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犹如被戳中了痛脚,当即拍案而起,要令人拿下姜偃,“来人呐!”
他张口就要呼唤禁军,但话未说完元清濯岂肯给他机会,长刀冷锋一吐,直取他咽喉。
“别动!”
皇帝惊愕地抬脸看向元清濯,如果是上一次皇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还是为了父皇,他认了,而这一次却实实在在为了姜偃这个外人!他气急攻心,直欲杀姜偃而后快,恨不能亲自 * 动手,可随着他这一动,长刀又已在他的颈下划出了一道血口。
元清濯并不想在此时伤及他性命,但,“姜偃是我的郎君,是我珍若性命的男人,只要他不犯大魏,你要杀他就只有从我的尸体上碾过去。告诉你我豁出去了,我谁也不怕,你莫逼我!退回去!”
皇帝愣愣地,无比颓丧震惊地摔倒回自己的椅中,又看向元清濯手中所攥的物事,一时之间,心惶恐得七上八下。
那到底是什么!
万民书?国家在他治理之下,怎么还会出现万民书这种东西!
这一定是姜偃勾结元昭宜搞的鬼!
他们,他们胆敢以下犯上,戏弄君王!而现在,就连皇姐居然也站在了他们一边,实在是可恨!
他紧咬牙关,像头濒临发怒啸叫的狮子,目眦鲜红如血,杀气腾腾地盯着姜偃。
元清濯将万民书拍在他的桌案上,再一次站到了皇帝与姜偃的中间。
姜偃面露失望,“苏赢到任的第二个月,巡视河间,河间王杀了他。”
顿了一下,他道:“因为禁榷令。”
皇帝愕然,眸中只短暂地划过了一丝异样,但很快恢复冷静,“说谎!”
其实皇帝色厉内荏,表面上强撑,心中却不无恐慌,苏赢被杀?怎么他居然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姜偃回:“就在昨日,陛下召幸十四名宫人的夜。臣在得知第一线的消息之时曾派人叩宫门求见,得到的回复是,陛下分.身无暇,不见。”
第86章 太皇太后出山
皇帝脑中轰然一声。
竟是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一直到此刻还没有人来向他禀告, 是了,河间距离此地快马来回也需要两三日,如果元昭宜有心隐瞒,确实可以再拖延上一段时日。
但昨夜里, 姜偃就已经知道了!
皇帝记得, 听泉府成立之初, 本质是为了监察民生, 国师代神明授法旨, 取信于民,为皇权树立不可撼动的威望。为了便于行事,成立听泉府的帝王授予了第一任国师大魏最精锐的影卫, 这批影卫被国师利用来制造负责收集情报的暗桩, 遍布于天下, 并且久而久之, 成为了听泉府的私兵。看起来,听泉府仍然被架空, 并没有实权,但其实连皇帝都已弄不清,听泉府门下的情报网建立到什么程度了。
姜偃今日, 只是对他漏了一个底, 他的消息,比他这个帝王还要灵通。
皇帝满脸深重的戾气,咬牙道:“苏赢是朕钦点的探花, 是朕指派的榷茶使, 谁借给河间王的包天狗胆,居然敢杀朕的榷茶使!”
姜偃的神色依旧那般淡淡的:“是民意。”
皇帝倏然呆住,语塞。
姜偃仍旧望着他, 黑眸犹如八百顷无风平湖,冷静深邃。
“陛下可知道,何为民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必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河间因为禁榷暴.动已久,河间王杀苏赢,无罪。”
河间盛产茶叶, * 以各类花草茶为最,河间王软糯可欺,刚到任不久,又正好碰上禁榷令的实行,茶农义愤填膺,日日围坐王府门口,非要这个皇亲国戚给一个公道。为什么茶叶卖得好好的,突然就非要实行什么榷茶制度,还要增收大额茶税,上面要断老百姓的活路,就不能怪他们奋起反抗了。
事情愈演愈烈,河间王难以镇压,愁得一筹莫展,但因无法违背皇帝的命令,只好发誓,用王府的钱暂时贴补百姓。
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这当口,榷茶使巡视河间禁榷实行情况,正好撞在百姓手中。
期间再有别有用心之人一挑拨,霎时间民怨沸腾,激进的为首之人在苏赢的官车入城之前就将人堵在了官道上,一个个扛着镰刀锄头,将苏赢围了个水泄不通,破口大骂,要将他轰下台。苏赢寒窗苦读十年,才刚高中,到任地方巡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一介腐儒顿时吓傻了,屁股尿流地要逃。一见他居然还敢跑,老百姓的火气更大,当下就与朝廷的人动起了手来,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苏赢的下属只想搬救兵,一路带着自家大人且战且退,退到了王府之后,叩门请求河间王支援。
河间王身为宗亲,先帝之子,不能坐视不理,只得挺身而出。
但民怨积压已久,如今只是终于爆发了,如果不能釜底抽薪,从根本上撤销禁榷令,那么再好的办法也不过是扬汤止沸。
河间王心一横,思及多日里来在老百姓这里受的苦,深感皇帝是出了一记昏招,只怕不止自己的河间,天下百姓早已纷纷效仿,若是不理,只怕也都要揭竿而起了。何况他被视作众人的主心骨,如果不能给百姓一个交代,这些茶农迟早也将举着锄头轰他下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河间王一不做二不休,拔出腰间佩剑,立杀苏赢于府前。
一片死寂之中,河间王朗声道:“我河间郡百姓,素以种茶为生,已经千余年。无知小儿,坏我民生,伤我百姓,已经被我斩下头颅,我元昭宜不才,在此应许诸位,有我在一日,榷茶便休想于我河间推行!”
不得不说,这声音当真振聋发聩。
老百姓立刻就不闹腾了,不仅如此,还担忧王爷杀了朝廷钦差惹出大祸,饶是皇亲国戚也难以自保,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都自发地来写请愿书,以万民书逼迫陛下放弃榷茶。
除此,大魏至少还有十多个规模胜于河间的茶园,他们内心当中的不满和反对绝不会比河间茶农更少。
这道万民书,如今被撕破了一角,正落在陛下的案头。
“至于那大幅,应该在一两日之内,抵达陛下手中。”姜偃微微颔首,道,“陛下可以看一看手中这封手书,绝无笔迹相同。”
皇帝起初还不信,竟真的抓起那角红幔搜寻起来,看了半天,确实没 * 有看到两道相似的字迹。他犹如霎时间信念崩塌,直指姜偃,怒道:“朕记得,是你!朕问过你,你亦说这可行的!”
说完他扭头就看向元清濯,手指着姜偃近乎发颤:“皇姐,你看到了?你所信任、爱慕的男人不过就是如此,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就是诓朕!你还觉得,他不是要祸害朕的大魏吗!”
元清濯顿了顿,看了一眼姜偃。
昨夜?
她记得他们还在鸳鸯帐中云雨销魂,这男人居然用心不专,暗中已经拿到了这道万民书。真是厉害,胆肥。
“皇帝,”她扭面,对皇帝道,“就算,姜偃提出反对,你会不去行使榷茶吗?”
他刚愎自用,满腹疑心。
他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这才是症结之所在。
她也依稀记得姜偃曾经说过,禁榷制度确实有益于填补国库内帑的空虚,然而事不宜操之过急。过于急功近利,必生民怨。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介武夫,诸多的事情自己不明白,不好去过问。
所以皇帝还是过于急功近利了是吗。
姜偃提醒他,在皇帝命内阁拟定的禁榷法中提到,加茶税一百文,也就是到了翻倍的地步。如此粗暴行事,当然会引起极大的反弹。因为连年征战,如今茶农辛苦一年,所获唯不过维持温饱的钱,如此境地之下要加倍增收茶税,无异于断人活路。
“不止河间,十几座茶仓都告,宁可就地焚毁生茶,泼撒入海,也不可令官府强征,约就在此月,陛下会看到的。”
皇帝猛地抬起头:“你威胁朕?你也想让朕退位?”
不待姜偃回答,皇帝突然仰头,高声地哈哈大笑起来:“就凭你?姜偃,你也太小看朕,禁榷可以不再实行,茶马互市也可以不做,朕自有办法补全漏洞!”
“亏空可补,人心的裂缝呢,如何能补?”姜偃淡淡地反问,他的语气没有丝毫力量,甚至仿佛根本不构成质问,然而皇帝回答不出。
姜偃失笑,垂目,长指捻了捻膝头自然垂落的一角道袍,“陛下还不知道,推动造成十八座茶仓联合反抗禁榷的人,正有着陛下的伙伴的参与。”
皇帝怔住,他寒了脸色:“不可能!”
姜偃道:“陛下可以不信,但你总该知道,在走西域通商之路上,什么生意做得最好。”
皇帝身体蓦然一僵。
他知道,是丝绸和……茶叶。
不,他还是不信。
姜偃好高明的人呐,四两拨千斤,就想粉碎他与世家的结盟。绝无可能!
就在此时,含元殿的殿外倏地传来拉长了的公鸭嗓:“太皇太后驾到!”
原来是和玉林,见公主今日于大殿撒泼,实在拦之不住,何况公主倚仗三尺青锋之利,有人质陛下在手,他们一伙人均不敢硬碰,于是和玉林立刻灵机一动,前去凤隐宫叩见太后。
当年小皇帝继位时不过一孩童,太皇太后尚且都没有出山临朝,可见 * 是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了,真有心隐退。如不是发生了姊弟反目这么重大的事,和玉林怎么也不会想到去请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闻讯后火速赶来含元殿,方才听殿中似有说话声,太皇太后停了下来,老人家年纪大了,老眼是愈来愈昏花,可不知为何耳力却是越来越好,前面本无话,没有要推门而入的意思,直至听到姜偃说起那十几座茶仓的事,以及榷茶增收的税,太皇太后脸色骤变。
她转面向和玉林:“国师所说的增收茶税可是真?增税多少?”
和玉林不敢欺瞒,何况他也不懂朝局,没有政见,只隐隐约约似曾听到陛下提起过,便禀道:“回太后……好像是百文。”
他光知道是百文,但却不知,这百文究竟算多算少,只是话音一落,瞥见太皇太后霎时变得冷凝的神色,和玉林心头狂跳,太皇太后沉声道:“开门。”
于是和玉林禀了一声。
殿中之人均不约而同地看向太皇太后,这位年已古稀,然风华无双的女子,亦曾经在这含元殿上理政,比上一任都帝王还要早。
无人敢对她不敬。
太皇太后握住凤首杖,看向元清濯,以及她手里的长刀,老态的凤目不悦地微微上竖,“小满,含元殿中带刀,你是要造元氏的反么?”
她声音平稳老成,然而内蕴的一股威慑逼问之意,犹如凤鸣,元清濯吓了一跳,手里的刀立刻撒开,掉落到了地上。
皇祖母既然来了,轮不到她逞威风,皇祖母应该是要亲自来主持公道的。她悻悻然走到姜偃身后。心中却在想着,也不知道父皇的死因,皇祖母扛不扛得住啊。
皇帝双目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光。
“皇祖母……”
太皇太后听到他的唤,这才拄着凤首檀杖,冷脸对他:“皇帝,方才姜偃所说的,可是真,增收茶税,十八座茶仓告急,都是真的?”
太皇太后只来得及听到这些,但这已然足够骇人听闻,可想而知民怨究竟到了何种地步,太皇太后闭了闭目,猛然睁开,双目如火,叱道:“哀家要你亲口说!”
第87章 你确实厉害,连哀家都要……
皇帝到底还是对太皇太后心怀畏惧, 哆嗦了一下,被那道中气十足的斥责之音说得面红羞愧。
他再一次感到极度的无地自容,仿佛皇祖母不仅得知了榷茶的事,更重要的, 她知道了自己谋害父皇的那个事实!
他感到无比绝望, 声音也哆嗦了起来:“……是, 皇祖母, 是我做的, 我做错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再度闭上了眼,布满鸡皮的双手因为激动和愤怒而不住发颤,“禁榷制度古已有之, 然, 它在颁布之初, 也因严苛税法, 造致过民怨,用了近千年的时间, 才堪为人接受,变成无法改变的事实,成为民众的习惯。然而一直到今天, 盐铁的赋税都没有加重到榷茶的这 * 个地步!你、你这是饮鸩止渴, 终要败我元氏之江山!”
太皇太后当然知道,皇帝突然不经过试点就大规模实行榷茶是为什么,连年征战, 国中无钱, 北胡虎视眈眈,仍旧未退,接下来如果还要开战, 又急需大笔军费。可即便是开战,也不能答应北胡人提出的割地的条件。
她心知肚明这一点,最初听说榷茶时,一时犹豫,没有对皇帝进行阻止。可万万没想到,皇帝在实行榷茶时居然离谱到了这种地步!
如此三五年是能补上军费造成的亏空,可失了民心,令茶农饿殍遍野,赤地千里,如此带来的严重后果,更是难以承受!
姜偃方才在这大殿之中,质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民心民意。
但看来皇帝是根本一点都不知。
他过于求成,欲来创武帝之后的不世奇功,可这有多难?武帝朝却敌七百余里,令北胡六十年于大魏秋毫无犯,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孩儿能企及的高度。
太皇太后再度表达了她对皇帝的失望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即刻拟旨,停止实行榷茶,加增的税收全部还于茶农,如有人再敢提及此事者,立斩不赦!”
皇帝呆住了:“皇祖母?”
太皇太后拄杖喝道:“你还叫哀家一声皇祖母,那么这件事,便不由得你过问。”
“来人!”
太皇太后一声令下,含元殿外以柯垣为首的待命的禁军再度一拥而入。
“陛下自今日起,自罚禁足三日,三日之后临朝,下罪己诏!”
禁军从未见过这等声势,纷纷面面相觑,不敢应答这话。
太皇太后凤目凛凛:“柯垣。”
禁卫军首领越众而出,抱拳执剑待命。
“朝景三年,哀家擢你为中郎将,你如何应?”
柯垣倒吸凉气:“臣誓死追随太后,效忠大魏,如有违背,人神共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