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帝姬人前瞧着,不过就是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 脸蛋虽甜, 但骨头里的傲气根本遮不住, 原本以为一点就能烧起来,没想到弄来弄去,倒是把点火那人给烧得光溜溜咯。
文老太君心中郁结,偏巧这时周氏道:“雁玉的事, 母亲还打算帮么?”
文老太君默了默:“你问这话, 是什么意思?”
周氏笑道:“我记得母亲以前说过,褚家选儿媳,不怕顶聪明的, 也不怕顶不聪明的,就怕半斤八两,还自作聪明的。雁玉想靠离间悦卿和帝姬来上位,虽然下作些,但也是一条能走通的路,只是这条路走得如何,母亲也亲眼瞧见了。”
周氏点到为止,深意已不言而喻,文老太君脸拉下来,想起林雁玉,全是恨铁不成钢。
周氏继续道:“其实,悦卿和帝姬也才大婚三月,纳妾一事,并不着急。当初母亲跟悦卿谈的不是一年么?再者,帝姬是龙凤胎,我以前听专攻孕育的大夫提过,双胎、多胎的孩子,生育双胎的机会也是很大的,指不定来年春天,帝姬一下就给你生下两个、三个重孙儿了。”
文老太君听罢,脸上依旧并无喜色,反闷声道:“不弄那个,那不好生,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周氏微怔,继而笑意更暖,就差把“刀子嘴,豆腐心”写在脸上。文老太君躺在榻上,叹息一声:“大辽和大金在东北交战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周氏顿了顿,答:“昨夜里听恒哥儿提了两句。”
文老太君道:“那你就该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再给悦卿一年时间了。”
周氏默然。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辽、金、鄞三国接壤,无论其中哪一国发生战事,各国的边关都必须严防。
更何况,大鄞和大辽眼下还是秦晋之邦。
周氏沉吟片刻,道:“悦卿是帝姬的夫婿,官家就算要褚家人回三州戍守,应该也会顾及帝姬,留下悦卿的。”
文老太君道:“褚家人就该去褚家人该去的地方。”
屋中氛围悄变,周氏垂下眼,张口结舌。
文老太君默默看着窗柩上的一截树影,倏地道:“老四那边怎么样了?”
周氏回神,答道:“这两日忙着金坡关终审的事,没什么时间和精力顾及后院,不过晚膳时,多半还是会叫秦小娘子陪着。至于上回留宿过的陶小娘子,最近总不大出门,大概是……”
文老太君眼转过来,顷刻间炯炯有神:“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请大夫去看看?”
周氏哑然失笑:“来给母亲请安前,我就已派人去请了。”
文老太君点点头,转念又开始愁道:“上回相中的那两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老四被降职,就成咱侯府热脸去贴他冷屁股了。这种人家的姑娘,不娶也罢。你再留意留意,京中还有哪些个适合老四的人家。”
※
却说嘉仪帝姬赵容央意气风发地离开云澜苑后,一径前往练武场,要把此刻这澎湃的喜悦分享给褚蕙。
不成想,一去竟扑了个空。
心念一转,不甘心的容央立刻打道往褚蕙的杏雨阁而去,及至小院口,险些被一连串鸡飞狗跳之声吓得丢魂失魄。
雪青、荼白两个把帝姬护着,探头进去,亦是大惊。
庭院北边是一大间重檐九脊顶正房,东西厢房相贴,交接处各种着一大棵杏树,此刻,一大帮丫鬟婆子或围拢树下,或东奔西跑,正齐刷刷地仰着脑袋大喊大叫。
至于那喊叫的对象,则自然是在檐上、树上飞来飞去的吴氏和褚蕙了。
容央拨开面前的两颗脑袋,瞪大眼睛去看,只见吴氏手里甩着条长鞭,鞭鞭朝褚蕙屁股抽去,褚蕙则脚踩风火轮一样,辗转于小小一座院落上空,躲得游刃有余。
吴氏气不过,一边追一边骂,每骂一次,褚蕙便朗声回一句“不嫁不嫁,死也不嫁”,气得吴氏天灵盖上的火苗越蹿越高。
这时,眼看褚蕙钻入树叶里,吴氏立刻放臂抽去一鞭,藤鞭快如紫电,劈得一大棵杏树轰然震颤,片片树叶腾空飞舞。
褚蕙矫捷如脱兔,跃下树去,朝着小院外溜之大吉。
吴氏目中精光一迸,反手再甩一鞭,漫舞空中的树叶被鞭上内力一灌,立刻旋转如飞刀激射。
探头出来观战的容央瞳孔一缩。
褚蕙本来打算朝东边躲开,见得此景,旋至一半的脚掌骤回,朝容央所在的方向飞扑过去。
容央瞠大双目,不及回神,整个人被褚蕙抱起来跃至半空,电光石火间,飕飕破空之声自身周掠过。
雪青、荼白二人缩在墙下抱头大叫,院中一众丫鬟婆子忙不迭追赶出来,吴氏定睛一看,蓦然色变。
小院门口外两丈开处,两人衣袂凌空翻飞,褚蕙抱着容央落回地面,关切道:“大嫂,没事吧?”
容央惊魂未定,双手在褚蕙胸前越抓越紧,褚蕙呲一声,把她手腕拿住:“大嫂,你要不……轻些?”
容央回神,忙撒开手来,眼神又惭愧又钦佩。
褚蕙笑笑,把她放开。
这时吴氏已卷起长鞭匆匆赶来:“殿下!”
容央整理衣裳,闻言转头:“二婶婶……”
吴氏赶紧上前一个劲赔罪,脸色自然十分之难堪,容央讪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静了静,还是忍不住道:“二婶婶这么追着蕙姐儿打,可是……她犯什么错了?”
吴氏口呿舌挢,褚蕙灵机一动,过来打圆场道:“没有没有,我没犯错,嬢嬢也没打我,这是我们家例行的特训,她在练我呢!”
容央:“……”
转眼朝一片狼藉的小院里看去。
照这个练法,也不知一年要重葺多少次庭院哦。
褚蕙极快看吴氏一眼,趁势而为道:“大嫂是有事来找我的吧?”
容央点头。
褚蕙便立刻把她手腕握住,朝吴氏道:“那我先去陪陪大嫂,晚些再来给嬢嬢请安!”
容央再次猝不及防,吴氏则是防不胜防,一声“诶”尚未唤出,就眼睁睁看着褚蕙拉纸鸢似的把容央给拉走了。
※
一炷香后,练武场外水榭。
取来提盒的雪青、荼白把水果、糕点、热茶凉饮一一端上小石桌,容央捧来一盏碧螺春饮下,缓过来后,蹙眉道:“所以,二婶婶是在逼着你成亲?”
把前因后果一口气倾吐完的褚蕙长叹一声,点点头,取来那盏清凉的木瓜汁饮下。
容央又理解,又不能理解。
理解的是像褚蕙这个年纪,的确是该谈婚论嫁了;不理解的是催婚就催婚,哪有人家催出这阵仗来的?
容央心念微转,小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二婶婶给你选的郎君呀?”
褚蕙长眉一蹙,思索道:“倒不是不满意,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一个,应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容央不解:“那你为什么不肯嫁?”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郎君,那不是蛮好的郎君吗?
褚蕙看向她,莞尔一笑:“因为我不想嫁人。”
容央哑然。
褚蕙握着杯盏,看向水榭外练武场的方向。天高云淡,一杆杆长*枪掠过,耀眼的红缨舞动,喝令声宏亮,交锋声铿锵。
“我想上战场,像叔叔伯伯、大哥二哥们那样。斩敌寇,卫关城,像一个真正的褚家人那样。”褚蕙缓缓道。
容央一震,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你们褚家的姑娘,也有上阵杀敌的吗?”
褚蕙笑着,眼神澄亮:“当然。”
容央显然意外,静默片刻,又转回脸来:“那二婶婶为什么不让你去?”
褚怿曾说过,褚家男儿最晚弱冠、最早束发就要去前线,如果姑娘们也能去,那年龄应该也不至于太晚吧?
褚蕙脸上笑容微滞,低声:“我娘就剩我一个了。”
容央怔然。
褚蕙道:“我原本还有两个哥哥,很多年前,都不在了。就是居庸关告急的那一年。我爹去得就更早,是庆义十六年春天在关南云中山里没的。那年,我还很小,我娘听到我爹的死讯,说什么都要去云中山里找人——她年轻时是做飞贼的,有回不知道怎么地偷进军营里去,被我爹逮了个正着,后来逃跑时出意外,差点丧命,又被我爹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我爹说,她太折腾人,要娶了她这祸害造福人间,我娘不答应,就被他一路绑回京城,按着脑袋成了亲。”
褚蕙笑着,回忆道:“我娘是个暴脾气,整日里跟我爹打打闹闹,但其实,心里一直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那一年,如果不是因为我还太小,她一定会追去关南,不说带回我爹的尸骨,至少也要报个仇,杀几个辽兵,打一场胜仗。她本来可以做吴兰桡,但为了我和两个哥哥,她只做了母亲,只做了褚家二爷的遗孀。
“打那以后,她的念想就全在我和两个哥哥身上,天天督促我们练枪法,学兵法,催着俩哥哥去前线,去守城,去打仗。可是俩哥哥一个接一个地去了,轮到我时,她就慌了,怕了,后悔了,拿着姑娘的身份说事儿,一回又一回地把我入伍的事往后拖,拖到今年,就开始安排大婚了。”
褚蕙苦笑两声,垂眸道:“其实我能理解她,但是,不去北关骑一次战马,上一次疆场,我这辈子都不会甘心的。我苦练那么多年的枪法,就是想替我爹、替我两位哥哥打一场他们没能打完的仗,要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人,我是绝不会点头的。”
容央默然,其实褚蕙父兄的事,早在上回来侯府时她便听褚怿提过了,但这一回听,又是不一样的无奈和酸楚,总感觉每个字像都一把刀,刀刀地扎在人心窝上。
“就没有比较折中的办法了吗?”容央试探着问。母亲不敢再放手,女儿不甘就此罢手,硬对硬拉锯着,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褚蕙愁眉锁眼,显然十分为难。
容央心念悄动,探近道:“其实,你可以找一个像你大哥那样的夫婿,同你一起上阵杀敌呀。”
褚蕙撩起眼皮,目光意外。
容央偷笑着,静等她恍然大悟,然后猛夸自己聪慧机智。
然而褚蕙却只摆手,坚决地道:“我只喜欢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
容央:“……”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有一个大秘密(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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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警告
风吹动两位少女细软的鬓发, 褚蕙认真说着,英气飞扬的一双凤眼前发丝拂过。
容央看她一会儿,把唇边的一根绒发挽去耳后, 沉吟道:“其实, 我以前也是喜欢白净斯文的。”
比如方仲云, 比如宋淮然。
王忱虽然算不上白净,但至少跟“斯文”十分沾边。
至于褚怿,除了有一张不错的脸蛋外, 一来冷傲, 二来粗糙, 三来更不像有什么文采的模样,哪里符合自己对未来夫婿设置的标准?
谁又能知道, 兜兜转转下来,竟是越看越顺心合意,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
容央因道:“但缘分呢, 就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人合不合适, 还是要多多相处才能知道。既然现在二婶婶给你挑的郎君本就是你喜欢的类型,那你大可跟他多处处, 找机会提一提你想去北边的事, 指不定他理解后,会鼎力支持呢?”
褚蕙一怔, 敛神深思片刻, 答:“那……他要是不支持呢?”
容央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他不支持,你自然就会有不支持的应对之策, 只是眼下倒不必把条条后路都备妥,像那淮阴侯韩大将军,不就是斩断后路,方能有背水一战之功么?”
褚蕙听她竟跟自己聊起韩信来,会心一笑后,又抱拳道:“多谢大嫂开解。”
容央展颜摆手。
褚蕙笑着又道:“听说后天的七夕,就是大嫂的生辰了?”
容央嗯一声,倏地想起什么,道:“蕙蕙你是哪天生的?”
褚蕙答:“十月初三。”
容央心中有数了,凑近:“那,你大哥又是哪一天的呀?”
褚蕙表情微怔,似意料不到容央会困于这个问题,握着杯盏静了静,答道:“冬至。”
容央扬眉:“那是很好的日子啊。”
冬至是大鄞的三大节日之一,素有“亚岁”、“冬除”、“二除夜”之称,可见国人对其的重视。
容央不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过?”
还不肯告诉她到底是哪一天。
褚蕙微微低头,沉吟少顷后,低声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我来说,但大嫂既然问了,我也不能藏着掖着。六岁前,大哥的生辰还是每年都过的,而且年年都办得比除夕还盛大热闹,但六岁以后……”
褚蕙黯然而止,几次尝试措辞,屡屡梗住喉咙。
最后只道:“大伯母,是在大哥六岁生辰那天去的。”
容央大震,骇然睁大双眸。
褚蕙解释:“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后来听府上人说,大伯母是带大哥去看南戏时遭的意外,动手的是大辽潜伏在京中的密探。那两年,大鄞和大辽隔三差五就交战,大伯率领褚家军雄踞三州,屡立奇功,成了大辽的眼中钉肉中刺。据说那天夜里,大辽的密探是想绑架大伯母和大哥来威胁大伯交出三州布防图的,但是……”
但是……
褚蕙再次戛然而止,脸色较之刚刚,竟像凝重许多,容央的心悬在这片沉默和凝重里,煎熬得如被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