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看破,元清濯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昨日种种譬如朝露,已经死了,姜偃这人她是不会再惦记了,男人哪有他们老元家的江山重要,她挤出两分薄笑:“皇姐就这点儿小癖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姜偃又不识时务,我昨天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摸到,说来也甚是惭愧,你皇姐还没这么出师不利过呢。唉,不愿提他了,他真是深深伤了你姐姐的心。唉。”
元清濯立刻戏精附体,上演西子捧心状,摇首哀叹数声。
小皇帝没想到皇姐居然真在姜偃身上碰了钉子,更没想到皇姐如此执着于美色的人这次居然 * 这么快就放弃了,他忙摸摸姐姐臂膀劝抚她:“不过这姜先生本就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他和皇姐你以前看上的那些都不一样。这点皇姐你以后就知道了。咱魏人爱美,梁都里喜爱先生美色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却没有敢上门说亲的,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姐你早早儿想开是对的。”
元清濯假假地包一包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委屈屈地点头。
过了片刻,偷瞄一眼,却发现小皇帝长吁短叹,似在发愁。
她看了眼御案,小皇帝手边压着一道奏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姐实不相瞒,你今日要不来,朕已经传旨令国师入宫了。”他顺手将奏折拿给元清濯,“河间鼠疫,饿殍遍野,河间王递的奏折,要朕发钱发粱。”
元清濯正色读完奏折:“河间王是陛下的亲兄弟,陛下不预备应允河间?”
小皇帝抬起脑袋深深看了一眼元清濯,这一眼令她亦感到有几分骇然震慑。
“皇姐你有所不知,你在外征战三年,朕就排除万难给你用了三年国库,河间王到任之前,朕就告诉过他,河间占据平原,实为宝地,他只要稍加勤勉治理,不会出什么大乱。可是皇姐你看,他有什么能力吗?瘟疫初起,他就只想着息事宁人,各州官欺上瞒下,拒不上报,一直到河间疫情爆发,死者数百,甚至出现了死村,朕这里,才刚刚知道。朕知道朕的能力还不足以治理偌大国家,朕还要日理万机,必须仰仗底下人,河间王是朕的异母兄弟,朕本该非常信任他,可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朕如何去治理国家?”
小皇帝越说越激动,咬牙磨齿,目眦发红。
元清濯被说沉默了,她揩拭去脸颊上的一点唾沫星子,在漫长的静寂后,似终于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号称料事如神,也深受小皇帝信任,却在这个故事中没有出现过的人。
“陛下居于深宫,难免闭目塞听,这本不怪陛下,但朝臣耳聋目瞎,确该治一治了。那姜国师号称是占卜第一算无遗漏,这么大的事,他就竟然没算出来?”元清濯垂面,微微掀了下眼睑,灵动狡黠的眸子轻在扑朔。自己这么快把姜偃拖出来,好像是不道德。
小皇帝气呼呼的鼓着脸,说到姜偃,却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在疫情初发时给朕留了一个字。”
知皇姐好奇,小皇帝的食指探进了烟碧瓷茶盏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字:
蒸。
第4章 贪图先生的美色
“他应该是要告诉朕,天地如一笼屉,朕的子民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小皇帝自信地扬眉。
“朕花了好几天才参悟出来,立刻召集大臣,鞭打下果然有人漏了风。”
他对自己的解释相当有把握。
元清濯目光顶着漆红御案上渐渐干涸的字,起初是一动不动,慢慢地,她蹙了眉毛:“ * 我看没那么容易。你这个蒸字原意是折麻秸竹木架火上烧烤,但字形却无火,这种构字你太傅教过吧,省火的构造法。咱们那位异母兄弟的小字你还记不记得叫什么?”
小皇帝微愣。
她皇姐不得不一指头戳他脑门上:“难怪愚笨,这也猜不出。元昭宜生下来就五行旺火,火气过旺容易烧身,他便得了个名儿去火。这个蒸字,恰好说的是他。你先生定是在告诫你,警惕这人,已有风吹草动。你信我。”
说完连元清濯自己都郁闷了,姜偃看起来这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不肯直言其事,仿佛是为明哲保身。这本没有错,但他其实也不必委婉地与小皇帝打哑谜,很容易弄得两头不是人。
小皇帝恍然大悟:“是这样?”
元清濯不拂他面子:“皇帝理解得也对,结合起来看大约就是正确答案了。你的这位先生可好生奇怪,心倒是好的,就是有些神神道道,像个神棍。”
小皇帝仰倒在龙椅上,捶椅大笑:“皇姐你绝对是第一个说先生是个神棍的人,可知他有多厉害!”
听他由始至终维护姜偃,元清濯心里愈发生了忧患意识。小皇帝还小,易受狡徒蛊惑,万一姜偃存心不良,必将构成大患。
她琢磨了一路的语言艺术,一个冲动紧张之下,丝毫没派上用场,最后还是打了记直球。
“恕我直言,陛下身边有贤臣无数,陛下为何如此信赖姜偃?”
先帝遗诏里为小皇帝留了几个元老级别的辅政大臣,宰相太傅六部尚书,此皆良实,志虑忠纯,他们难道不值得陛下信靠。姜偃出身不明,没有经过科举就被提为国师,既为国师,就该只做好分内之事,测算天时,占卜国运,而不是当对陛下的思想成长影响最大的教书先生。这一点姜偃已经越界了。
小皇帝的眼睑一下便犹如山体滑坡坍拉下来,表情变得无比郁丧:“皇姐,当一个皇帝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你真以为那些辅政大臣就是好人吗?他们之间的党派之争,才最是厉害。朕十一岁继位,父母早亡,姐姐为国征战在外,兄弟各自就封,就这些大臣,谁不把朕看作软柿子,想拿捏朕一把?基本上都是老叟戏顽童,欺朕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他们手里个个握有实权,常常行越俎代庖之事,不让朕知道民间境况。朕是越来越觉得,朕不像一个皇帝,倒像是任由他们耍弄的傀儡。他们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这三年,她征战在外,只知战场险恶,刀光剑影,断手与断脚齐飞,人随时能身首异处,却没有空思虑弟弟的处境。
她早该有警觉,父皇还在世时,因沉湎仙丹炼气,身体每况愈下而不得不在国事上仰仗诸位心腹大臣,那时候似乎就有了这样的苗头。小皇帝即位,人心不齐,正是私权滋生最佳的土壤。
难 * 怪他不得不找一个跳脱朝局外的,除了重头衔而无半分实权的姜偃,与他吐露心声。
“国师料事如神不说,最解气的是,朕让国师说,让他们出门掉钱袋!”
“……”
好恶毒的诅咒。
玩笑之后,元清濯却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老臣们结党对立,心怀鬼胎,陛下能够信任谁?以往小皇帝没有父母姐姐撑腰,她如今回来了,自然要站到他的身后,助他撑过亲政后最为艰难的岁月。
小皇帝希望姜偃来帮帮他。
那好,那就让姜偃来帮他。
举目之下,也确实无人可信。
“国师对朕无二心,朕其实非常清楚,也非常信任他。外事不决,都可以拿来问他。”
元清濯回神,点头,手掌摸向小皇帝后脑勺上的发髻,“皇弟你既然这么宠信他,那皇姐就舍身取义,替你将他拉过来。”
“嗯?”小皇帝一听,顿时咳嗽一声,神色微妙起来,水灵灵的黑葡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身旁的皇姐。
元清濯也是一声轻咳:“你不是也知道么,你姐姐从小就是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粗,给你行军打仗阵前冲锋可以,这耍心思伎俩……我委实不太擅长啊,哈哈,等你先生做了你姐夫,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
“噢——”
小皇帝的嘴巴滚圆,了然于心的样子。随后,他费力抬起胳膊,双拳捏紧手肘向下,给皇姐比划了个预祝成功的手势。
元清濯回府后就开始琢磨如何拉拢姜偃。
暮色昏昏时,窗外老柳吐绿,归鸦栖息于巢,聒噪嘶鸣,而她却连午膳也没用。
两个贴身婢女急着来劝,不吃饭哪里有力气来想事,公主要保重自个儿身子。
元清濯问她俩:“我这么美,在梁都能不能排得上号?”
银迢怔然,回过了味来后立刻来吹捧:“谁不知道,公主是咱们梁都第一美人啊,还有谁能够比公主还美。”
说完还不够,拉着橘兮也一并阿谀奉承,极尽夸张之能事。
元清濯本来就对自己的容色颇有自信,让她俩滔滔不绝地夸了小半时辰,愈发信心勃发。
“那好,那就这么定了!”她拍拍两膝长身而起,面朝着不断沉落的晕红夕阳懒洋洋抻了个腰。
银迢大惑不解:“公主定什么了?”
元清濯道:“驸马选定了。”
不待两婢女惊异,她又捏捏酸痛的胳膊,道:“我这几日还没歇过来,等歇过来了,就一鼓作气拿下姜偃。这两天你们替我跑跑腿,看看听泉府周边百步以内有没有什么好宅院,物色好了回来报我一声。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本公主要和国师比邻而居。”
公主这定是为了方便下手。
两美婢对望一眼,心领神会,表面上银迢一口答应替公主办这事。
但真出门办事时,银迢心中也在发愁,要是三年前那位被公主糟蹋了的公子不再出现也好 * ,公主就可以心安理得嫁人了。只是那国师看起来光风霁月一尘不染,犹如隐逸君子,不知道是否世俗,不能接受公主已非完璧。
若是不能,他疑心公主殿下成婚以前是个喜欢胡搞的女人,碍于过往不堪的名声,公主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苍天怜见,军营里她是不知道,但前头那一十六年,公主就只喜欢对美男子占点口头便宜,她真正睡过的,就那一个!
上天保佑,那个少年再不要出现了。
兢兢业业为公主办事,还真叫她物色到了一个绝佳之所。
听泉府是皇家御赐给国师的府邸,已历三代,每十年就要翻修一次,地处偏远,周边环境清幽,背后临溪,名曰松溪,溪后有山,常年空山挂绿,飞瀑流珠,故名听泉府。
听泉府周边没什么宅院,只唯独几十年前翻修时划出了间二进小院,被废置不用,老是老旧了点儿,但收拾收拾,还能住人。
接到消息之后元清濯立刻对小院进行了实地考察。地理条件还不错,西边与听泉府不过一墙之隔,极是亲密,家里边的老鼠都是一个窝里爬出来的。
“买,这地我要了!”
长公主出手阔绰,拿出家里几年的积蓄顺手就给盘了下来。
这两天调了敬武长公主府里所有下人过来清扫打理。
这么大的手笔,这么大的动静,听泉府不可能不有所耳闻。
昨日璇玑观星,先生似又发现了以前从没见过的一团星宿,可惜的是模糊不清,先生用了一晚的功夫,这星宿图到现在还没绘制完工。姜偃已经十个时辰没能入眠了,身旁的童子镜荧悉心替他添着茶水。
开权咋咋呼呼地奔了进来:“先生,你要好好地管一管,那个什么公主,都搬到咱们隔壁来了。”
姜偃低头绘图,犹如未闻,笔尖都没停顿半下。
镜荧以目示意他不要多话,偏开权是个看不懂眼色的,气呼呼的,小拳头收紧,胸膛一震一震的:“先生难道不知道吗,那公主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最好贪图男子的美色,生活荒淫.糜乱,就算是去了战场,在军营里那么多男人,她也是本性难移……”
“先生,她这一次用这么大手笔接近先生,八成就是又贪图先生的美色,若是先生心志不坚受她蛊惑,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得到了就被立刻弃如敝履。”
姜偃手中的笔晃了晃,笔尖于素宣上留下了难以抹除的墨团。镜荧见状,心知开权误了先生一整晚的心血,目光责备开权,令他速速闭口。
开权一愣,这下终于看懂了他的脸色,见先生伏案静默不动,他轻轻缩了缩脖子,鸵鸟似的藏起来了。
屋内檀香袅娜,静谧之中传来姜偃沉缓的咽音。
“我知道。”
第5章 芳邻
入住的长公主看着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的府苑,虽然比不上原敬武公主府雕甍绣闼,但胜在境界清幽阒寂 * ,背临深山老溪,早间也不会有卖花女的歌声扰人清梦,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
要知道赖床在营地里属于奢侈,由俭入奢易,一回来,她这别了三年才别过来的臭毛病又出来作妖了。
当她在两位婢女的服侍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听泉府扣门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废掉的星宿图已被国师重绘了一份,趁闲暇,于东院的老松下摆了一局棋,自己与自己对弈,棋到中盘,开权咋呼地跑过来传话:“先生,谢公子来了。”
不待姜偃回话,谢淳风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步了进来。
论起资辈来,他是老国师的亲传弟子,姜偃的师兄,听泉府他一向能够自由出入,不过谢淳风生性风流不羁,不喜拘束,更愿意浪迹四海,不愿留梁都常住。
他扇面一收搁在石案上,寻了姜偃对面落座,自来熟地用了镜荧新沏的姜偃尚未来得及用过的茶,观这棋局,摇了摇头:“一个人下棋有何意思?来来,师兄正好手痒,跟你手谈一局。”
说完大袖一抹,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混成一团,镜荧跟在先生身后,亲眼看着先生一步一步走到这局面的,不禁愠色上脸。
但谢淳风视如不见,执白先行,率先落子,“天师,我记得你好像不爱沾染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了,近日京中却传闻颇多,说那长公主,看上你了。”
落完棋子,他拿起扇展开扇面,扇了两道风,好整以暇地等待姜偃应对。
姜偃随之落入座子,淡声道:“此事与我无关。”
“知道知道。”谢淳风皱着眉头忍着笑,“你哪里想过这些,八成到现在还是只未开荤的童子鸡。也就是这样,为兄我才分外担心你嘛,若你是情场得意花间高手,何须惧怕长公主?你可知,梁都的美男子让长公主调戏了个遍,就一人免于此难,是谁?”
他的折扇收起,在自己笔尖上敲了下,意指自己。
“可知为何?长公主心里最明白,她与我在风月场上是旗鼓相当的二人,相遇,必有一人非死即伤,她是女子,自然更吃亏。是以,她从来没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