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武艺自保,他一介书生,我要他挡在我前面做什么?是嫌守寡不够快吗?”
元清濯拿眼角余光白他,神色很一言难尽。
“藏身缩手,实非男子汉大丈夫。”
裴钰对这样的男人,极为唾弃和鄙薄。
元清濯冷笑:“要是凭着一股热血鲁莽往前冲,失手被擒了成为要挟我的筹码,这种闷头青我才看不上!我家先生是有脑子的人。”
“公主……”
元清濯乜他:“还有话?”
裴钰顿了良久,他的脸上现出了几分扭捏,“公主,我愿替公主试炼他待公主的心?”
这话有意思。
“如何试?”
裴钰忸怩作态,俊脸犹如霞染,透出绯丽之色,元清濯看得好奇,就见他往自己鼻尖一指。
元清濯:“嗯?鼻子坏了?别碰瓷,我可没打过你鼻梁。”
裴钰那厢怔了一怔,虽然知道公主这样醉心武学的人多少有点不解风情,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能不解风情至此地步,他呆了半晌,双腿一蹬跳了起来:“公主,我说的是我!陪我演戏,引他吃醋!”
长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她也呆了呆,等脑筋转过来,拂手别过脸:“馊。”
这么馊的主意亏他裴钰想得出。
“我看你不过是想趁机吃我豆腐,顺便把姜郎吓退。他要是看我和你在一起了,一定还以为我脑子突然坏了。”
“……”
公主可以反驳,但为何要人身攻击?
“公主,你别是不敢,恐怕那姜偃乃是一个无能之辈,见公主与本王这般的后起之秀稍稍走得近些,他立马便知难而退了。”
裴钰这小子对自己还甚为得意?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元清濯的身子微微后仰抵靠在忍冬藤纹实心紫檀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我怕他不喜欢我?你这是在说笑。不过是近来因为苏嬴迁棺的事,暂未能腾出手而已,过不了几天,人就被我哄回来了。至于你说的主意,本来就馊,就算不是一个馊主意,好男儿那么多,我何必非拿你刺激姜郎?”
裴钰走时脸色还不大对劲,大概是觉得面子被狠狠挫伤了,觉得公主大有为了姜偃报仇之意,把对太皇太后的不满与反叛转嫁到了自个儿身上。
可怜他一番好意,公主却识人不清。
离去时,裴钰还在想,姜偃除了一张脸够诱惑人,别的,真不是太皇太后故意设门槛刁难于他,他本就与长公主有着种种不匹配,更是一个彻头彻底的懦夫。连喜欢公主,当着太皇太后之面都不敢承认。
前 * 日姜偃入宫之际,他亦在场,他亲耳听到姜偃在被太皇太后审问是否对长公主情有独钟之时,他说:“不敢有此妄念。”
如此软弱无能之辈,公主却倾心之仰慕之,着实令他嫉火如荼。
有朝一日,公主重新公平地审视他与姜偃,便一定会明白,谁堪良配。
裴钰放弃了直接求婚的想法,打算豁出去赖在长公主身边不走了。他堂堂胶东王,对姜偃自是一种威严震慑,姓姜的绝不敢率先乱来。
……
元清濯为了苏嬴迁棺的事,亲自跑了一趟堪舆师所说的龙穴宝地,并监工,督促安排他身后事的工匠及早地了却她一番心事。
谁曾想,等到天黑,没见人把棺木运送过来,甲全突然来报,说出了纰漏。
元清濯心头狂跳,总觉得是大凶征兆,忙问发生了何事。
甲全道:“粗手笨脚的脚夫连这点事都做不好,苏公子的棺木才出头,没抬上车,就在车辕上磕了一下。”见公主的脸色刷地变得冷凝,甲全稍迟疑,压低嗓音道:“棺椁磕坏了……”
长公主厉声道:“什么叫磕坏了!”
酒囊饭袋!
拿了这么高的赏钱,干的牛屎一样的事!
长公主腰间银链上所扣的弯刀几乎立时就要出鞘。
这时乙纯也回来了,他跌跌撞撞,噗通一声匍匐在长公主脚下,失声道:“公主,事有不妙!”
元清濯这时已经不剩什么耐心,龙穴这里这么乌泱泱一大堆的群演,等着给苏嬴落葬哭丧,如今一个个面面相觑,莫名所以。她待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乙纯一径扑倒在公主的脚下,大有一种死谏,要不公主就从他身体上踏过去的架势。
“公主,别啊,那副棺椁都磕坏了,里头东西都漏出来了,事有不祥,公主切莫冲动,万一招惹了不干净的秽物……呸呸呸,小的不能让公主去。”
乙纯戏多大概是忠仆随主,元清濯皱眉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不祥,难道除了尸体还有别的?”
在这之前,元清濯从未想过开棺去看苏嬴的尸体,毕竟人埋了三年,肌肤已经损坏,只怕早就臭得变干了,即将连同棺木一起化作泥土的养分。但事已至此,棺椁在不成器的饭桶手底下已经磕坏了,撞开了,那要不看上一眼,一辈子也没见苏嬴真容的机会了,他便永远在她这里没有一丁点记忆!
元清濯没有踩乙纯的身体过去,而是跨了过去,正当她准备离开空穴,丙同回来了。
“公公公公……公主!坏了坏了!”
“什么公公婆婆,又什么事坏了?”
元清濯至此已经感到很无力。
丙同气都几乎喘不过来了,瘦弱的鸡胸急促地起起伏伏,嗓子冒烟,一字一喘地道:“公主!”
“苏公子的棺木揭开,是空的!”
“什么?”元清濯呆若木鸡,守了这么久的苏嬴墓,迁棺废了这么多心血。结果棺木为空。“怎么会是空的? * ”
“此事千真万确。”
当时苏嬴的棺材板没压住,磕坏了一角,半边撞落抵在了地上。
一众脚夫虽然都是专业抬棺人士,还是被吓得面色如土,纷纷不敢上前。况天色已暗,阴风怒悬,诡异静谧至极,便令人想到是否死人对活人迁棺的举动表示不满。当其时,一个个不约而同地表示,钱可以不要,但命不可以不要。
也就在这时,重赏之下仍有勇夫,胆大心细地凑上去,往棺材里一探,不看还好,一看,发现哪有什么尸骨?
“公主……只有,只有……”
元清濯嫌他说话磨磨唧唧,不耐道:“有什么?”
公主这一问,后头专业哭丧的上坟的,整齐划一地开始往后挪脚。
丙同干嗷了一嗓子,最后道:“里头没有尸骨,就一件破破烂烂的血衣!”
哦。
原来没尸体。
众人放心了。
元清濯咬唇,起初的惊讶过后,至此已经是波澜不惊。
“我去看看。”
公主迈过长草,朝墓那边而去。
昨夜雨疏风骤,一早起来,姜偃便觉得鼻尖发痒,右眼皮直跳。
古西丘文字破译只在关键的阶段,最早的一部西丘天文详解应该能在今冬面世。校注的工序最繁琐,国子监的几位大儒与他还算是有几分交情,届时或可让他们来帮忙。
镜荧突然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姜偃被动静所惊,失手打翻了一砚墨水,他垂下眼睑,看了眼自己的手,露出些许困惑。
“先生。”
姜偃不着痕迹地拾起砚台,染了一掌的黑墨。
“怎么了?”
镜荧迟疑了下,道:“公主将苏嬴的墓挖了,还撞开了棺……”
第50章 探花郎
苏嬴的棺木中所藏唯有一身染血外袍, 看得出质地中等,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物,掩埋在黄土之下经年日久,已经基本腐坏, 恶臭熏人。在长公主的主持下, 他们仍旧装回了那身血衣, 扣上棺盖, 令其入土为安。
下葬以后哭丧团队有了用武之地, 个个掩面失声嚎啕,哭得天昏地暗,道旁草木尽失颜色,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元清濯一匹黑马踏月而归, 入府解下披风扔给一头雾水似乎要问话但终究没问出来的橘兮, 径直入净室, 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清晰的水声。
元清濯仰靠在热雾氤氲笼罩里的浴桶中, 秀靥显得有几分苍白。
丝丝缕缕的雾气扑倒面颊上,微微散开,周而复始, 凝成脸上粒粒如珍珠晶莹剔透的水露。
“怎么会是空坟?”
她始终想不明白这一点。
在她一开始的设想里, 或许是苏公当年在梁都还有旧友。旧友虽不敢为苏家出头,但冤情得雪以后,出手帮助友人的亡孙料理身后事, 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但仔细一想, 这里却有很多疑点。
帮助苏嬴的人,为什么不选一块相对来说更好的坟地,反而将他草草掩埋在一堆坟墓之间, 都像是刻意隐藏起来的。
不知道 * 是谁的手笔。
再有,为何除了一身血衣之外,棺椁中别无余物?
就算是衣冠冢,一个人埋进去的衣冠也需得有零有整的,最好是干净整洁的衣冠,在民俗中,如此亡灵到了地府会体面些。
眼下的疑团,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想破脑筋,伤人得很。
沐浴而出,她扶着桶沿湿漉漉而出,带起一大片的热水扑溅在地。她踩着满是洗澡水的光滑木板地面,提了一身亵衣一件栀花纹翠绿对襟窄袖纱衫,为自己披上,随后拨开珠帘,越过那道四折的山水花鸟屏风。
暮春之夜极是喧闹,处处蛩鸣蛙声,一夜春夜过,池中聚起了绿藻浮萍,长势新鲜喜人。
一觉醒来,早已是日上三竿,橘兮和银迢来服侍她梳洗时,甲乙丙丁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今儿一早春闱揭了榜,陛下钦点的三元正从宫门出,今年的头名状元郎又是女子,已经十年没有过这景了。这位高中的女门生今年二十七岁了,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小孩儿还没断奶,尚在嗷嗷待哺之际,这位目前就以出色的策论博得了诸位博士学究的交口称赞,第一是当之无愧。陛下特许她不必跨马游街,准允乘车出行,以彰大魏对女子科举的看重。
元清濯头痛欲裂,本来也无心看今早的三元游街,但甲全带回来一个消息,是一份手誊的皇榜。
元清濯一看,好家伙,眼睛都看直了。
头名,沈匀竹。
次名,张燕隐。
再次,苏嬴。
“同名同姓?”
元清濯揪起脑袋,问了声。
甲全摇摇头:“小人也不知道,但这皇榜上就这么写的,小人为了凑热闹挤过去看到这份皇榜的时候都差点以为借尸还魂了!”
“听说陛下很喜欢苏嬴的文章。”
“他年纪也不大,好像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陛下都说他前途无量。”
就是不知道人长得俊俏不俊俏,与那位苏嬴公子相比何如。
这一路上,甲全也在想,应该是同名同姓吧,这天底下名字一样的多了去了,未必有如此之巧,这位苏嬴就是那个可能没死成的苏公子。
……
苏嬴跨马一圈,最后停在了贡院门口,谁知道才下马,竟撞见一人。他背身负手久立,似是在等候着谁。
苏嬴一愣,只见那人猛转过面来,竟是个少年男子,气韵贵介,眉朗目秀。
“阁下是?”
裴钰盯着传说之中的“苏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恕他眼拙,并未看出苏嬴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他冷然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嬴大吃一惊,人还没反应过来,衣襟被他一拽,人朝前一个踉跄,险些跌出个跟头。
“你、你这人好无礼!”
他挣扎,拍裴钰的臂膀、后背,掐他、拧他,但他一介文官,如何抵得过裴钰的力气?被如同拎鸡崽儿一样一路扯着朝街市而去。
裴钰抽出空来,冷冷道:“你就是苏氏之后?”
那苏嬴想,自己 * 姓苏,自己祖祖辈辈都姓苏啊,这人好生无礼!
文人傲骨一时占据上风,他人虽然让裴钰抓着十分狼狈,却奋力挺胸抬头道:“然也!”
“呵,腐儒一个!”
裴钰瞧他不上,不再盘问,只一路拽着人往敬武长公主府走。
昨日苏嬴开棺,才证实棺木之中无人,今日,就冒出这么个苏嬴出来。看来这苏嬴压根没死。他辱及公主清白,是泼天狗胆,该抓去给公主磕几个响头,在扔到敬事房一刀两断了事。
马车与裴钰苏嬴擦身而过,驾车的童子停了一下,朝车中道:“先生,好像是胶东王,他抓着探花郎往公主府去了。”
车中传来清晰低沉的竹简合上的声音,姜偃推开车门,朝外探了一眼,见裴钰行色匆匆,攒眉:“那人是谁?”
“是新科探花,偏巧,是叫苏嬴。”
“苏嬴?”
姜偃亦感到有些意外。
“是啊,”镜荧轻松甩策,马车徐徐行进,他压着唇角道,“昨日,公主殿下在南郊挖出来了苏嬴的棺椁,发现里面居然无人,只有一身血衣。”
姜偃放下扶车窗的右臂,低低地道:“是么?”
镜荧点头:“我也觉得事有蹊跷。”
“不但如此,今天放出皇榜来,今年的探花听说叫苏嬴。想是胶东王一时激动,把他当成了那位苏公子。先生,这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可真多啊。”
姜偃半晌没说话,马车驶出闹市,越过朱雀桥到人烟僻静处,姜偃低沉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是谁为苏嬴安葬?我竟不知。”
镜荧道:“先生也不是事事都能算到的,这属实正常。”
姜偃于是不再说话。
裴钰押解着新科探花,一路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公主府,叩开门,让甲乙丙丁去通报,请公主见识一下苏嬴。
甲乙丙丁八目对望,满脸写着疑惑。最后还是甲全拿了个主意,进府里通报公主。
须臾以后,长公主从府邸中出来了她,一身浅绿纱衫,步态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