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鄞这边,暂代相位的知枢密院事吴缙道:“小王爷息怒,我们换人和亲,绝无半丝轻侮怠慢之意,恰是因尊重辽王,看重此次联姻,方行此无奈之举。”
青年挑眉,有辽使冷嗤:“无奈之举!”
吴缙道:“实不相瞒,前去和谈的使臣把贵国的联姻之意禀告陛下后,陛下虽然不舍,但还是决定慨然割爱。只是,旨意传达至内廷时,我等突然获悉嘉仪帝姬早在清明节金明池游春时,便已和朝中名门之后私定终身。便如小王爷所言,和亲事关国颜,嘉仪帝姬虽然尊贵,但如非完璧,恐也难当和亲重任,即便勉强,折辱的,也是辽王。您说老朽所言,可有几分道理?”
青年沉默。
辽使道:“嘉仪帝姬之事,当真?”
吴缙道:“千真万确。”
辽使不满道:“既然帝姬早就芳心暗许,那他上官岫为何还要力荐我们陛下联姻?!”
吴缙低叹道:“上官岫贪功起衅,欺上瞒下,的确罪该万死,如今,人已下狱大理寺中,等候发落了。”
辽使一噎,万料不到当初把联姻之盟吹得天花乱坠的当事人竟然已身陷囹圄,一时又惊又气。
这时缄默多时的青年道:“敢问嘉仪帝姬心仪之人,是贵国哪家郎君?”
众人闻言,眼神微妙变化,吴缙道:“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
青年眉峰微拧,展眼看去,幢幢灯影后,一人提壶浅斟,意态闲适,仿佛置身局外,可偏是那事不关己的散漫态度,愈衬他整个人孤高桀骜,令人看在眼中,如被芒刺扎中,分外不爽。
青年沉眉。
吴缙趁势道:“忠义侯府世代戍守边疆,褚大郎君又是金坡关一役的副帅,嘉仪帝姬到底只是内廷妇人,既心仪于他,对贵国恐心存芥蒂,如强硬行事,只怕弄巧成拙。”
青年的下颌线渐渐收紧。
吴缙又道:“恭穆帝姬虽然姿容略逊于嘉仪帝姬,但一样是天家嫡女,且年纪更比嘉仪帝姬小上一岁,正是天真烂漫之时。两国联姻,重在诚意,陛下反复斟酌,最后以吕皇后唯一爱女相嫁,已足见对贵国的看重和信任,小王爷又何必舍本逐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呢?”
青年一声冷笑:“倒不是小王舍本逐末,只是上官岫前来和谈时,实在把嘉仪帝姬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否则,我父皇也不会放着千载难逢的战机不要,同意和贵国联姻止戈。于大鄞而言,和亲在于诚意,但在我父皇眼中,和亲的意义只在于嘉仪帝姬,此行若不能如约把嘉仪帝姬迎娶回国,小王只怕是不能向父皇交差的。”
这一番回绝,斩截态度尽在字里行间,满座官员齐齐倒吸口气,吴缙的脸亦冷肃起来,缓缓道:“嘉仪帝姬已是侯府妇。”
青年一哂,目光往前,盯着斜对面垂眸斟酒的一人,道:“若我们不介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褚怿:搞事情。
上章有修,但不影响剧情,下章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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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锋芒
大殿之内针落有声, 褚怿举杯就饮, 一双黑湛湛的眼眸懒懒散散地望过去,暗影之下,流水浮冰。
耶律齐看在眼中,噙笑道:“我们契丹向来不拘小节,并不看重贵国所谓的妇人名节,既然和谈时明确是嘉仪帝姬和亲, 那小王此行,就必须把嘉仪帝姬带回鄙国去。当然, 夺人*妻室,并非正当之举, 故,小王愿以十位契丹皇室美人和忠义侯府相换,不知大郎君意下如何?”
话声甫毕, 本就气氛紧张的大殿内愈呈剑拔弩张之势。
众大臣骇然相觑,忧心如惔。
灯下, 褚怿铿然落杯,也噙笑,道:“不换。”
耶律齐眯眼。
吴缙肃然道:“亡国之耻,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此乃我汉人一生难容之三大仇恨,若是老朽没有记错,贵国和褚大郎君本就有着杀父之仇,小王爷确定还要在这一笔血债之上, 添上夺妻之恨吗?”
耶律齐面色一变,盯向吴缙的一双虎目中寒意凝聚,辽使团中开始有人辩护,称用十名美人相换,并不算夺妻。
只是大鄞这边哪里还肯给这份面子?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有朝臣打圆场道:“昏礼者,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自古为国祚所依,君臣所重。贵国虽然风俗和鄙朝迥异,但对婚姻之看重,想来并无二致,岂可为成一桩婚,强拆另一桩婚?再者,两国联姻,‘和’为根本,如因此生隙,岂不是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
耶律齐冷讥:“的确是‘和’为根本,可是,说好的皇室第一美人,转眼就换成了……这么一个,这让吾等如何能‘和’呢?”
贤懿垂着脸僵坐殿上,耳闻那充满鄙薄的“这么一个”,浑身一震,鲜红的指甲抠入掌肉里。
众朝臣听他如此轻蔑讽刺,亦相继变色,耶律齐看时机已熟,耸眉道:“当然了,如果贵国执意不肯换回嘉仪帝姬,非要吾等把这一位娶回大辽,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既然是大鄞反悔在先,以至现在交易改变,那我们的合约,是不是也得变一下呢?”
在场众人闻言一凛,听至此处,终于后知后觉其狼子野心
明面上把替嫁之事一斥再斥,甚至把恭穆帝姬一损再损,原来竟是想乘间抵隙,坐地起价,篡改合约!
满座朝臣义愤填膺,耶律齐视若无睹,斩截道:“要么履行原约,送嘉仪帝姬出嫁;要么,再给我们三座关城。”
※
偏殿,一众舞姬伴乐登台,一名小内侍跨入殿门,沿着人后悄声探至容央身边,行礼后,低语片刻。
容央听完,脸色一冷。
小内侍也是一脸凝重:“殿下,迟则生变,您还是尽快动身吧。”
长春殿内事态胶着,无论大鄞这边如何解释,大辽都无一丝让步之意,言辞激烈处,竟还放言要把嘉仪帝姬一并请出来跟贤懿帝姬相媲,看看大鄞是不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
猖獗至此,官家自然忍无可忍,但筵席之上,顾及两国外交,又着实不便发作,思来想去,只好先遣人来把容央送回帝姬府去,以免那耶律齐看到她真人之后,越发漫天要价,胡搅蛮缠。
容央闻言,一时又惊又恼,想到褚怿也在席上,更是心忧如焚。
“驸马如何?”
小内侍道:“那小王爷咄咄逼人,几次三番要驸马爷把您让出去,换做寻常人,要么战战兢兢,要么早就气急败坏,御前失态了。可驸马毕竟是一方守将,经多见广,任那小王挑衅,自谈笑自若,临危不乱,殿下不必忧心。”
容央心下稍安,小内侍又劝道:“殿下,事不宜迟,咱们出宫吧。”
容央无奈,自也知这个敏感时刻留在此处,对贤懿和父亲都是一份隐患和负担,略一思忖后,随他往外而去。
及至石基下,庭中一行人自夜幕中迎面走来,竟是先前被召去的贤懿一行去而复返。
长夜深静,双方脚步声格外明显,容央和贤懿遥遥对视一眼,垂眼默行,便将擦肩而过,手臂突然被抓住。
容央回头,赫然瞪大双瞳。
“殿下!”
一记惊叫炸开夜幕,容央偏着脸,捂住被扇中的侧颈,不及回神,整个人又给一股力量往地上掼去。
“殿下!”
荼白、雪青上前护主,那小内侍大惊失色,亦撒开手上前去拉,灵玉、巧佩两个瞠目结舌,反应过来时,两位扭打在一处的帝姬已给前三人硬生生拉开。
巧佩赶紧去把贤懿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碰巧灵玉提了灯笼来,借着光照一看,大喊:“天哪!殿下的手心怎么有那么多血口子!”
荼白那边更是怒不可遏,上下把云鬓凌乱、脸沾灰尘的容央打量一遍,破口大骂:“皇宫之内对帝姬大打出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巧佩眼神闪烁,极快回嘴:“既知王法,你还敢以下犯上!”
又把贤懿那血淋淋的手摊开:“嘉仪帝姬好狠的心,我们殿下不过不小心将她绊倒,她便把人伤成这样!”
荼白气得呕血,巧佩还待再骂,灵玉看不下去,把她拽住。
挺身往前的荼白亦被容央拉回。
夜风肃肃,两位帝姬相对而立,彼此俱是气喘吁吁,狼狈至极。
贤懿红着眼瞪着面前人:“你记着,从今以后,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容央愕然相视,喉咙如被扼住。
贤懿冷笑,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快意在胸膛中荡开。
长春殿里的一幕幕无声湮灭,什么嘲讽,什么不屑;什么规矩,什么尊严……
我不好洁,谁能污我?
我不好名,谁能毁我?
既有人要她入深渊,那她便彻底做阎罗。
贤懿转身,决绝地走入黑夜。
荼白气得浑身发抖,瞠目道:“和亲大辽,分明是官家的决断,与殿下何干!”
一次羞辱挑衅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敢直接上手打人,倘若再有下次,岂不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荼白震怒之余,胆寒心惊,再去看容央脸上、脖上的伤,眼泪瞬间淌出。
“把殿下按在地上折磨成这样,倒还有脸来反咬一口……她手上那些伤分明就是自己掐的,居然也算在我们头上!”
雪青揪着心替容央把凌乱的鬓发理好,也是气急攻心,强忍道:“先别说吧,快扶殿下回府擦药!”
※
夜阑人静,容央身着中衣,坐在榻前任雪青给自己上药。
右额角因被蹭在地上,破了点皮,左侧脖颈是闪躲贤懿那一巴掌时被打中的,连带下颌线那小一截,红得骇人。
手肘和膝盖也被磕了几下,所幸有衣服遮挡,都是些轻伤,雪青细心地把药上擦完,郁声道:“这事儿,殿下就真不追究了?”
十丈之隔,便是天子大宴外宾的长春殿,巡逻的侍卫、值班的内侍一拨又一拨,就算这边不追究,也势必会传至帝后耳中去。
她既敢在那种情形下公然出手,又哪里还会在意后果?
而皇室要用她跟大辽缔结姻亲,即便真的辨明是非,又岂会为自己抱不平而惩戒一位即将被辽使迎走的大辽皇后?
容央把菱花镜举高,就着烛灯把脸看了又看,淡淡道:“会留疤吗?”
雪青道:“擦的是御药院特制的生肌膏,疤倒是不会留,只是……”
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哪。
容央听不会留疤,双睫一垂,搁镜道:“那就得了。”
雪青抿唇,荼白更是气结,却又知无可奈何,便气汹汹道:“下回再碰上,我非把巧佩那张嘴给撕了!”
不能“以下犯上”,那还不能“恃强凌弱”吗?
论撒泼发狠,她绝对比那小蹄子强一百倍!
雪青示意她小声些,别恼得殿下心烦,荼白悻悻住嘴,雪青道:“那殿下早些休息吧。”
容央唇动了动,道:“驸马还没回来?”
雪青意外她会在此时问起驸马,不过想想也是,这个节骨眼上,正是需要枕边人疼惜的时候,雪青忙柔声答:“应该快了,殿下先躺着,奴婢这便去府前等候,等驸马回府,便立刻将人请过来。”
容央眨两下眼,躺下后,又忽然一骨碌坐起来。
雪青、荼白俱是一怔。
容央道:“我去书斋等他。”
※
夜半,人去楼空。
褚怿从空荡荡的长春殿走出来,抬头一望,宫阙深深,月已悬至中天。
身上酒气又重又烈,如一团吹不灭的火烧在胸口,褚怿低头摁了摁太阳穴,拾级而下时,被人从后把肩膀一拍。
褚怿回头。
来人亦是一身浓烈酒气,褚晏站在灯下,眼睑处暗影堆叠:“这回玩得有点大了。”
褚怿把酒宴上的赌约略略在心里一过,淡声:“玩得起。”
褚晏盯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离去。
※
抵达帝姬府,已是夜阑更深,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就连主院那边也没有半盏灯火。虽然事先有小内侍来告知容央回了府,但瞅着这一团团的黑,心里还是有点空落。
褚怿屏退下人,径自提了灯笼往书斋走,及至门前,眸底被一点如豆灯火映亮。
轩窗内,有一片微微烛光。
百顺有急事禀告?
褚怿蹙眉,强打起几分精神,推门入内后,把灯笼往灯架上一挂,转头看时,神情一怔。
雕云纹龙的紫檀木长桌上,一盏烛火静谧燃烧,烛灯旁,一人趴在桌前酣然入睡,圆圆的小脑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胳膊下掉。
容央……
胸膛瞬间被一股热流卷过,所有空落的地方都给填得满满的,褚怿笑,放缓脚步走过去。
鼻端有一丝淡酸气味涌来,褚怿低头,看到一碗解酒汤。
手往瓷碗上一摸,已经凉了。
这是等多久了?
褚怿唇线收直,把灯下酣睡的人深看着,刚想绕过去,容央眼皮一动,醒了过来。
褚怿便撑在桌前,低头看她。
容央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一张格外英俊的脸,起先还以为是梦,不由痴痴一笑,笑完,那张脸跟着笑,容央后知后觉,一个激灵坐直起来。
褚怿指指嘴角。
容央顺着摸过去,居然有口水,刹那间羞赧至极。
褚怿声音低哑:“在等我?”
容央用袖口把嘴角揩完,撇开眼,故作淡定:“有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