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皇后娘娘,范申二人谋害国军,致使金坡关大败,所害之人岂止褚氏?我们殿下不过是想讨个公道,怎么能叫偏袒?”
  荼白忍耐不住,愤然反诘,被吕皇后一眼瞪来,剪彤立刻上前,“啪”一声朝荼白脸上掌掴下去。
  “你干什么?!”场面骤然大乱,容央把荼白护在身后,勃然大怒,“你竟敢命人打她?!”
  吕皇后静坐上首,泰然道:“我是皇后,命人掌掴一个口无遮拦的宫女,有何不敢?”
  容央瞪大双目。
  吕皇后仪容威严:“嘉仪,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你小时候应当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如果再不替你管教一下这无法无天的奴婢,等火势烧身时,可就来不及了。”
  容央面色铁青,看着荼白红肿的脸颊,不及发作,静坐多时的明昭突然一笑,笑声冷峭森然。
  吕皇后看过去,眉心微蹙。
  “莺莺若是多行不义的共叔段,那对她一再宠溺的官家,莫非就是皇后口中心机叵测的郑庄公吗?”
  在场众人耸然一惊,剪彤喝道:“明昭殿下,你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明昭冷然:“究竟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家主子含沙射影,佛口蛇心?”
  “你!”
  “退下!”吕皇后喝退剪彤,一错不错盯着明昭。
  明昭意态淡漠,依旧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起身去拉容央,扬声道:“你爹爹这一位皇后实在好大的威风,又是晾人,又是打人,眼下连他都敢骂,你我还留着,只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明昭,你……”
  “走吧。”
  明昭无视吕皇后,拉着容央漠然走出大殿,吕皇后气得险些动了胎气,便欲去送,到底又坐了回去。
  剪彤当机立断,即刻吩咐人去传召御医,回来后,对吕皇后道:“娘娘,您没事吧?”
  吕皇后摇头,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惊出来的。
  剪彤懊悔:“早知明昭帝姬是这样泼辣的脾性,今日就不该去激怒嘉仪帝姬了。”
  吕皇后回想刚刚那一幕,亦颇为不甘。
  如果没有明昭从中作梗,此刻的赵容央必然已是不管不顾地在这福宁殿里闹开了,且非但要在这里闹,八成还会为褚家鸣不平而闯至御前闹……
  兵久则生变。官家对褚氏戒心已起,只要这位最受宠的帝姬再放下身段去为褚家奔走,去一步步践行上官岫和范申二人在绝命书中的预言,那圣王之心最终会偏向何方,也就不言而喻了。
  吕皇后心念辗转,吩咐道:“派人去盯着,及时与我汇报。”
  ※
  福宁殿外,容央一行刚出甬道,便被钱小令截下:“殿下,您可算是出来了!哟,这是……”
  钱小令被半边脸高肿的荼白所吓,明昭脚下不停,边走边道:“赵彭让你来的?”
  钱小令快步跟上,点头道:“是。殿下还在崇政殿上朝,特命小的给嘉仪帝姬带句话。”
  “讲。”
  钱小令眼往后看,确认无人,方低声答:“千万不要为褚家的事去找官家。”
  明昭神色不变,替容央回:“知道了,我现在带她出宫,你回去吧。”
  钱小令点头,复看一眼容央脸色,似仍然放心不下,又压低声道:“昨夜三殿下一直等在文德殿外,但官家始终不肯宣召,多半是猜中三殿下有意为褚家争取,如果这时候帝姬再去出面,结果恐怕会适得其反,故请殿下暂时回避。”
  钱小令解释完,看容央不反驳,这方心情沉重地去了。
  钱小令去后,容央挣开明昭的手,明昭喝道:“你站住!”
  容央背对着她,双肩在日照里起伏,明昭道:“你如果嫌褚家气数太长,你就尽管去。”
  容央嘴唇颤抖,抬手抹去眼泪,回头道:“褚家三代蹈锋饮血,赤胆忠心,凭什么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明昭看着她红肿的眼,半晌无言,最后道:“还没到结局。”
  长风萧飒,穿梭在寂静幽深的甬道里,卷落一片片苍黄的梧桐叶,容央站立在漫天落叶里,仰头,吞回眼中的泪。
  ※
  入夜。
  雪青从夜色深处提灯返回,容央坐在廊下,低低道:“还没回来吗?”
  雪青黯然摇头。
  廊上的一盏莲花灯已添过两回灯油,寒凉的夜风一下下扑在人身上,不把灯扑灭,就要把人扑灭了,雪青劝道:“殿下,不如您先休息吧。”
  容央不动。
  雪青叹气,跟着等在一旁。
  天幕寒星闪烁,一颗颗也困倦得如人惺忪的眼了,容央头靠着廊柱,双眼直直地盯着小院门口的方向,忽然一凛。
  雪青完全还没反应,容央抢过她手里的灯笼,撒腿朝院外奔去。
  褚怿醉眼朦胧跨入院中,“嘭”一声,被一人砸得个满怀,脚下一趔趄,抱着怀中人摔倒在地上。
  “殿下!”
  “郎君!”
  雪青、百顺二人忙去救驾,被褚怿一声喝退:“滚开。”
  漫天星辉如水,大大的灯笼滚在褚怿脚边,容央趴在他胸膛上,看着他寥无生机的一双眼眸,胸口痛得像窒息一样。
  褚怿也看着她,大手抚过她脸颊。
  “我醉了。”
  容央眼眶泛湿,捧起他滚烫的脸。
  “我陪你啊。”
  褚怿一动不动,蓦然低笑:“我输了。”
  容央心如被刺,一颗泪砸下,也笑:“我陪你啊。”
  褚怿笑容僵凝,眸心暗下去,像无尽的夜幕覆压,像漫天的星辰融化。
  容央低头吻落,含住他冰凉的唇,暖他,慰他,点亮他。
 
 
第76章 、暖流
  五更时, 容央在潺潺雨声里醒来,先前的香汗已化作跗骨的冷,黏腻地附在躯体上, 沁得人打颤。
  褚怿还沉睡在枕边, 浓烈的酒气和残留的欢爱气息掺杂在一起,使他依然像散着腾腾的热气。容央摸上他胸膛,来不及确认他的温度,先碰到了他硌人的长疤。
  夜已经不黑了,但她不敢去看。
  小手攀上去,容央抬头, 去拂开他散乱在脸庞上的一绺绺黑发, 他大概是头一回这样迷乱吧, 不着片缕,长发披散。
  以往翻云覆雨时,乱的人从来都只是她, 可是今夜,他也终于丢盔弃甲。
  容央把他脸上的发拂干净,屈指往下,就着他薄唇抚摸,抚过人中时, 碰到他青青的胡茬。
  “糙汉。”
  她低低骂他,温柔抚摸他, 这一身烈酒兼臭汗的男人,她赤胆忠心、金刀铁马的驸马。
  雪青听闻传唤, 从外间把热水提进来,容央擦洗后,屏退她, 拧干巾帕回床上去,给褚怿仔仔细细地擦。
  他身上酒味真重,汗气也是,掺在一起,闻起来真是呛人,也不知道刚刚自己是怎样受住的。
  容央腹诽,拨开他头发,擦过他鬓角,下颌,脖颈,擦至胸膛,手腕被他扣住。
  容央抬头,幽幽惨惨的帐幔里,他双眸微睁,不知是醉是醒。
  “臭了,擦一擦。”容央挣开他手,继续往下擦,褚怿似笑一声,声低低的,像他粗粝的指腹抚在她后腰上。
  容央垂着的脸庞微红起来,褚怿静静地看她,任她擦。
  片刻,容央拿开巾帕坐直。
  褚怿:“底下不擦了?”
  容央羞恼,瞪他一眼,把臭烘烘的巾帕丢去他脸上。
  褚怿拿开,往床外一扔,揽她入怀。
  窗外秋雨潇潇,交织成寂冷的网,褚怿把容央拥在怀里,在这张寂冷的网里取暖。
  耳畔雨声绵长,彼此呼吸也绵长,容央把脸从褚怿胸膛前抬起来,对上他静默的眼。
  “你会后悔和我大婚吗?”
  容央突然这样一问,褚怿唇轻扯,笑得冷峭,也不哄了,径自答:“蠢。”
  容央颦眉,“蹭”一下蹿起来咬他下巴。
  褚怿“呲”一声,偏开头,眼皮耷拉下来后,眼神更显无辜散漫。
  容央坚持:“会后悔吗?”
  褚怿闷声:“不。”
  又讲完:“不悔。”
  容央笑起来,认真:“那我就为你赴汤蹈火,像你,为大鄞一样。”
  帐中一寂,帐外秋雨也沉寂,褚怿黢黑的眼眸里终于有星火燎燎,燎过这黑夜,燎过这苦雨。
  容央伸指压在他被咬红的下巴上,倨傲:“不要太感动了。”
  褚怿盯着她,蓦地拿开她手腕欺身而上,容央哼都来不及哼,被他覆压。
  ※
  京中入秋后便多雨,下一场秋雨笼罩下来时,赵彭在帝姬府里的水榭赏景。
  一湖残荷凋零殆尽,泛黄的荷叶、耷拉的莲蓬在风雨里飘摇,赵彭道:“今日宫里又送赏赐过来了?”
  容央坐在石桌前点头,赵彭冷哂:“爹爹这些安抚人心的手段,是越来越像吕氏了。”
  金坡关一案结案后,官家又陆续处理了一批涉案的官员,重的有判处砍头流放,轻的大多就降职贬黜。世人都讲,官家还是明公正义的,还了褚家一个公道,给了这盛世一个说法,然而局中的谁人不知,那些身首异地、颠沛流离的,终究不过是帝王为保住范申而丢弃的废棋罢了。
  帝王的朝局要稳,就要讲掣肘,讲权衡。他要朝臣同心戮力,也要朝臣在必要时能够同室操戈,自相鱼肉。
  边疆还有发生战事的可能,他便不能彻底舍弃忠义侯府;战功彪炳的褚氏危及皇权,他便要留下范申这一把匕首,以备压制。
  局中人不服怎么办?
  帝王的决策,本来也并不需要人人都服的。稳如泰山的皇位底下,注定得垫着一些人的尸骨,哪怕衔冤负屈,哪怕忠臣良将。
  容央漠然敛回神思,拈来盘中一块梅干入口,片刻后,询问赵彭:“昨日刘石旌在回家途中遇害一事,爹爹可下令彻查了?”
  赵彭闻言一默,思忖后道:“查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范申最大的把柄被他捏着,他又自己犯傻,看范申没死,便跑去御前跟爹爹坦白被姐夫逼着反水一事,这种首鼠两端的,无论被哪一方弄掉,都正中爹爹下怀。既是君王默许该死之人,谁又敢把真相彻查出来呢?”
  官家既然选择在褚家和范申之间取平衡,就绝不会再容许人破坏目前的这份定局。想他刘石旌在乌台风生水起二十余年,大概做了鬼都想不通,自己呕心沥血经营一生,换来的竟是这个结局吧?
  赵彭深看容央一眼,蓦然走回小桌前坐下,压低声道:“刘石旌之死,不会是姐夫的手笔吧?”
  容央把盛放着莲蓬的竹篮勾过来,挑出一颗最成熟饱满的,淡然道:“被刘石旌揪着一大堆把柄的人自是范申,你姐夫又不是他范家供奉的菩萨,犯得着这样成人之美?”
  赵彭笑,淡看她拨莲蓬、抠莲子:“但刘石旌一死,御史中丞一位可就空出来了啊。”
  容央挑眸看他一眼。
  赵彭继续笑:“御史中丞,朝中监察之首,言官之长,这样一个香饽饽,只要抢着,日后还怕他言官七嘴八舌,胡乱弹劾?金坡关一案,褚家之所以只能吞声忍气,就是因为朝堂上打压武将、袒护范申的言官太多,如果褚家这次能把心腹弄上这个位置,那日后跟范申对峙的路,不就顺脚多了?”
  容央哼的一笑,道:“既然是香饽饽,那盯着的人不都得跟饿狼似的?褚家想抢,他范申就不想抢么?”
  赵彭双眼如炬,也不拆穿她:“那就得看这刘石旌到底是谁弄掉的了。”
  水榭里秋风沁沁,散开莲蓬微涩的香气,赵彭微微笑:“要是没信心抢着,自然也就不会去杀了。”
  容央摊开手掌,把剥落的莲子倒入瓷碗里,曼声道:“那若是没信心抢着,也还是杀了呢?”
  赵彭眸心一凛,笑在唇边僵住。
  容央眼神烁烁,与他对视。
  赵彭福至心灵,哑然失笑:“杀前没有不要紧,杀后有,一样也成了。”
  容央满意,把那一小碗莲子端起来,递给雪青:“回头做了莲子酥,给你送去。”
  赵彭哼一声,拈来盘中一瓣柑橘,却不吃,只是道:“爹爹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这一个心腹,最好要藏得够深。”
  上回在文德殿外吃闭门羹,就是官家给他提的一个醒,褚怿驸马归驸马,但归根结底还忠义侯府的大郎君,在眼下这个敏感时期,他私下与之亲近,可以,但如果在这份亲近上失去分寸,那就相当于犯了君王的大忌。
  朝臣调职,类御史中丞之位者,官家必然会过问他的意见,如他所举之人,一查——甚至一听就知道是褚家的故交,那这事必然就是弄巧成拙了。
  “你放心,不会为难你的。”容央拿丝帕揩干净手,朝他一笑,“一会儿驸马回来,你留下来一块用个膳吧。”
  赵彭盯着她那得意的笑,又哼:“人家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我这是鸡拜到黄鼠狼门上来了。”
  说罢,把那瓣柑橘塞进嘴里。
  容央笑眯眯。
  ※
  十日后,一大批人事调动在崇政殿内敲定——原知枢密院事吴缙因在范申、上官岫入狱期间辅政有功,擢至相位;原礼部尚书余敬英任参知政事,辅佐吴缙处理朝务;原保和殿大学士于鉴升任知枢密院事、兼御史中丞。
  圣旨一经宣告,朝野阒静。
  此外,另有一人的任职在散朝后极快地成为全京焦点
  原保和殿大学士于鉴之关门弟子——探花郎宋淮然入御史台,成为大鄞史上最年轻的一位侍御史。
  八月的天正是天高云淡,爽气怡人,容央漫步回廊里,听得消息后,扬眉一笑:“这个任命十分不错,像宋淮然这样刚直不阿、又铜唇铁舌的人,去做侍御史,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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