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便望见了姜偃。
姜偃的脚步有些疾,似乘风而至。
停在门口时,见她可怜兮兮地蹲在那儿,小脸让灶灰熏得黧黑,额前的细碎青丝让火燎没了,眼眶红彤彤的,煞惹人疼,心反而落了下来。
再看周遭,开权说的“炸了”毫无言过其实。
灶台上架着的那口铁锅不翼而飞,只剩地上几块黢黑残片,尚且余韵未尽地吐着白烟。
挂蒜、大葱、稀粥鱼龙混杂地泼得遍地皆是。
连马勺,都被炸没了铜柄,断作两节, * 此刻正静静地蹲在她脚边。
而烧了他房子的公主,却委委屈屈地眨着泪眼同他告状:“先生,你家的灶房根本不听话,它欺负我。你看。”
她可怜巴巴地伸出两只爪子,两只手背让爆炸的火焰冲出燎伤了大片,通红的肌肤立刻就起了泡。
第16章 上药
姜偃步入庖厨,头顶悬挂的葫芦瓢蠢蠢欲动,摇摇欲坠,几乎是立刻就要掉落倒扣在人头顶。
他握住她纤细皓白的玉腕,将她从草灰里拉起来。
被火烫伤的手背红一块紫一块,几无完肤,元清濯止不住轻轻发出呼痛的“嘶”声。
此时开权也停在了庖厨外,静候着,只见从来不近女色的先生竟握着公主的腕,姿态暧昧得令他都感到吃惊。越过先生的背影,似能看见公主睫影低垂,挺拔秀气的鼻梁底下,红唇娇艳轻绽,宛如舒卷的花瓣。
她分明是在笑!
就像奸计得逞了一样。
开权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公主故意在庖厨做了什么手脚,才令一向与人相安无事的厨房突然炸了。
姜偃问她:“怎么会发生爆炸?”
她此刻所有的窃喜都被他收在眼底,只是不愿戳破罢了。
公主听得他问,立刻收敛了形容,露出委屈可怜的神色,把小手伸给他看:“我也不知道,我放了两把柴,灶台就炸了。”
姜偃目光移向那片柴堆:“开权。”
先生召唤,童子立刻迈进门槛:“在。”
姜偃面冷,口吻极其笃定:“柴堆中藏有丹药。”
元清濯一怔。
很快,开权便跳上柴山,翻来覆去地找,最后果然在里边发现了几颗弹丸模样的红丹。
他把红丹搓在手里,拿鼻子嗅了嗅,神色肃穆地道:“先生猜的没错,是硫硝的味道。”
元清濯也知道硫硝伙同木炭狼狈为奸,遇到明火可能会发生爆炸,现在市面上流通的爆竹二踢脚就是利用了这个原理,小时候她还做过玩儿,差点儿炸伤了手。
然而她实在不知道,在听泉府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原是恩师炼的丹药,”姜偃仿佛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前不久让人去丹房搜出一堆弃置不用的废料,充作木柴放进了庖厨,不慎其中混入了丹药。”
元清濯怎么那么不相信呢?她狐疑地望着姜偃,嘟起樱唇细声细气地道:“先生不是料事如神么,怎么就没算到我今日有此一劫啊,先生你都不帮我消灾避难嘛!”
姜偃没答。
她就更像是抓住了他的尾巴:“先生,你是算得到的吧,你故意阴我的?”
姜偃的面色有些微僵硬。他松开了公主的皓腕,背身转面,道:“公主的烫伤需处理,请随臣来。”
他说罢,迈步出了庖厨。
姜偃的脚步不知为何,在开权看来有些迟滞,先生一向不这样的。
连姜偃自己都不知,事到如今他究竟做了个什么选择。
他算不出。
关于长公主的一切他都算不出。
不知她生 * 平过往,不知她将去何处,算不出她的姻缘天命,看不出一切业障。
只因为他万分明白,算人不算己,她的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这是天命。他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便得以出师,师父曾言,他在龟甲占卜上一点就透,天生是干国师的料,不枉师徒结缘一场。
可是他命里的劫难欢喜,却全系在一个人身上。
他自己算不出,恩师却早已在提点他。
万事顺势而为,不违天命,他自会顺遂的。
师父说的那人是谁,他也知道。
他命里注定与她有一段剪不断的纠葛,尽管他闭门不出,极尽所能不去惹眼,然而该找上门来的,却还是会找上门。
牵缠不休。
……
元清濯停步在门外,踌躇着往里间瞄了几眼。
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跟了进去。
黄花梨嵌螺支摘窗被打起,大把的春阳破窗而入,将窗外木兰初胎的疏影投染到地面。
铺就的毡毯一路延伸到她脚边,元清濯顺着那条干净整洁每日一换的毡毯,步到姜偃身侧。
他侧坐在背靠着窗棂的雕花紫檀罗汉床上,面稍低垂,看不清神色。
手边放着只形制古朴的药箱,已经完全打开了,里头是形形色色的药,包括剪刀纱布银针等物。像是在等她过来,但她总感到先生今日有些古怪。
姜偃也早已发现她在近旁,抬眸看了一眼,便道:“过来。”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有一种指挥的感觉透出,元清濯鬼使神差地听了话,坐到了他旁侧。
姜偃取了一支银针,在烛火上过了几遍。携起了她一只微微发烫的素手,替她将水泡悉心挑破。
其实烫伤的地方是很痛的,可是不论是刚才还是现在的姜偃,都似乎让她淡忘了这种灼痛。尤其是现在,手被他轻握,见他垂着面专注地替她挑水泡,为她擦拭手背上残余的脓液,她犹如从万丈火原里一下跌入了深不可测的冰泉湖泊,就算是溺水都不想再爬起来了。
他取了支烫伤膏,剔开药塞,指尖点一团伤药,替她在手背上抹匀。
烫伤膏是一种糊糊的油状物,带着股精炼油的香味,但是意外好闻。
两只爪子都上好了药,姜偃剪下两片纱布为她将受伤的手裹上。
元清濯想找话说,想了想,轻笑:“先生,你这么没有烟火气的人竟然会做这么有人味的事儿,真令人不敢相信。”
姜偃声音压低:“我也会受伤。”
他说完,趁她微愣之际,已经剪断了多余的纱布。
她不大好问,他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外高人,平时有什么伤好受,总觉得问出来是对人的不太尊重。但有一件,她早想知道了。
她非常迫切地想要问。
“先生,能告诉我,你的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是不是以前受过伤?”
好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犯病了。
两次犯病之后没有多久,都下起了大雨,这病比通报气候的钦天官还灵敏。
以 * 前元清濯倒也听说过,受了伤的腿会出现不耐潮湿的反应。
姜偃放药膏回药箱的手停了一停,长指落在上边,轻盈无声。
片刻后,他盖上了药箱,转向了别处,道:“忘了。”
忘了。是个多么敷衍的理由。
元清濯从小练功习武,拿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可是却小连尾指被刀割破皮的伤口,她都一清二楚地记得。
姜偃摆明了这是不太想说,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是没把她当自己人。
当然了,暂时也强迫不得。
最多他以后犯病作疼的时候,她多疼疼他,哄哄就好了。
先生是个好哄的人。
他怜惜弱小,有悯人之心。
一点儿小伤就可以换来他这么大的恻隐,不得不说受得值得。
她看了下被姜偃包好的纱布,真的缠得很漂亮很熟练,简直比太医院的熟手都不输。
过了片刻,她又幽幽叹了口气:“好可惜,本来,是想给先生熬点儿粥,让先生你吃点儿的,居然弄坏了,还炸了……我可真是……没什么用。”
姜偃道:“公主饿了么。”
元清濯微愣,她揣摩姜偃这意思,心里有点儿激动,可又拿不准,最后只轻轻一笑,点了下头。
她满含希冀的眼光姜偃没有错过,颔首,云袍轻拂地起身:“等等。”
他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元清濯朝外瞄了几眼,人已经走远了,传来了下楼的跫音。
元清濯心里一片雀腾,顿时一蹦三尺高。
他要为我洗手做羹汤吗?他居然会下厨吗?
这么居家的好男人,果然是没看走眼!
姜偃停在阁楼下,听到二楼传来激动的砰砰的动静,抬目朝着那片房间望去。
长公主发泄完心头的激动,找回自己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的矜持,淑女端庄静好地坐回原来姜偃的位置。
等了又等,等到姜偃回来了。
他一袭云裳,衣上发间沾了几点素雪落英,右手拎着只竹篮,里头置了点已经片好的新鲜瓜果,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元清濯的目光就停在那只篮子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
“先生……”
语未竟,篮子放在了她手边。
瓜果虽然新鲜,可是,远远不及先生亲手做的午膳啊。
姜偃仍是一眼就看出了她不为人知的心思,澹澹地道:“庖厨已被长公主炸毁了。”
元清濯窒息。
是啊,她亲手……炸的。
第17章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还……
听泉府庖厨在两个童子的指挥下连夜赶工修缮完毕。
只是为了排查潜在危险,暂且不能投入使用。
姜偃的午膳及晚膳,也只是将就用了些素食果蔬。
元清濯想回东小院取些熟食过来,只见姜偃复又摆弄起了他的地龙仪,沉湎于创造,将一切似乎都已抛在脑后。她心里想,只怕他也不会再吃了。
果然是谪仙一样的神棍,喝露水也能生长。
她揉了揉肚子,见天色已晚,便想要告辞,只是心底里还有些不平:“先生诅咒我 * 睡觉被老鼠啃指甲,害我不能陪你,现在你后不后悔?”
无人答话,只听见金属箔片撞击铜环的声音,极为清脆悦耳,他的脸被风灯晕染的橘红光影里,显得沉静而深邃。
小时候,教过她几年的太傅常常说,不管做学问还是做别事,一定要慎思笃行,格物致知。她不爱做学问,也就没没有领会这话的含义。
但是此刻见了灯下还在不眠不休熬着大夜的人,她却好像终于明白了几分。
所谓专注而静谧,就是如此。
他这样努力认真,就算天赋不佳,也能熬出头来的吧,难怪比起自幼拜入门下的谢淳风,老国师更看重一个初学乍道的关门弟子,而心甘情愿地于撒手人寰之际将听泉府交给他。
国师超然于朝政体系,在王侯世家面前也倍有面子,是因为几代国师都殚精竭虑为民谋福祉,在一方面,他们确实为帝王提出了很多比较深刻的建议,规避了王朝的许多风险。除了老国师以外,历代的国师都没能活过四十岁,其情可敬。
以凡人之躯窥测天机,是燃命之技。这是他们的说法。
元清濯从来不信。
只是,镜荧和开权两名小童子嘀嘀咕咕着说,先生已经两日不眠了,好不容易愿意睡下了,公主又来了。
听他们的口吻,对她还有很深的怨念。
袖袍下的拳轻颤着收紧,她走了过去:“先生,不要弄了,你睡吧。”
就算占卜不伤气运不燃命,每日熬大夜也容易导致猝死。恐怕这才是根本原因吧。
她可不想以后年纪轻轻的就守寡。
算一算她比他小好几岁呢。
被摁住了手臂的姜偃停了一下,他在烛光里抬起眸来,一双漆黑的眼如蒙着一层淡淡色血气,衬出几分绯红的妖异奇诡,元清濯看呆了一瞬,但浑然不知害怕的她又凑近了几分,发现那不是妖红,不过是,常日里不休息造成的蛛网血丝。
换言之,恐怕是熬得快不行了。
她终于被吓了大跳:“先生……你,真的不能再熬了,听话,去睡吧。”
她惊吓的模样有些反应过度,姜偃只一阵沉默,他放下了手中细小如绣花针的金箔,慢慢收回了手。
“公主,你回吧。”
元清濯不能放心,正要说“不行”,姜偃低声道:“我答应你,这就睡了。”
元清濯这才满意放心,眼底蓄了春风,水波般明媚柔漾着。“等你上了榻,我替你吹了烛就走。”
不看着人歇,她不放心,怕只是胡口应承之语。
姜偃漆黑的眸一瞬不瞬:“公主,臣入睡之前,需要更衣。”
元清濯几乎脱口而出“我替你脱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首先,这并不合适,姜偃非常矜持,对矜持的人不可操之过急,需循序渐进。其次,她先前在姜偃面前夸口自己是个传统内敛的人。试想,一个连男人小手都没牵过的女人,怎么会张口就要为男人宽衣解带?
姜偃聪 * 明至斯,岂能不生疑心。
心念转了转,她用缠着纱布的手轻摸摸他胳膊,拍了两下:“我就在门外,等你好了,我再走。”
她君子地退出了他的屋,在外间吹着噙着露气的晚风等了半天,屋内的火烛灭了,一片寂静,她轻轻叩了下门,告诉他:“先生你好好歇着,我回去了。”
她信步踩着微风一阵刮下了阁楼,身影似鬼魅飘忽着穿庭过院,随后,到了一片矮墙外,以不惊动任何人的方式,逾墙而出。
这一路上畅行无阻,看来迷花阵是真的移除了。
姜郎嘴上矜持了些,可还不是待她很好么。
以前把男人撩到这地步,稍稍露出着紧姿态,她早就收手了,这回却不肯干。
姜偃和别人不同,他是神秘的。越是神秘的人,她便越想揭开那层纱,看看面纱底下的真容。
她实在很难拒绝他散发出来的诱惑。
……
元清濯本还要再想上听泉府叨扰叨扰他,但一大早银迢就收了一封请帖,说是巡防营的柳将军递来拜帖,请长公主殿下应邀参察新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