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面色一沉,挥手发号施令,命令将含元殿围起来,保护皇帝。
皇帝几乎要滑落椅下,一双乌眸已经不再会转动了,失神地望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转过面,看了一眼元清濯,又看向清冷而风雅的,仿佛从来不知面目可憎为何物,就算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依旧能维持他的清风明月的姜偃,呼出口气:“小满姜偃,你们随哀家出来。”
此时太皇太后已无心再回凤隐宫,将元清濯与姜偃带到了太清殿偏殿。
满室的烛火熠熠中,太皇太后的凤袍流溢着辉煌的赤红洒金的光。她在一片晃人双目的火烛间转过身,看了几眼轮椅上的姜偃,直视着,蓦然道:“很好,好得很,苏嬴确实是厉害,不愧是苏长颉的好孙儿,连哀家都要对你心生佩服了。”
姜偃垂眸,“不敢。”
太皇太后摇头:“你当得起。陛下此举,说他一句昏聩,不算过分。”
想起皇帝夜召十余名宫人之事,太皇太后仍是感到震惊且痛心。她所历之先皇,无不是呕心沥血,夙夜 * 忧国,竟至而今!
她真是于凤隐宫避世太久了,放纵着皇帝到了如斯地步!
她叹了一口气,老态龙钟,望向窗外一角布满星斗的夜幕,“当年你祖父之事,在哀家之祸。先帝继位之时,年岁尚小,哀家怕他左右不了权臣,亦是被迫临朝。昔年,哀家为了避免使国家出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局面,一手地选拔了诸多人才,苏长颉便在其中。哀家极是信任他。但也正因此,在还政于先帝期间,先帝过早地欲证明自己,反抗哀家把持朝政,假借诗案外放苏长颉至柳州。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老臣,也或多或少遭受了打压。”
姜偃蓦然抬眸,望向太皇太后如被火光所吞噬的侧影,“太皇太后,信臣之祖父,诗案乃是无中生有,含冤受屈?”
太皇太后不假思索,“自然。”
“正因为信,哀家已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还政于帝王,何况人已垂垂老矣,渐力不从心。皇帝继位,虽也还小,但未免发生当年如苏长颉在内的诸多老臣的冤案,哀家始终不曾踏出过凤隐宫一步。”
“昭予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秉性,随他父皇,倔强叛逆,不服约束,哀家老迈,自忖是无法管教,唯有放手。却不知这一放手,竟放出了这么一场祸事来。”
老人家对此也是后悔不迭。
可元清濯心如明镜,所谓祸事,又何止这一桩!
她再也忍不住,步到太皇太后跟前,噗通一声跪倒:“皇祖母!求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惊异不定,先前见元清濯竟在含元殿中带刀,她便已察觉到事有反常,绝不是榷茶这事引起的这么简单。他们姊弟自幼关系极好,小满更是从小到大不知替皇帝兜了多少事,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反目才对。
太皇太后心神凛然:“小满,你欲对哀家请求何事?”
元清濯顿了顿,回眸望向姜偃,再一次定神,扭脸,双臂朝着太皇太后攀去,紧握住她的凤首檀杖,从唇齿间,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废帝!”
饶是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来接受元清濯要说的话,然而这“废帝”二字还是令她大吃一惊。太皇太后的身子忍不住发起抖来。她颤巍巍地回握住元清濯的细嫩的右臂,“小满,你说什么?你要什么?”
不待她回话,太皇太后又冷着嗓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
太皇太后实难相信,从元清濯的口中竟然说出来这样一番话,她的脑中犹如巨大的宛如雷鸣的钟声,撞得她近乎耳鼓破裂,一阵眩晕之后,太皇太后勉力站定住身,在元清濯的搀扶之下,艰难地扭头,看向元清濯:“小满,你为何执意废帝?这可不能是玩笑。”
元清濯眼眶发红,烫得几乎又一波眼泪直欲冲下。
摇着头,本来不知道该如何对皇祖母说,见到皇祖母已是手脚发软站 * 立不住,她实在是……
可她不能瞒着皇祖母,这天大的事,皇祖母有知情权。
现如今还怕什么隔墙有耳,元清濯再度朝太皇太后跪了下来,仰起脸蛋,哭诉着道:“皇祖母!父皇……父皇便是命丧在元昭予手上!小满绝不能容忍一个……”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老脸霎时惨白:“你说的可是真?”
这绝不能是玩笑!
否则就连大辟之刑也不足惜!
元清濯流着热泪,点头:“是真的!就在方才,皇祖母你来之前,他就已经无从抵赖,都已经承认了……”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姜偃,姜偃滑动轮椅,缓慢地靠近:“回太皇太后话,此言是真。”
当下,姜偃再度解释了一遍先帝的死因。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道:“割坏栏杆之人已经被处死,只有一名御厨,服毒之后侥幸存活了下来。他就是熬制那味仙汤之人,在他的手中,仍留有方士所予的药方。臣,以及臣师,均敢以性命担保,那药方并无致人发狂而死的成分。”
太皇太后白着脸,“老国师的手艺本领哀家自然信得过……信得过……”
然就是如此,太皇太后才无法接受!
她强撑着立定了片刻,忽然,仰头朝后一倒!
元清濯抢上前去,一把抱太皇太后在怀,头昏眼花的皇祖母两眼翻白,霎时间竟晕死了过去。
元清濯吓了大跳,立即召宫人前来。
就近将太皇太后扶入内殿,安顿她睡下,元清濯守在她的病榻之前,红着眼等太医过来。
满殿死寂之中,唯听得一声幽微的低叹,姜偃停在她身后,低声道:“小满。太皇太后会没事。”
元清濯双眼血红,撑得太久,终于再也撑不住,她“哇呜”一声,朝姜偃扑了过去,抱住了他腰,将脸埋到他胸口去,哽咽起来。
“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做错了!”
滚烫的热泪瞬间沿着夏日所穿的丝织衣料的经纬渗入里,晕出一层浅薄的湿痕,那烫意却似乎分毫不减,灼得人皮肉生疼。
比昭明寺的酷刑火炭施加于背还要疼痛。
姜偃抬起手,摸她的脑袋,缓慢地,沿着她浓丽的宛如春云般的发抚下。
“公主,请相信姜偃,一切都会过去,会向好的。”
元清濯嘟囔一声,揪起脑袋,噗嗤一声,“你?你只有说坏话的时候,我会信。”
毕竟是出了名的乌鸦嘴来着。
姜偃无法反驳,滞了一滞。
公主此刻刚刚哭过,一双美眸还湿漉漉的,宛如一头可怜的梅花鹿,轻盈的长睫上还黏着粒粒晶莹的小水珠,衬得泛红的眼眶愈发的娇婉可怜。
姜偃忍住要亲吻她的冲动,再一次摸了摸她的发,“好话也会应验的,今天之后你会知道。”
元清濯将信将疑。
这时,太医院的大夫纷纷赶到,听说太皇太后突然昏厥,谁也不敢大意,全部抄上了自己看家的家伙事儿。谁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几个太医都 * 得出结论:太皇太后无事。
元清濯大喜过望,与姜偃对视了一眼之后,她立刻想起了自己公主之尊的身份,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身,一叠声地去问太皇太后何事能苏醒。
一名老大夫试图掐了一下太皇太后的人中之后,如是禀道:“太皇太后无碍,只是方才有些急火攻心,眼下卖相已趋于平稳,之所以难醒,想必也有身心俱疲的缘故。”
天色已晚,再有片刻,便到了宵禁的时辰了。
长公主留下自然是可以,但国师乃外男,不可留宿宫中,姜偃看破太医心思,适时地道:“小满,天色不早了,你留下,我先行回府。”
元清濯也想追着出去,但皇祖母这边她放心不下,于是只好忍住了。目送姜偃离开,镜荧与开权等候在外,接过先生的轮椅,伴着他出宫而去。
元清濯在太清殿中停了片刻,只听见榻上传来一道虚弱的轻唤:“小满。”
她立即折返,因为太过惊喜,双腿一软,立仆在她榻边。
“小满在,祖母,你可好些了?”
太皇太后支起眼睑,虽然脸色依然苍白,但可以看得出人已是彻底醒转,元清濯愣了个神,也似乎突然会意过来。
“皇祖母,你故意支开阿偃?”
事实上不仅是姜偃,还有这些个太医,太皇太后都挥袖,命令他们退去,等人全部离开,她握住元清濯的手腕,脸色骤沉:“小满,哀家还是想说,可是姜偃蛊惑你那般造谣皇帝?”
兹事体大,由不得外人说道。
不待她回话,太皇太后扣住她的手腕,扣紧了不少,又道:“哀家实难相信。”
孙女是自己膝边上长大的,她什么秉性,她再是清楚不过。太皇太后倒不怕她霍乱朝纲,只是怕她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铸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这一点始终是太皇太后最担心的。⑨⑩光整理
元清濯懂了,皇祖母支开姜偃,是为了对自己说这些,她再次无比正色地对皇祖母道:“榷茶之事,元昭予做错了,但念他还小,能力还不足为帝,都还可以慢慢地教,但他谋害父皇,篡权夺位,这一点……”她摇头,甩下几颗冰莹的泪珠子,落到太皇太后的手背上,却恁的烫人,“没法原谅,皇祖母……您能原谅吗?”
太皇太后语塞。没有谁,可以替代先皇去原谅。
她沉默地垂下了眼睑。
元清濯红着眼,捧住太皇太后双手,“皇祖母,您就信我所言是真!没有人哄骗我,蛊惑我,皇帝早都字字句句承认了,至于姜偃说的人证物证,我都可以让他取来!皇祖母也知道,兹事体大,小满怎敢以如此大事欺瞒祖母!”
太皇太后再一次沉默了下去。
她的脸色极是难看,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一几乎不可能是事实的事实。
因她同样也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在自己的面前,皇帝便是个长不大的糯糯的白团子,令她很难不去尽心 * 疼爱。朝政上的事,这几年虽没什么大功,但所幸的是也没大过,一直还算井然,因此她虽然知道以李恨秋为首的党羽有包藏祸心之嫌,但出于保护与锻炼皇帝的目的,她一直也没有去过多干预,只以敲打为主。
谁知,这惊天祸事竟是接踵而来,突破想象。
沉默许久之后,太皇太后仿佛终于慢慢地缓了过来,道:“小满,废帝之事过大,哀家需要慎重考虑。”
顿了顿,她道:“最迟后日,皇帝还在禁足之中,你让姜偃带着人证与物证来。”
元清濯点头回应“嗯”。
太皇太后又道:“已无别事,你出宫吧。”
元清濯犹豫:“皇祖母您的身体……”
“还算硬朗,扛得住,”太皇太后扯出点笑意,并令她放宽心,“适才,他们掐皇祖母的人中时,皇祖母已经醒了。皇祖母只是没有想到,你父皇他……你放心吧,皇帝如此谋逆不孝,哀家心中有数了。”
元清濯这才沉吟着,轻轻点头:“皇祖母您好好歇着,我走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她手背,令她安心:“去吧。”
元清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出了太清殿。
出宫时,正赶上宵禁,也就是因为敬武长公主这样的人物才能够放行。
至于今日长公主于含元殿刀挟天子的丰功伟绩,在柯垣的手段施压下,武士噤若寒蝉,暂无外泄。
原因无他,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太皇太后已经插了手,能让七旬太皇太后走出凤隐宫的必不会是小事。想太皇太后当年是何等动若雷霆,一挥手如鹏击三千里,至今余威犹震朝野,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有何胆子敢违抗凤命,不若就让太皇太后来将此事平息。
不管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产生了什么龃龉,左不过都是天家自己的事罢了。
元清濯步出宫廷,见宫门外月色下寒雾轻烟笼罩着一驾马车的华盖,车边,停着姜偃的轮椅,他人就在宫门外安静地等待着,一见她,漆黑的长眉舒展开来,宛如两笔细腻的墨痕,眉下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天然带一点脆弱风情,也不知道下凡以前是哪府星官座下的神仙。
她没想到他居然还没走,恰好方才临走前搭上了自己的披风,她快步朝他走了过去,解下肩头的披风兜在姜偃身上,见他完好地裹住,方问道:“你知道我会出宫?”
看他适才离去之时的模样,她以为他真的走了。
姜偃含着笑:“算到公主大概不放心我。”
元清濯望着他正正经经的脸,明明都日日相对,已经多时了,却仍是不会不受控制地怦然心动,她无法控制为他激烈狂跳的心,这一路而来,脑中所想的,确实全都是他。
怕皇帝还留有后手,怕他身边无人保护,一想到这里后背便洇湿了一层冷汗。
“阿偃。”
她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我们回家了。”
她将姜偃抱上马车,对镜荧与 * 开权指的路,是回听泉府的路。
一路直抵听泉府后,元清濯抱他下车,问他,“府上迷花阵都重新设好了吗?”
她现在才知道,听泉府最大的仇家债主是谁了。如果没有这个厉害的迷花阵,历任国师只怕睡觉都不能踏实。
姜偃长手长脚,一直到现在,缩在女人怀中都感到极大的不便,但没有办法,但凡他还能走路,都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次又一次地令公主这般抱着进出。
他总能感觉到,有人在暗暗地骂她色令智昏,被他这祸水迷晕了头。
身后开权禀道:“回主母话,阵眼都安插好了。”
元清濯不禁回眸看了一眼突然变得如此乖巧听话的开权。要说姜偃在她那边是驸马,那在他的听泉府,自己可不就是当家主母么。这个称号还怪能取悦人的。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抱住姜偃噔噔噔上了阁楼。
熟门熟路地摸到姜偃寝屋,将他送了进去,便又再度阖上了门,这一日都太累了,稍事梳洗便躺到了榻上。
元清濯一身筋骨犹如被打散了重新拼接的一般,仿佛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身心俱疲,搂着姜偃,没一会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