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馆背临旧宫以前曾是安置各国使臣所用,如今废置,但里头依旧维持原样,没有随当年迁都而被搬空,其规模不逊于元清濯如今色敬武长公主府。
晋元绅对她一行鞍前马后,极是客气。不但将她一行人安排得周到,还命人直接拿来了前不久从天香楼查获的一批兵器。
林霜写盯着的地方,没有不漏风的。
这才几天,神京的天香楼便被查了出来。听晋元绅说,目前已经封楼了。
只可惜再无所获。
元清濯听罢,令京兆尹将天香楼封条撕下,允许它重开。
“天香楼看来只是一个做买卖交易的中间人,查不出什么那便不用再封禁。相反,天香楼的老板还要无罪释放,只要他能够对我说实话。”
“这……就依公主所言。”
京兆尹依从元清濯之命,即日启封天香楼。
然,也就是在这日傍晚,元清濯才沐浴而出,忽听得枫馆之后,宫墙之外,人声鼎沸。
一片喧闹声中,似发出来惊恐的啸叫。
元清濯按捺不住,急忙更衣,换上自己利于出行的短打,扣住弯刀疾步出门。
原来是南角宫门以外,发掘出了一个地洞,发掘原因是土埋得不够坚实,用以修缮故宫的原料经年累月地堆砌在这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压坏了路面。路面坍塌,暴露出了里头的一条黑不见五指的密道。人们惶惶不安,惊诧失色。
群龙无首之际,长公主现身,无疑便成了众望所归的拿主意的人。
京兆尹副手李光也在,当 * 即回禀了一切经过,随后道:“这里事有蹊跷,方才有人举着火把下去试探,发现火光到了下面竟呈现绿色,不一会火把便已燃尽,于是人不敢再往里走,唯恐下面满是瘴气。这件事,还要长公主来定夺。”
元清濯道:“拿火把来。”
“诺。”
元清濯取火把往下走了两步,火焰的确,先是明明黄黄,跟着便从外焰之中开始泛出略显苍白的淡青颜色。
事情恐有不祥,元清濯谨慎起见,退出了地道。
退出之后,她将火把扔了进去,过来,还没沉底,火把已骤然熄灭。
“看来这里像是有人建了一个墓穴。”
人群里立刻传出了惊恐的呼声。
这里可是神京的宫城,难道谁有胆敢把墓穴建在此处?
元清濯也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大墓,能够轻而易举暴露出来的,通常是给盗墓贼虚晃一枪的假墓道,人真的进去,便很难生还。”
她停了一下,转过面,对李光说道:“需要请李大人帮个忙,麻烦你走一趟梁都,奏明天子,请一个最精通堪舆之术的人过来。”
“譬如衡庐道子。”她想了想,推了一个人。
第52章 梁都最好的堪舆大师……
李光走以后, 元清濯回了枫馆仰面倒进了软褥里,开始想今日在宫外发现的一个深井般的无底陷坑,有可能是前代名人留下的一座巨大古墓。
这个古墓应该是在神京的宫城建立起来之前便已经存在了的,当时就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只不过天长日久, 便埋进了更深的泥里。大魏建国以后, 开始修筑宫城, 必然也是挑的风水顶好的宝地, 两者有了重合。
等堪舆师来了以后,他必然能推算出墓穴更为准确的位置。
但,元清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来的最好的堪舆师, 当童子推着他的轮椅走出时, 元清濯对上姜偃平静而幽深的目光, 还是心头怦怦直跳。
她快步朝他奔了过去,“先生。”
李光伴随在姜偃身后, “姜公子精通天星风水,正是长公主所需要的人呐。”
他看起来仿佛还很得意,在朝她邀功, 为请到了一尊大佛。
此刻京兆尹府衙之中, 聚集了几波奇人异士,均是晋元绅从各地笼络而来的。
元清濯目光不离姜偃,呼了口气。
如果, 她是说如果, 古墓底下藏着的就是刺客大本营,最后能将李恨秋一锅烩了,于他自身岂不是很危险?姜偃为何要亲自来?
晋元绅弯腰禀道:“国师远道而来, 风尘仆仆,不如先落脚休息,待明早,再去勘测古墓。”
元清濯只听到说要休息,立刻抬起头,点了三下,便自如地握住姜偃的椅背,“不如先送我那儿去吧。枫馆挺大的。”
“……这个……好。”犹豫半晌,京兆尹回道。
元清濯推着姜偃的轮椅,撇下镜荧,出京兆尹衙署,沿着神京最恢宏的朱雀大街往枫馆而归。
落霞若染,余晖静谧地 * 笼罩着整座古朴而又静谧的故都,丹阙重阁掷下的阴影,铺满了脚下凹凸不平的汉砖路。
元清濯的目光一直盯着姜偃身后的发冠玉带,停在他如璧玉如白瓷般的颈部皮肤上。晚风吹开他一缕缕的墨发,几乎要拂到她脸上。
她开始不合时宜地想着,这条路要是永远都走不完就好了。
但路终是有尽头的,到了枫馆,便也只好停下了。
枫馆的规模虽比不上旧宫正门的几座主建筑,但要徒步上去,也有几十级台阶,对姜偃来说会吃力。于是元清濯停下来绕到他面前,看了一眼姜偃,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抛下轮椅等镜荧去收拾,横抱姜偃跨入枫馆门槛。
一上手,元清濯就皱起了眉:“你怎么好像瘦了?”
是不是镜荧舍不得给他家先生吃好的?
姜偃自己倒没发现这一点,元清濯蓦然眼眸清亮起来,像深水底沐浴而出的碧天明星。
“先生果然嘴上说着分手,暗地里痛苦得为了人家茶饭不思嘛。”
姜偃一滞。似乎想辩解什么,又觉得没必要说,于是欲言又止,只一张清隽俊逸的面稍稍变得不自然了。
元清濯心里想:小模样,果然是假矜持。
相信事后问一问李光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到底是找了衡庐道子没找到,还是半道上就遇见了毛遂自荐的国师大人,于是压根就没按照她举的例去寻衡庐道子。
自然了,姜偃在这方面确实是行家。
这几日元清濯找人测绘了旧宫的地图以及地下河流走向,现如今发现的墓穴口的位置,各宫室之间的拱门和复道,一一用不同颜色的笔标志了出来。
她把姜偃安放在自己房间大椅的虎皮旃毛毯上,用狐绒给他压住腿,捂得严严实实的,再递上一盏热茶、一叠点心,随后,呈上了地图。
“找你来是想叫你看看,能不能找到这座古墓的入口。”
姜偃目视她手中的图,然而并未停留几眼,告诉公主:“风水要实地考察,图绘得再仔细,也看不出龙气所在,明日再说。”
元清濯心道衡庐道子说起风水能够如数家珍,这神棍敢情还不如人呢,别是为了想和我腻歪故意来这儿蹭吃蹭喝的。
姜偃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公主的腹诽,却也不动声色。
元清濯卷好图,笑眯眯地道:“好啊,那就明日再说。”
说完,将地图搁置一边,拾起了一块软软糯糯的桂花糕饼,直往姜偃嘴里塞:“先生你尝尝神京地道的小吃。”
姜偃望着灯火之下笑意盈盈,更增娇含媚的芙蓉俏脸,眸色漆黑如墨,一动未动。
今日前,已是许久不见。
他知道她想问,他为何要来。
但她在做一件悬崖走索的危险之事,他怎能不来?
元清濯见他不动,诧异地问道:“先生你不吃吗?”
“传说,武帝的皇后来自民间,最爱吃这些经典的民间小食。武帝宠爱皇后,一生未开后宫,钦点 * 了好几个专门制作小食的厨子入宫待命,就为了皇后能时时吃到这些点心呢。”
“来嘛,尝尝?”她的素手执糕饼,在他唇边晃了晃。
姜偃的黑眸只停在公主可爱而诱人的娇靥之上,心中朦朦胧胧闪过一念:你比糕饼可口。
一念之后,他顿时惊觉,便如同修行多年突然发现自己正在觊觎女色的禅师,姜偃搭在膝上的手五指蜷曲缩紧,几乎绷出白骨。
迟疑不定,朝着已经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磨出碎碴的桂花糕饼上咬了一口。
糕点软糯,油腻,俗甜,远不及他做的,入口的一瞬间,姜偃便微微皱眉。
元清濯见他咬了一口,脸色不大对,猜他是不喜欢,无怪姜偃嘴刁,一个顶级的厨子是有资格对食物挑剔的,因为他能说出“我行我上”的话。
她把糕点放下,笑弯了明眉,“阿偃。”
她伸指,用常年持刀练得有几分粗粝的拇指指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碎屑。
“怎么是你来?”
姜偃神色波澜不惊,也不知道心里是不是如他表情一般镇定自若。
“衡庐道子不如我。”
啧啧。
还挺有自信。
元清濯故意拿话顶他:“你不是信仰科学的人么?不但懂五星运行的规律,也懂风水?”
姜偃对她显然并不信任他的能力而不满,道:“我自幼习堪舆术,风水学说亦不完全是无根无据的鬼神邪说。”
关于这一点,元清濯想,老祖宗能留下来的有体系的一套理论,未必完全是杜撰谬论,定也是无数经验的总结吧。
她绚烂一笑,露出雪白的粒粒贝齿。
“先生说得有理。”
调笑间,落后了一程的童子镜荧推着姜偃的轮椅回来了。
元清濯看天色也不早了,该安置了她的先生,支起笑容:“先生住枫馆波月斋,出了门右转,过两道拱门就到了。镜荧,你先去准备点热水,一会先生就过去了。”
“是。”
相比小炸毛刺猬开权,镜荧一向是很乖巧的,当下就推了轮椅出去了。
元清濯将热茶倒了一盏,拿给姜偃,怕他点心吃齁了,胃里不舒服。“雪山茶,爽口的。”
姜偃对茶也挑剔,但这盏意外不错,他俯身饮了一口。
元清濯又道:“你近来在做什么?”
一晃大半个月不见,他日日待听泉府,想必也极是无聊。姜偃回,只是在校注书稿,绘制了一幅内务监要的天星图,顺带做了一台天衡机,事物也不算庞杂,听得她是云里雾里,感慨地望着姜偃的脸,情不自禁地想,瞧瞧人家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不但金玉其外,而且,低调又有内涵,聪明博学,他们以后得孩儿说不定能青出于蓝,结合他们俩的长处,长成一个文武全才。
长公主计议得颇深远。
她絮絮叨叨与他寒暄拉家常,不知月移楼阁,镜荧来称热水备好了,姜偃欲起身告辞。
元清濯压下他手,竟再一次当外人之面,将他轻盈自 * 如地抱起,朝外大步跨去。
“前两日神京还下了大雨,湿气重,夜里记得盖被子。其实神京雨水不多,只是时临入夏,多多少少会下点雨意思一下。”元清濯一面走一面向他解释神京的气候。
到波月斋前,她的脚步忽停了一下,垂眸,“阿偃。”
怀中之人微阖眼睑,一脸认命,仿佛当自己是别人都看不见的空气,她见了忍不住笑意漫上眼角,又唤了一声。
“阿偃?”
他若有所觉,表情稍不自然,声音低沉地“嗯”一声算作敷衍的应答。
元清濯将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宣之于口:“先生,有朝一日,你功成身退,便离了梁都,到北边干燥的地方去定居,好不好?”
说完,见姜偃的黑眸微朦,露出些许讶色,她立刻笑道:“当然,是和我一起。”
姜偃无法回答这话,只是望着公主异常明亮,明亮得有些过分,无酒却令人醉醺的眼眸,觉得那其中的深情宛如浓酽的葡萄醇酒,有种叫人遍体鳞伤却依旧想要去信任和拥有的诱惑。
他实在无法言说当下的感觉。
元清濯拿捏着分寸,绝不会逼他开口承认着什么,抱他踢开房门入里。
波月斋内已经燃了灯,烧得整屋炽亮非常,素纱山水图帘后,热水腾着袅袅轻雾。
她抱他进去,将他放在净室内的大椅上,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环顾四周,见面毛巾、衣物、澡豆等物都已悉心备下,才算放心。
姜偃蓦然道:“公主,有镜荧的。”
元清濯回眸,惊讶过后,却忍不住笑道:“嗯,你到底被多少人看过身体?”
“……”
姜偃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她。
元清濯当即投降,“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阿偃你洗,我出去了这就出去了……”
说完她举着手转身朝外走去,临走时回望了一眼,见他坐在水汽淋漓的净室之间,氤氲模糊了俊容,愈发显得似真似幻,不像尘世中人,不知怎的,她的鼻尖开始微微发热,仿佛有什么汹涌来潮。
她落荒而逃。
第53章 阿偃,我会保护你。……
长公主不放心, 虽然出了门,却硬是守在门口。镜荧见状也不好往里进了,只好也守在门外。
听镜荧说,先生的腿疾倒也没有大碍, 其实公主不必将他同残障人士一般对待, 些许生活小事, 先生还是能料理得过来的。
波月斋的隔音却不太好, 总有清晰的连绵不绝的水声传出, 光用听的,脑中都能构想出一幅幅令人血脉偾张的香艳画面,元清濯只感到鼻尖不但发热, 甚至开始发痒。她捂住鼻子, 急忙撇下脑子里那些不干不净的旖旎之思, 试图通过与镜荧谈话来转移焦虑。
“先生的腿是后天受伤所致?治不好?”
镜荧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竟然不知道?”
长公主表示诧异。
镜荧向她解释, 他和开权都是后来老国师买进府上伺候先生 * 的,那个时候已经就是这样了。而且当时之世, 最好的大夫便是有大神通的老国师,他都说治不好,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敢说能够医好先生的腿。
元清濯却以为, 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武道没有止境,怎知医道就有不可逾越之高山?或许一天之外还有不世出的高人, 只是鲜为人知罢了, 怎么就能断言治不好,放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