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大夜熬完,益阳来人取走了地龙仪,总算是可以得空歇息了,但不知为何,心彻底松弛下来了,身体却依旧处于紧绷状态。
元清濯毫无睡意,她感到姜偃也是一样的。
他在朝着夜色的那道楹窗前立了不知道有多久,孑然孤清,形影相吊,看着无端有些凄伤。
空气里浮动着清甜晚梨的芬芳,混杂着多种淡淡的微醺草木香,像是青帝泼翻了他的花奁。
“今夜月色很好。”
元清濯想不出什么话来搭讪,又不想在毫无睡意的时候哄他去睡觉。于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不知道在哪本传奇小说里见过的,形容月色很好,那就是“心悦你”的意思。
不知道姜偃能不能听得出来。
他回过头,眸中犹如盛着一泓来自天边流泻的银光,好像星河还没来得及因为他的转面而从中散去。
元清濯怔了怔,只听他道:“公主,夜色晴朗,臣想去观星,不知公主是否有兴。”
看星星啊。
好啊。
倒是听说过,国师府里有姜偃亲自改善的星象仪,能清晰地观测到不少星星。
元清濯对这些不热衷,不过她皇弟却喜欢得紧,她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皮毛。何况是与姜偃一起看星星,那她幻想的,他从身后托住她腰为她调试仪器,与她耳鬓厮磨的画面,终于要来了吗?
对此不热衷的长公主心口忽然热血沸腾。
听泉府的观星室建在花木深处,那片最高的楼阁,巉然独出,高耸屹立。不愧是观星阁,就是有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气势。
自大魏设立听泉府以来,钦天监就被抢了饭碗,现在的钦天官要观星,还得可怜巴巴问姜偃借。姜偃这人孤高耿介,话少又不善应酬,久而久之,他们窝了一肚子火,不蒸馒头争口气,若非拿着圣旨过来,是再也不找姜偃借观星阁的了。
由此可见,姜偃绝对不是大方的人。
今天他肯把他的观星阁与她共享,是不是就意味着……
元清濯这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提灯的姜偃身后,猝不及防已经到了,姜偃停了脚步前去开门,元清濯没站稳,一头撞在他背上。
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姜偃背部的骨骼肌肉骤然缩起,颤抖了几下,反应激烈得令她惶惑,但那之后,他只是停了一瞬,便恍若无事地拎着灯进去。
观星阁内无人,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但从脚步的回音听起来这里头很开阔。
姜偃在一片黑夜里自如地穿梭,将每一盏灯都点燃。
鹤颈云纹的十二台铜灯座,蟠螭探首的旋柱灯,白虎啸谷鎏金壁灯,数不胜数,要点燃它们都要费大力气,就像是观星之前进行的虔诚仪式。
当所有灯火被点燃之际,它们煌煌如龙,连成一片,大厅之中,顿时亮 * 若白昼。
中央是一道环形蓄水池,内置璇玑,正对着阁楼顶部的中空部位,形式与天井相似。大雨时分,雨水灌入阁楼,就顺着璇玑仪滚入蓄水池,排向听泉府的府内河,再借地势流出。
这构造精巧得不像人工所成。
看来几代国师都是有点东西的。
“先生,现在能看到哪颗星辰?”
她一步跨过环形蓄水池,跳到了姜偃身边。
姜偃手中拨动着璇玑的龙头位置,大约不必弄得过于复杂,很快便调试完毕,元清濯跨上去,跟在姜偃身旁。
他让开一步。
元清濯困惑地走到璇玑龙头底下,顺着镜孔望去。
面前呈现出一粒球状的暗红色星星,在无边的夜色之中,犹如沧海一粟静静地漂浮。
“先生,真的有!看得好清楚!”
元清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到星星,看得手舞足蹈,一会儿看星星,一会儿看姜偃,看星星的时候比较多,她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好神奇啊,平日里用眼睛只能看到沙砾一样的小点点,看起来离我们那么远……”
姜偃不远不近地停在她身旁。
他看着高兴夸张得像个好奇的顽童一样的公主。她的兴奋从她肢体的每一处细节都能感知到。
不知道,离观星这样的事如此遥远,高高在上的公主,也会喜欢看星星么。
以前,他只是一个人守着这台冰冷的璇玑。
公主太过兴奋,不小心动了一下璇玑,那粒红色的星便看不见了。她惊讶万分,又懊恼无比,求助似的眨着清溪般的眼睛朝姜偃:“先生,它不见了,你帮我看看。”
姜偃“嗯”了声,那嗓音像是从胸腔发出的,低沉性感无比。
长公主心动地退避一边,看他调试,忍不住问道:“咱们刚刚看的,是哪一颗星啊?”
“是荧惑。”
姜偃调着龙头,慢慢拨回原位。
元清濯了然地点头,重新观测起那颗荧惑,荧惑通体散发红光,象征不祥,若徘徊在心宿附近,二者争辉,就是大凶的“荧惑守心”征兆,通常不是皇帝被宰,就是宰相被杀。以前钦天监观星,就会格外注意荧惑与心宿的动向。
可是静静地望着这颗遥远的星,却又会觉着,它和地面上的人们有什么关系呢?就算它身体带火,也烧不着这里啊。
“先生,为何要给我看这颗不吉利的大火星……”
她不是很明白。
身后响起姜偃近在咫尺的悦耳嗓音,勾得人心痒难耐,犹如蛛丝撩搔。
“荧惑在我看来,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辰罢了。世人谓之大火,其实它本身并不带火,当它与心宿在天空徘徊辉映,是万物运转的自然规律,无法主宰人间帝王事。星星永是人认知万物的启蒙,是指引着前路的灯,不是刽子手,更不是不祥征兆。”
“可你不就是专门搞这一套的神……”元清濯差点儿说漏了嘴,吓得捂住了唇。
姜偃丝毫都不在意:“糊口罢 * 了,公主不也是不信么。”
“……”
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神棍。
真半点没冤枉他。
不过,把神棍做到极致,那也与神无异了。
反正那些在自然科学领域颇有建树的巨擘,最后都会信仰神明,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由此说来,姜偃他还是很强。
能够造出这么实用的地龙仪,在探索自然领域也算是做到了极致了,那么他现在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先生,你就不怕我把你的秘密捅出去,你就这么告诉了我啊……”说来还有点小窃喜呢。
姜偃只是道:“信者敬畏,不信者不畏,与我无妨。”
元清濯点点头,随即半真半假地朝他一笑,继续发散自己的魅力:“那我不信鬼神。”
说罢,又笑容灿烂地道:“我只相信你。”
姜偃的脚往后蓦然退了半步。
像是被她吓着了。
元清濯才不会相信他这么胆小,就算以前遭不住,现在相处了这么久也早都该习惯了。
但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前几日在京畿城郊遇戚兰若,戚氏说了一番话。
她耿耿于怀,如芒在背。
被姜偃下意识躲开之后,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是不是不敢与她开始,因为那些,她不好的名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先生,你不要避着我。”
姜偃微微摇头:“没有。”
“那你抬头,看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记得自己说过吧,她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可能不是很直白。那应该怎么说,牵手以上,拥抱,亲吻,都没有过?
姜偃的眸深邃如渊,静静望着她。
他的身影仿佛被满室的火龙所吞噬,雪白的衣角便如灼烧了起来一般,连发端都流溢着熠熠金华。
元清濯的心里不知道为何开始了打鼓,“先生,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真的不必这么怕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女子。”
顿了顿,她又道:“我还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十九年来守身如玉,你信么?”
第20章 来日方长,他终会明白她……
“先生,你信么?”
空旷的观星阁大厅里回荡着长公主幽幽的问话声。
姜偃仿佛被烫了眼帘般轻快地闭了闭眼,元清濯纳闷地望着他,姜偃袖中的手指轻颤,指甲几乎擦破了指缝肉。
“臣……信。”
元清濯睨着他:“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勉强?”
姜偃垂目:“公主勿逼在下。”
于是元清濯懂了,他是压根就不信。为了她长公主的尊面,违心地咬了舌头挤出一个字“信”。真是难为他了。
说来也是可悲可叹,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居然令人这么不信任。若是早知道如此,当初她绝对不会那般任性妄为。
她发现自己对姜偃是越来越动真格的了,戚兰若的话要搁在以前她压根不会放在心上。也只有姜偃会让她觉得,自今以后除却巫山不是云吧。
她倒也没勉强姜偃相信。 *
来日方长,他终会明白她不是一时兴起的。
听泉府东小院睡了一晚,醒来神清气爽。正要再过去骚扰一下国师大人,谁料一觉醒来,拥被而坐,只见榻下跪着橘兮单薄的小身板。
橘兮这丫头近来也不知这么回事,变得有点儿无常。原来她是她身边最勤勉的小丫头,话少安静,伺候得人最舒心,而近来却偷懒到时常见不到人,银迢谈及橘兮也常是顾左右而言他,像是两个丫头在背地里密谋着不可告人的某事。
倒是很久不见橘兮这么殷勤乖觉了。
“怎了?一大早行这么大礼,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不是元清濯自负,京都人大多圆滑,不看僧面看佛面,敢欺负敬武长公主府里人的人只怕并没几个。
橘兮本也觉得,被他人抛出求贤书的事说到公主面前,只怕令主仆离心。可是转念一想,公主手眼通天,人聪明,加上上次背后那人为了挑拨离间,未必会替她保守秘密,主动投诚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橘兮便把这段时日,有人屡次三番骚扰她,试图用钱买通她的事说了,至于他们想知道的,关于公主是否完璧的问题,橘兮咬死了没有说。
反正公主自会明白,既是要收买她的贴身侍女,定然是为了打听她的私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长公主了然于心,点点头,并自动将橘兮这段时日的失常归咎于有人在暗里搞鬼。
“你倒是实诚,起来吧。”
橘兮瑟缩着幼嫩的肩膀,听从吩咐地起身。
元清濯神色无奈:“你怎么不早对我说?”
她一心安在姜偃身上,竟忽略了她身边之人,才让人有机可乘,是她的错。但橘兮也早就该说了,非憋到现在。
橘兮道:“奴本来还想引出他们背后之人,看看是谁想害公主的,可惜失算了……”
元清濯忍俊不禁:“就你啊?”
她趿拉着脚上的金丝牡丹攒枝团花纹舄履,走向饱饮了露水的窗,打起窗来,满手的湿润,便随意靠在窗棂格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锦簇的宛如烟霭的露水海棠。
长公主声音渐冷:“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是谁。”
除了戚兰若和周玉京,不做他想。这俩人一个鼻孔出气,秉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病态心理,宁可自己得不到姜偃,也不会让他属于别人。
真是很变态了。
“不过,我行得正坐得端,既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就不怕她们瞎打听。”
插着两手笼于袖中于身后恭恭敬敬敛容而立的橘兮,蓦地抬起了视线,对上了公主殿下的背影,一双眸子顿时仿佛落了火,紧咬牙关,两臂轻颤。
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对苏公子的始乱终弃,她不认么?
……
元清濯本来还想大摇大摆,闹得人尽皆知地混入听泉府,不过当她抵达府门时,只见镜荧已备好了车马,像是要护送着先生出门。
姜偃是个很少出门的人,必是有什么事 * 。
她忙追了上去,镜荧放下马缰,对她解释道:“陛下有召。”
这么快又有召?元清濯一怔,掐指一算,距离望日还远,为何皇帝突然有召?
看来皇帝倚重听泉府是真。
但听泉府之所以能够独立于世外,全仰赖于天子与国师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保持在弹性限度以内,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假意疏远。若是破了界限,姜偃必是众矢之的。
她是答应了替小皇帝把人拢来,可是……
元清濯不放心姜偃一人入宫,仗着轻功卓绝轻灵地跃入马车,不待镜荧呼声制止,长公主早已猫腰钻了进去。
姜偃果然早已在里头,他手持着卷古籍刻本,目光稍抬,正好与她碰上。
元清濯心不慌气不短,一屁股坐他身边,道:“我久未见皇弟,与先生同去,正好顺路。”
姜偃白皙的俊容上挂着一丝浅淡的和煦,就像还未彻底由冬入春时节吹来的一缕清风,不失料峭,却已有几分春江水暖的端倪。
“臣与公主于宫门一车而下,恐怕再也说不清。”
元清濯摇摇头,面庞浮出笑意:“先生如同方外之人,心如止水,身正不怕影斜,还怕别人说道?倒是我,我很希望别人说道说道,如此岂不两便?”
他微微握紧了医书,轻咳一声:“……谬论。”
元清濯笑容不减,催促镜荧和开权俩小童快点儿驾车,以免晚了误了陛下召见的时辰。
要说以往小皇帝传姜偃的名目是讲经,眼下不是望日,无经可讲,那这会儿,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皇帝对皇姐居然与姜偃一道而来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姜偃生性孤僻,素来不喜与人为伍,更遑论亲近女色。看来皇姐撩汉手段真是不减当年啊。
他大气地免了跪拜,并嘱和玉林为皇姐与准姐夫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