容央而言都是个不小的打击,想了想,道:“有道是好事多磨,况殿下天人之姿,世间能够与您相配的,本就寥寥可数,碰些坎坷在所难免,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容央脸上郁色稍缓,然到底还是没有多言。
  雪青观察她镜中模样,弯腰去摘那双金一把莲耳环,趁势道:“不知殿下觉得,今日护送的褚将军如何?”
  提及褚怿,容央心微跳,边上荼白更是意外:“褚怿?就那位打了败仗还盛气凌人的定远将军?”
  单听这一串修饰,便可知很不待见了。
  雪青把那只金耳环搁在镜台上,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褚家军今朝虽败,可过往的赫赫军功却不是大风吹来的,不然,又怎能传下这‘忠义侯’的封荫?”
  荼白蹙眉,道:“可我听说,这一仗可败得不轻,金坡关一役,足足折了六万多人,辽人差点就破了易州城。官家一向对战事不太看重,这回兵败,却把参知政事上官大人都派去北边和谈了,可见非同小可。”
  雪青道:“金坡关一役的主帅是褚四爷,而非褚世子。”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