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其实一直很久都没有踏实睡过了,自从知道有了这个孩子。她离开官邸之后能带着这个孩子去哪呢?这一辈子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且不说胡润生已经有了心上人,即便他没有,他们如今也是不可能的。而这个世上她唯一的亲人,他的弟弟,上辈子却处心积虑害死她的孩子。
这样想来,她除了这个孩子,已经一无所有了。或许,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他有血亲的父亲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徐婉不清楚现在整个金城的局势,虽然上辈子孟钦和厚积薄发最终夺回大权。可这一世因为她的重生,形势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改变,早就不是上辈子她熟悉的轨迹了。
就像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就像金城此刻的局面。
突然下起雨来,虽然外面一片漆黑,但光听声音,便知道是一场急而大的暴风雨。
像是在一座被惊涛骇浪包围的孤岛中,无处可逃。那种感觉徐婉上辈子也体会过,那时她一个人藏身于破旧的小屋,也是同样的无望,同样的看不到出路。
徐婉渐渐有了些睡意,靠在床边正准备阖眼,从窗户闪过一道橙色的光进来。徐婉顿时睡意全无。有人来了,徐婉慌忙往里藏去。
徐婉屏着呼吸细细听着门口的动静,果然是有人过来了,她听见外头的院门被人踢开。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听声音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找到人没有?”
“这边没有人!”
那些人在找她?深夜过来,还是这样的阵势。最坏的结果便是他大哥已经除去了他,还准备将他身边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徐婉其实也不是那么怕死,虽然死过一回的人更加珍惜活着的机会,只是现在她身体里还有一个新的生命。她想让他活下来呀,最少能看一看这人世间的阳光。
徐婉躲在窗帘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可偏偏有风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使得窗帘微微晃动着,徐婉刚想去抓,正好有人有人进来了。
徐婉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到那人突然喊了一声,“二少。”
像是在陆地上濒死的鱼忽然被人丢回了水中,徐婉终于松了一口气,却正好瞧见孟钦和推门进来了。
“徐婉,你在吗?”他的嗓音稍微有些哑。
她的心突然到了嗓子眼,比方才听到有人进来时还要紧张,可她没有回答他。
从缝隙里,她看到他穿着藏蓝色的戎装。她上辈子总看他穿戎装,他还给他烫过,将每一条褶皱都烫得平整,这也是他的习惯。
可这一次却和从前不一样,他大衣的衣角已经快湿透了,滴答滴答地往地板上滴着水,而他一向擦拭干净甚至发亮的皮靴此刻更是沾上了泥。
她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打量他,却没有开口唤他,此刻的她像是置身一场梦里,一时半会难以醒来。
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微皱着眉四下环顾,却并没有注意到她。
房间里那盏白炽灯被他打开,发着黯淡的光。孟钦和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望着窗子出神,虽然迎着光,可他的眸光是暗淡的。
过了一会儿,宋存山进来,低声跟孟钦和道:“二少,您一晚上都没阖眼了,还是先回官邸休息一会吧。徐小姐,她应该已经走了,不会有事的。”
宋存山刚说完,孟钦和忽地侧过身,看着他冷声反问,“应该?”
他只说了两个字,可那两个字极其冷,宋存山没敢答话,小心低下头去。哪知下一秒孟钦和发作:“宋存山,你现在越来越会办事了。”
宋存山连忙道,“是属下办事不利,我这就去带人找,徐小姐如果少了一根头发,我提头来见二少……”
宋存山出去了,孟钦和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望着窗外看了一会。
有士兵进来汇报,孟钦和刚准备转身,却也是这个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正好将窗帘吹起来,徐婉没有抓牢,眼前的窗帘就在她面前飘走了。
孟钦和的视线被吸引,突然回过头来。
命运捉弄一样,让她无处遁身,角落里徐婉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叫了一声,“二少。”
徐婉蹲坐在地上,孟钦和其实没有看到她,听到声音愣了片刻。他寻声低下头,凝眸唤她:“徐婉,你在。”
他的声音里似乎没有责怪她刻意躲藏,反而有些虚惊一场的味道。
徐婉看着他,有些恍惚。
这样的场景她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时间回到了她刚搬到租住的小楼那一会,他突然回心转意过来找她了。只是,那是她上辈子的想象。
孟钦和走过来,朝徐婉伸出手。
他的面色温和,没有方才对宋存山的不悦,徐婉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也是这时,她才发现他的手心是那般凉。
他扶着她站起来,徐婉满脑子都是乱的,低这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突然低声问她:“很害怕,是吗?”
徐婉愣了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底不知怎的是令她心安的温柔,徐婉顿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还在他手心中,他突然握紧了些,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现在不用怕了。”
现在不用怕了。
徐婉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上辈子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句话,虽然在上一辈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能让她觉得安稳。
她甚至不用去问他此刻金城的局势,她都清楚地知道她此时身边站着的男人已经是最后的赢家。
孟钦和牵着徐婉往外走,宋存山听见了动静,连伞都没来得及手,举着挂着雨滴的伞急急匆匆赶了回来。
他看见徐婉后松了一口气,高兴极了,气喘吁吁地笑着道:“徐小姐,您回来就好了,真是吓着我了。不,二少比我更着急,二少听到你没有去随州,出了北大营就直接往这边赶。”
直到孟钦和的余光扫了一眼他,宋存山才匆忙止住。
天还没有亮,他竟然出了北大营便专程这里来找她?
徐婉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孟钦和,她此时身边那个人没有说话,满脸倦色,正如宋存山说的一宿没有阖眼。
这辈子徐婉活得小心翼翼,总怀疑孟钦和是有所图,可如今想来,她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价值了。
徐婉心里有些乱,却也不好再去打量他,她原本还想问他胡润生的情况。可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徐婉还是不忍心在这个时候过问他。
外头的暴雨仍在继续,好几辆汽车停在雨中,最近的那辆车灯已经亮起来了,宋存山过去开门,请徐婉和孟钦和上车。
孟钦和上了车,将打湿了的大衣脱下,扔给宋存山,然后靠在座椅上开始休息。
从这座院落回官邸有那么一段路,孟钦和在汽车发动之后,直接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徐婉原本看着车玻璃上的雨线发呆,突然回过头去才注意到已经睡着的他,从她的角度看上去,他的鼻梁高挺,他的那半张侧脸的棱角格外鲜明。
她很喜欢他的鼻子,上辈子喜欢在他睡着的时候,悄悄用手指去碰它,就沿着他高高的鼻梁。
上辈子她甚至想过,如果生下来的孩子鼻子能像他,那也一定是副好皮囊,她突然又冒出这样念头。
徐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摇了摇头,将唇咬得紧紧的,视线移向窗外,不再去想那些她不该想的。
不知道是因为暴雨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汽车开得格外地慢。约莫开了一个多钟头,汽车终于缓缓驶入金城的城门。
徐婉靠在座椅上看窗外,即使在暴雨中看,天色渐渐亮了,城门内外戒备森严。有军队冒雨驻扎在城门口,戒备森严,过往车辆都一辆辆地排查。而原本从金城逃出去的百姓此刻也淋着雨从城外赶回城里。
因为认得孟钦和的车,车只停了一下,道路两旁的士兵不但没有过来检查,反而立正敬礼,直接就放行了。
孟钦和一向睡得浅,何况他此时还操着心,许是他注意到车停了,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伸出手紧紧按住徐婉的手背。
徐婉也惊着了,偏头去看孟钦和,他眼中有许多红血丝,眸光里是他平日不多见的错愕。
原来孟钦和也会有惊慌的时候,或许是这几天的事情让他累不堪言。
他还按着她的手背,徐婉几次试着抽出手却抽不出,只好问他:“二少,你怎么了?”
他松开她的手,去按自己的阳关穴,过了一会,才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他越说一双眼越收得紧,却仍是在看她。
他这样看着她,徐婉有些窘迫,只好小心问他:“什么样的梦?”
他避开徐婉的视线,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她,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孟钦和垂着眼睛没有再说话,徐婉看得出他很累,便也一同陪他沉默。毕竟今天整个金城才经历了一场浩劫,而他又处在风暴的中心。
徐婉陪同孟钦和一起回官邸,金城和官邸除了警戒更为森严外,其余和平时相比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眼里那么多红血丝,车上那片刻的小憩根本不够,自然是要先去休息的,方才宋存山还说午后还要回司令府复命。
徐婉虽然还是想离开,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添麻烦,得等他先空下来些。
徐婉原想自己回房间,孟钦和却招呼她。徐婉跟着他回了卧室,和往常一样替他将大衣挂好。
佣人打了水进来,孟钦和拧了毛巾自己擦了把脸,徐婉走过去,他却突然将毛巾放下了,说:“对了,之前忘了跟你说了,胡润生我已经让宋存山带出来了,安排了人送他去了随州。”
徐婉实在没有想到孟钦和会跟他主动说这些,愣了一下,才道:“谢谢二少。”她也不知道除了道谢还能跟他说什么,他明明是最让她依赖的人,可这两辈子她都不敢也不能与他掏心置腹。
话说多了总是错,或许平白还添了尴尬。
许是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气氛稍微有些尴尬,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随州是个好地方。”
徐婉应声,“嗯,是挺好的。”
“我已经让宋存山安排汽车送你去随州。”他在铜盆里洗了一下手,突然说。
徐婉没有想到,他半夜三更冒雨去接她,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自己走?徐婉原先还担心他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徐婉慢慢冷静下来,问孟钦和:“什么时候?”
孟钦和突然抬眸,“你很急着走吗?”
徐婉没有说话。
“明天?”他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不过明天我那边还有事,宋存山可能也不能亲自来送你。”
“也不能送你”,他的言外之意徐婉已经明白了。
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就和上一世一样,他今后会娶妻生子,立业成家,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所有的纠缠终于了结。而她的孩子也将永远成为他不知道的秘密。
“不用送,已经很感谢二少了。”徐婉微微笑道。
佣人已经送换洗衣服过来了,孟钦和也累了,他只朝徐婉轻轻点了一下头,便是最后的道别了。
相比于上辈子他的无情,她的落荒而逃,这一世能给彼此体面,能这样离开,已经是最好不过了,徐婉很知足。
这或许是她在官邸最踏实却又最不踏实的一晚,中间醒来几次,前世的记忆被拆成一场又一场的梦,或许这辈子也是一场大梦。
她等待离开孟钦和那一天已经等了太久,甚至她那个隐秘生长的生命已经经不起这份等待了,只是这一刻真正到了却比她以为的要平静,没有那么多欣喜。
就像是她小时候期待过年,吃年肉、看烟花,总觉得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不到腊月就开始盼。可真正到了除夕夜那天,却总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辗转反侧。
不记得是第几次醒来,徐婉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快黎明了。
徐婉完全没有睡意了,索性起来整理行李。她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不禁为今后的日子打算,去了随州,她该怎么办呢?
该如何和胡润生坦白?又该怎么抚养孩子成人?
随州虽然离安州近,说白了还是人生地不熟,她的肚子眼见着大了,靠什么谋生呢?上辈子她离开坤州那座洋楼的时候,这些她都没有想过。
孟钦和没有食言,第二天九点钟,他手下有几个侍从官一早便来了,一个领头的客气道:“徐小姐,车已经帮您备好了。这个是小陈,他会和司机一起送您到随州,路上有什么事您尽管差遣就是,到了随州他也会帮您打点的。”
徐婉道了声谢,那人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二少今昨天特意嘱咐过呢。”
那几个侍从官开始帮徐婉往外拎行李,这里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徐婉仔细看了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到没有什么了,梳妆台上摆了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枚戒指,那是孟钦和上次在公寓给她的,可徐婉知道,这并不属于她,所以她也不准备带走。
徐婉将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那枚钻石发着耀眼的光,她即刻又将它阖上了,放回了梳妆台的抽屉里。
这个时候,有人走进来了,大箱子都已经搬上车,许是叫她上车了,徐婉连忙道:“我都清好了,这就走。”
哪知她一回头,门口站着的却是孟钦和。
徐婉意外极了,“二少,您怎么回来了。”
他敛着的目突然舒展,挑了下眉,随口道:“刚好忙完了,正好可以送你。”
“谢谢您。”她今天穿了一身淡蓝色的素色连衣裙,不是掐腰的款式,也没有多少点缀,格外的朴素,看上去已经和这装饰恢弘的官邸格格不入了。
或许是见徐婉有些不自在,孟钦和稍稍偏了下头,笑了一下,“走吧,车就在外面。”他说完已经转过身,准备往外走了。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想和她说了,只是来送她上车的。徐婉连忙提着小皮箱跟了上去。哪知刚走到他身后,他突然转过身来挡在她面前。
徐婉没有留意,撞了个满怀。他身量高,并没有让开的意思,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徐婉抬头看他,他的脸绷着,早就没有刚才和她说话时的轻松。
徐婉被吓到了,哪知她还没说话,他却已经开口了,“我后悔了,留下来。”徐婉始料未及,哪知她刚后退了一步,他的手突然抚上她的后颈,猛地拉近,下一秒就这样低头吻了上来,霸道地咬着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