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嬴被裴钰一掼在地,瑟瑟地颤了几下,两膝一下就磕在了台沿上,痛得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匍匐着拿后脑勺对着长公主。
视线之中出现了一双云头绣履,是长公主停在了他的面前。
元清濯居高临下,俯瞰着这人。
“抬头。”
苏嬴于是依言抬头,她直直地打量着他。
面前之人是个骨骼纤细、面貌清秀的少年男子,少年高中,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在他的身上,却只能看到谨慎、忐忑、强撑,甚至是一点畏缩。
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断定,这不是她想要找的那个苏嬴。
就算他捂着膝盖呼哧叫痛,她心里,也没有一点对苏嬴的类似心疼的感觉。
裴钰一直知道公主想找苏嬴,不知为何眼下表现得极为平静,难道公主不该杀了这个淫徒恶棍一泄心头之恨么?
“公主?”裴钰试图唤醒公主的理智。
元清濯回过神,淡淡地拂 * 了拂手,掐着掌中誊抄的那份榜单,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他不是我要找的苏嬴。”
裴钰一怔,“公主怎知不是?”
公主就是先前不知道、不记得苏嬴这人了,所以三年来才从未找过。但怎么如今一见这个,就知道不会是呢?公主不是早就已经忘了么?
元清濯亦说不上来这种无根无由的直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只要一想到苏嬴,脑中必然会浮现的就是一副血淋淋的图景:少年双膝淌血,浑身千疮百孔,皮肉焦糊,奄奄一息但他浑身傲骨面对仇家恶佞威武不能屈。
那种惨状,想一次心疼一次。
而面前之人,她毫无感觉。
一直以来她都是从别人的回忆、别人的口中拼凑着苏嬴,他的面目在她这里是模糊的,否则也不至于好几次梦到的他都是一个无头之鬼。
面前的少年虽然也算清秀,五官周正,勉强可以说有几分英俊,但总觉得要把这样一颗头安放到苏嬴身上,终是不大对称。
苏嬴如果有一张脸,那也应该是……
元清濯的脑中忽如一道灵光幻影极快的掣过。
……不不不,这简直荒唐。
元清濯诧异自己如何会想到他,极快地在内心之中否认了这种想法。
“我就是知道不是,裴钰,你别搞这种没头没尾的荒诞事了,挺无聊的,赶紧把人家探花郎放了吧,我进去了。”
裴钰吃惊地望着苏嬴的后脑颅顶,还一动不动的。
苏嬴也终于听懂了,理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们一个公主一个王爷,居然是认错了人,错把自己当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那个“苏嬴”。但很明显,他不符合公主对苏嬴的想象,于是要被退货了。
在他所听说过的人之中,唯独有一个苏嬴,那就是原文宗苏老苏长颉之孙,后因以民告官而惨死的少年。
明白这一点之后,苏嬴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荒唐无力之感。
他坐倒在地上,对长公主和胶东王用一种极无奈极有气不能发的口吻,道:“公主,王爷,你们弄清楚了么?看清楚了么。我这个‘赢’,是输赢之‘赢’。”
“呃?”
这回不止裴钰,元清濯也惊呆了,她立马想起手里还有一卷皇榜,她展开来看。
果然,居然是苏赢。
一个大乌龙事件。
奇了,她居然没看清楚,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极其像是苏嬴的名字,就坚持认定了这个名字是苏嬴。
而且还并不止她,裴钰、甲全等人,居然也全一齐看错了。
元清濯与裴钰对视一眼,均感到万分尴尬,裴钰更是,他搔了搔后脑勺,歉然地对探花郎苏赢伸出援手拉起来,诚心诚意地朝他道歉。
“这个……呃,实在抱歉。”
苏赢挣袖,退避数步,铿锵有力地道:“现在事情清楚了,下官可以走了么?”
裴钰点头如捣蒜:“可以可以!”
苏赢转身就走,大步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元清濯觉得那 * 皇榜烫手,一把扔在地上。
难怪,苏嬴出现了,小皇帝那边居然没有丝毫异动,轻描淡写地就指了他为探花郎。
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当然,如果不是裴钰自作主张,她本也不会认为这个后起之秀会是苏嬴,也绝没有想要一见之念,更加不会闹出这么大笑话了。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裴钰,你搞什么鬼?”
她摇头,负手转身而去入府不顾。
第51章 故都神京
元清濯疾步往内院里走, 脚步越来越快,到了夏花掩映间的廊庑之下时,她停了下来,手掌拍在了漆柱上, 胸脯微微起伏。
一直到此刻, 脑中那些零碎的幻光才终于如流沙一样慢慢逝去。
身后忽然传来裴钰的声音, 由远及近:“小满, 我还以为苏赢就是苏嬴, 本来还想狠狠胖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谁知道居然是这么个乌龙。裴钰尴尬而沮丧,几乎不敢再看公主。
元清濯回身,虽然这一次裴钰冲动莽撞了, 但她并没责怪他之意, 只是他的话却令她极是奇怪:“我何时说要出气了?”
说罢, 她沉下脸色, 道:“裴钰,我感激你的错爱, 在太皇太后面前说不介意我不是处子之身。但你可能弄错了一点,我不是处子,不是被强.暴的, 是我诱哄的苏嬴, 这件事从头到尾苏嬴并无过错。”
“公主……”
他待要上前,元清濯伸掌阻止了他的行动,沉声又道:“闹剧就到此为止了, 你回吧。”
不等裴钰反应, 她转身消失在廊庑尽头,一直到分花拂柳转出亭阁,元清濯再度停了下来。
她的脚步变得很沉重。
就在方才, 甲乙丙丁来报说是胶东王找到了苏嬴之时,她内心当中除了惊怔之外,更多的,却是惶恐。
难道她口口声声说亏欠了苏嬴,私心之中却并不希望他还活着么?因为他活着,她就不得不被逼着再一次推开姜偃。她居然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还说什么弥补对苏嬴的亏欠,只怕苏嬴真的没有死,棺椁之中的血衣是一个误会,她也不会和他成婚。
她就是自私。
为了自己的个人幸福,宁愿终身都亏欠他。
她痛苦地揉着额角,愧疚难当。
一连半个月,长公主都没再出敬武公主府一步。
小皇帝任命苏赢为信任榷茶使,走马上任,监督天下榷茶事。
这一点说实话元清濯是早有预料,并不意外,只是为苏赢可惜。这件事干不好就是大难临头,而且很有可能会干不好。
就在暮春尽头,林霜写突然自西关传来一道手书,搜寻刺客的事有了眉目。
密信来报,就在旧都神京,发现了一批走私的兵器。
兵器当中有几样暗器,与元清濯和太皇太后遇刺时刺客所用的兵器不说完全相似,几处形制看着也是有迹可循。
林霜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之人,当下断定,神京作为被弃置的旧都,已经被各方势力所 * 渗透。
除密信之外,林霜写还在其中藏了一把她的人暗中搜寻得到的匕首,佐证了她关于两种暗器同源的说法。
元清濯在灯下把玩着匕首,若有所思。
当年迁都之际,又不少老臣提出反对,痛斥陛下不思祖宗,文帝在神京开设科举,教化天下,武帝在神京秣马修戈,征服四夷,无不是丹青留名的创举,今人居然要退守东都梁城,此举叛逆误国,不孝至极。于是拒不肯走,这几个老臣激昂陈词之下,居然开始指着陛下鼻子叫骂。当时为了平息反对之声,天子一怒,当众杀了六名冒死进谏的忠臣。
虽然近百年来所发生的一切无不证实了当初陛下迁都的决议是英明之举,但在当时,六名老臣以清正耿直、为国为民而著称,而忠臣的血,就喷溅在神京的宫门外。这件事引发了一些本就不愿意迁都的人的不满,犹如一发引燃了炮仗,他们合力对陛下死谏,并施压,坚持不肯东迁。
他们的势力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到了天子与不得不有所妥协的地步。
陛下下令,若有不愿东迁的,交出身上的官印和功名,可以留下。
所以在当时,并不是所有神京之人都随着都城东迁而来了梁都。有一批人,尤以盘踞神京的诸多世家为主,他们留在了神京。
此后,神京的驻军被撤走了大半,几乎架作了空城。老一派贵族在这里休养生息,北胡人对这里虎视眈眈,加上神京原本就是昔年连通西域三十六国的丝绸之路的起点,这里,三教九流,南来的北往的,凑成了一锅杂烩,结构复杂,内有漩涡。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组织,试图颠覆元氏王朝,他们很有可能会以神京为根据地。这一点是能够说通的。
那些当年留在神京的世家大族,多半心里对帝王有怨,加上百年来梁都的经济不断发展,远超昔日旧都,他们愈加后悔,心中的怨气也就愈重。这里边要是有人动了歪心思,就能够成为培养那些训练有素的刺客的器皿。
当然,目前这一切都只是元清濯的推测而已。
在接到林霜写的手书之后,元清濯立刻执笔,写了一道奏呈上达天听,请命赴神京调查兵器走私一案。
小皇帝也不含糊,立刻准允了她的奏报,并差遣了巡抚司三百余人供她差遣。
元清濯与刺客打过交道,对他们的底细是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小皇帝也早想对李恨秋他们的大本营一探究竟了,皇姐是信得过之人,有她做前锋是再好不过。
事不宜迟,元清濯收拾了一番行囊,整装待发。
银迢和橘兮想随行,跟在公主身边伺候着,但公主不允,她们也不敢贻误公主殿下的正事,只有作罢。
是日一早,元清濯一人打马朝西门出城,未出城门,忽然想起姜偃来,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近来可好,遂停在了听 * 泉府门口。
千言万语堆砌嘴边,临了却化作无声,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无声自嘲一笑,策马如疾风,自西门而出。
出去之后,在城郊驿舍停下,打算再给马喂些粮草,等候巡抚司的李将军过来交兵。
不巧甫入里,迎面与项煊碰见。
元清濯眼睛一亮:“项伯伯,您几时从朔州回来了?”
项煊也正给马投喂粮草,他搓了搓满是灰砂草屑的双手,朝她步来:“公主,听说我离开梁都之后你来找过我,可是有什么事么?我回来之后,听府里老管家说起,得知你来过,怕公主有要事,不敢贻误,因此今一早来驿舍等候。”
元清濯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关于苏姓少年的来历,她也非常清楚了,因此直言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梅德行先前跟我说,苏嬴使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与我很像。我这手功夫是项伯伯您所教授,因此猜测苏嬴与您有关,本想询问您一番,不过后来我也都知道了他的来历。”
顿了一下,她沉吟着道:“原来项伯伯以前时时吊唁之人,是苏寰。”
项煊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他点头,“是,苏嬴的坟茔也是我给他立的。”
元清濯愕然:“项伯伯?”
她记得,苏嬴为了给苏家翻案殒身不恤,那会儿他人应该已经出征,远在西北。
项煊的笑之中多出了几分嘲意:“苏寰战死之后,我始终觉得无颜面见苏公,致使他们一家南迁柳州,我也没有去送。这么多年,我因战事常年在外奔袭,得知苏兄遗孀因病亡故,那孩子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托祖父照顾,一直也想看看他。但,梁都此去柳州万里之遥,我竟始终没能得空抽身。”
“三年前我在凤鸣关据关杀敌,听人飞书来报,说是苏兄之子到了梁都。但来不及有所接应,他便已经……”
项煊一生为孤臣,为了大魏的兵戈之事,此生连妻妾都没有一个,他就算知道了,也想帮苏嬴,但那时人在凤鸣关,他也是鞭长难及。
“但我也没有见到苏嬴,当时下人辗转打听到了李奉宗,后于城南的土地庙中寻到了一件染血的外衣。”
话至此处项煊停住了,之后再开口,声音已变得沧桑沉哑:“我虽未亲眼见过,但下人说,那身血衣……上面沾满了带血的皮肉……”
元清濯亲眼所见的血衣,已经发黑焦枯,看不出原来的什么光彩了。但,这还是腐烂之后的情状,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有多可怖。难怪项伯伯这样的人都几乎不忍卒言。战场上死的人也多,但大多都只是伸头一刀,有的甚至不会感觉到什么痛楚。而苏嬴,硬是在他祖父曾经掌管的昭明寺的酷刑之下,被一点一点折磨至死……
“听说那之前,乱葬岗刚焚化了一批尸体,我原本亦不信,满天下打听苏嬴的下落 * ,均未能有所获。况以那身血衣上撕烂的血肉来看,十有八九,苏嬴是已经没了。我只好令人将他暗中发丧。”
元清濯问道:“项伯伯为何将他葬在一堆墓穴之间呢?”
项煊懂她的意思,叹道:“苏嬴以民告官,连拔了大魏七根蛀钉,只是斩草未能除根,这底下还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他既然一个人离去,便是也不想再卷入这风暴漩涡之中来了,我又怎忍心故人之子泉下也还不安?”
那些人,难保不会伺机报复。
他选择了将苏嬴藏起来。
如今时过境迁,元清濯又为他迁到了一处龙穴。以敬武长公主之名为镇,应当是稳妥的。何况前尘旧怨已往,苏嬴也已身死魂消,还有什么不能过去的?
元清濯对项煊道了谢,心事低沉,一个人到马厩里,搓了几把马草给黑美人喂了,黑美人嘴巴蛄蛹地嚼着马草,它的主人等了一会儿,等到了巡抚司的李将军过来交兵。
元清濯领了兵马,对李将军道了谢,随即制止了食频食急食不尽的大黑马,牵了它,利落飒爽地翻身上马背。
长公主领三百人马,朝旧都神京疾驰而去。
烟尘漫卷,马蹄飒沓。
东都梁城,西都神京,相去不过五百里,两日便已抵达。
前来接应的是京兆尹晋元绅,他殷勤为长公主一行人安排了京中枫馆作为落脚点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