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和姜偃一起看星星。”
她说了一句,让太皇太后似懂非懂的话。
第83章 皇姐,我走投无路了…………
元清濯从凤隐宫退出来, 时辰已晚,天色已完全黯淡,枝头繁星点点,脚下踩着宫苑之后落的一层荒疏的黄叶, 发出还不算脆的橐橐跫音。她想起方才离开时皇祖母的眼神。
说不出皇祖母具体是如何想法, 只是感到皇祖母似乎谅解了她, 却仍旧不掩失望。
她懂老人家的一片好心, 她真的懂。
皇祖母希望她唯一的孙女能够得到最好的, 无论那个方面,至于姻缘更是如此。
但她却希望的是顺其自然。如果姜偃愿意的话,她固然是希望他从那个为他带来了极大祸患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她晓得, 他不愿意。
时辰已经很晚了, 元清濯没有在宫里留宿的习惯, 但为了明儿一早去堵皇帝, 她想先留下,嘱咐自己带入宫的银迢:“跟国师说一声吧, 我今晚不回了。”
银迢转身要走,元清濯却蓦然唤住了她:“银迢!”
她停了一下,等待公主进一步的吩咐, 元清濯步出抱厦, 呼吸微促:“你跟他说,让他不要担心,千万记住我说的话。”
来之前她已经再三交代过姜偃, 不论她在宫中与小皇帝发生了什么冲突, 他千万不能一时冲动,入宫来寻她。
但姜偃不是什么听话的人,难说他最后会否违背他的意愿。
小皇帝的刀斧就架在宫门口, 等着他伸脖子,他可千万不能犯傻。
交代完这句以后,元清濯目送着银迢离开,自己慢吞吞地呼了口浊气,将双掌合并,紧紧相握,以化解此刻右眼皮直跳带来的内心的隐隐不安。
接下来仿佛要发生什么事了。她隐隐有这样的感 * 觉。
穿过凤隐宫内苑,月色细如尘沙,一缕一缕漏在人间,照出宫城内蜿蜒静谧的银月河,正美如其名地泛着银光。
元清濯突然再一次想到了姜偃。
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笑,还有点没出息,不禁翘起了樱唇摇着脑袋,拐过一道缦回的廊腰,忽听见似有几道说话的声音传来。
她耳力奇佳,在这静谧的夜晚能应到很远。
她立刻定了下来,凝神去细听。
这并不是幻觉,确实有人在说话。
元清濯射盲猎,听音辨位的本领自然不弱,顺着那几道声音传来的方向几个轻飘飘无声息的腾跃,蹿到了一方假山石后。
只见银月河边蹲着三个浣纱的少女,看衣着打扮,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女婢。其中一个在浣纱,一心二用地与她俩聊天,一个抱着猫,抱猫的是嘴巴最快的那个几乎都是她在说道,还有一个,拿着木盆相助浣纱女。
抱猫女:“武姐姐这月的月钱可有涨?常听尚宫说要涨的,怎么我这儿涨来涨去还是这么点儿啊。”
浣纱的少女,应该便是她的“武姐姐”,道:“够了够了,再多的都是锦上添花了。”
抱猫女不满足,“什么嘛,就那三瓜俩枣的,都不够买两盒胭脂的!”
元清濯听到她们的谈话,舒了口气,原来是在抱怨不涨工资,暗道自己多心,正要悄没声地退开,把这块地方留给她们吐糟。
木盆女道:“怪只怪你我没那个命,没福气让陛下选中,罗氏女前夜侍寝回来,陛下赏了她大把的金叶子。”
元清濯要离开的脚步生生地被绊住了。
侍寝?
她听到了什么!
在这宫里,只有一个人配让人“侍寝”,那就是她那个年仅十四岁,还没有开权镜荧大的弟弟。
元清濯的心跳动得极其激烈,她走了回来,凝神,伏在假山上静静地听了起来。
“谁让罗氏女长得好看呢,”抱猫女道,“我看她就是一脸狐媚子相!”
浣纱女素白纤细的手停了下来,一脸茫然,仿佛对着洒满银光的河水怔忡出起了神。
木盆女放下木盆,伸手轻摸了一下猫尾巴,“陛下这些时候,常常一召幸就是十几人,今夜,又召了十二个宫人去了,不还是没轮得着咱们么。你和我就算了,武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也就是没钱买通陛下跟前那个福子,不然说不定早也去了!”
元清濯躲在假山之后,如遭雷劈!
皇帝十四岁了,这个年纪,如果省事早的话,有一两个暖床女侍,并不算骇人听闻,也有过先例。是她一直觉得小皇帝没长大,可事实上,他都已经能做出弑君的不赦之恶来了,哪里还是她天真单纯的皇弟!
可就算是如此,一晚上连着召十二个宫人,还不止一次了……
元清濯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滚,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恶心之感,仿佛要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
十二个宫人 * !是庸君昏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从武帝以后,大魏专宠椒房的帝王有很多,也不排除有广开后宫的君主,但万没有一个,是做得如同小皇帝这样疯狂的!
元清濯感到身上一阵发冷,近乎哆嗦了起来。
尤其当她想到,不久之前,于她的再三逼问之下,和玉林依旧一口咬定陛下龙体欠安,不便见人。然而转头,他竟召了十二名宫人!十二名!这么荒唐的事情,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那个自小软软糯糯,乖巧无比的弟弟身上。
她一阵齿冷胆寒,立即转过身,迎着夜风与冷雾,直奔含元殿而去。
和玉林守在含元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没成想长公主居然气势汹汹去而复返,整张脸阴沉得近乎要滴出水了,和玉林的脑门像被人弹了一下,一阵眩晕,立刻扯长了嗓:“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听得出他是要给皇帝提个醒,如此也好,免得她自己进去,没的脏了双目。
她就停在殿门以外,等候。
谁知里头之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和玉林的这声提醒,反而,元清濯凭着耳力,听到了一道女子求饶的泣声,还不止一个,很快,似乎有四五个,或是六七个,一起发出了那种声音。
再接着,便是皇帝的大笑:“都给朕好好地玩!玩得好,朕留她牌子,封她当才人!”
元清濯一愣,老脸像是着了火一般,既惊且怒,抬脚就要踹他殿门。
依照祖制,皇帝十六大婚,有了中宫皇后,才能纳妃。也就是说,即便现在他幸御宫人,那些女子也不可能得到名分。尤其太皇太后尚在,皇帝不敢明着胡来。
拉着十二个女人在他处理政要的含元殿里做如此之事,太令人失望寒心。
元清濯的脚立刻就要踹开了殿门,是和玉林急来阻止,劝说公主切莫动气,里头的那些场景实在不宜让公主碰见,他自己去替公主禀报。
元清濯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没有继续硬着往里闯。
和玉林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里边似乎安静了下来。
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了,元清濯负手而立,心态焦灼但强迫自己冷静地等在殿门之外,看那一弯银月坠入角楼后黑黢的夜色之中,身后传来和玉林的脚步声,他迟疑着说道:“公主,陛下请。”
元清濯面无表情地回过神,转身朝里大步迈进。
钗环遍地,绸绣如云,酒泼香浓,偌大的含元殿,犹如方经历过一场荒唐的楚馆秦楼。
十几名宫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台阶之下,似乎等着圣裁,或是她这个长公主的发落。
元清濯的衣履从一排十二名宫人眼前涉过,脚步不急不缓地朝向那个,似乎失了全部力气,颓丧而灰败地坐在御阶上的皇帝。
“长公主……”
“长公主饶命……”
哭泣声一起,继而此起彼伏,一涌而来。
元清濯停在皇帝面前,用无比失望与愤恨的目光盯着他。
“都出去!” *
宫女们如蒙大赦,快速卷好自己统一式样的绸衣,也不管哪件是谁的了,转身便朝外逃窜而去,一如鸟兽散。
周遭再度死寂。
皇帝不敢抬头,仿佛看上一眼皇姐那种目光,都是凌迟之刑。不用想也知道,皇姐对他失望,很失望。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皇姐的口吻听起来痛心疾首,藏不住她的恨意。
皇帝抱住了头,痛苦地哑声道:“别再问我了,不要逼我……皇姐,我只是没有办法,我走投无路了……”
元清濯突然笑了起来。
“皇帝,是有人拿刀逼着你弑父?”
她没有去要姜偃手里的关于皇帝弑父的证据。她深信姜偃不会以莫须有的无根之谈来欺骗她。
但没有见到证据,这段时日以来,她不断地在心里为皇帝开脱,是否存在嫁祸,是否还有主谋,他只是从犯,她想了很多很多。可这一切,在今日目睹这样一个皇帝之后,所有的信念,都悉数崩塌了!
“皇姐……”
他红着眼眶,抬起水漉漉的漆黑大眼。
他试图伸手,像小时候一样贪她的怀抱,去抓她的裙角,搂她的双腿,却被元清濯仿佛极度嫌弃一般退开一步,扑了个空。
皇帝的手还僵在半空之中,动弹不得。他的脸色唰地变成了雪白颜色。
元清濯握紧了双拳:“元昭予,父皇待你不薄,你竟然敢干出这样的事,不要再叫我皇姐,我为有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弟弟而感到恶心!”
皇帝突然如同碰了什么机关一般,原本还委顿无力的一个人倏地跳起。
“皇姐!你被表象迷惑了,他根本不配当我的父皇!我是嫡长子,难道我继承皇位不是合情合理吗?可是他呢,他偏宠老五,什么好的都给老五,就连宫女生的元昭宜,他高兴的时候都会像逗狗一样摸他脑袋,我呢,我是嫡长子,可我有什么!你总说我比你幸运,从小得到了太多的关爱,可是,我的父皇却在日夜想着借什么明目废黜我这个太子!”
他暴吼如雷,声音不断在这空寂的含元殿内回荡。
元清濯一字未有,静静地看着他。
皇帝仿佛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用力奔上前一步,抓住了元清濯的手,脸上淌下两行汹涌热泪,用充满乞求和哀告的青涩嗓音,求他:“皇姐,朕走投无路了,真的没有路了,你帮帮我,帮我好不好?我是你的弟弟啊,我们小时候最要好的……”
元清濯的身体犹如石像一般僵硬冰冷,她任由皇帝捏着臂膀,苦苦哀求。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皇帝顿了一下摇晃她胳膊的手,抬起一臂用力擦去眼泪。
“你先帮朕,杀了姜偃,杀了所有有可能知情的人……”
元清濯如堕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令人头皮发凉。她彻底地推开了皇帝,将他一把推到了地上。
第84章 小满,把刀放下。
皇帝愣愣地看着他, 心跳得 * 仿佛一面重锤猛烈敲击着的鼙鼓。
“皇……皇姐?”
元清濯凝视着他,声音放低:“元昭予,你忘了吗?我也知道。”
皇帝心头一跳,她微笑道:“是姜偃告诉我的。你想杀了我吗?”
皇帝立刻摇头:“不, 皇姐, 朕怎么会有心对皇姐你不利……”
“可我和姜偃是夫妻, 我们夫妇一体, 他便是我。你要杀我的夫君, 等同于杀我,与我为敌。”
她的声音听不出一丝的嫌恶,甚至透着轻柔。
皇帝却心惊胆战, 惊恐不已:“皇姐皇姐我错了……好, 你让姜偃发誓, 发毒誓, 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奔上前抢住元清濯的素手,哀求她, 哭诉着,涕泗横流。
曾经,他一个撒娇她就心软如棉, 恨不得把最好的都让给他, 无限宠着他。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
元清濯蹙眉,右臂攥住皇帝的手, 用了几分力道, 将他一把推开,皇帝巴巴地又要凑上前,但被她再度躲开, 她停在含元殿门槛内,目视着歇斯底里,眼眦血红的皇弟,再度笑了,他看不懂皇姐的笑容,只觉得愈发惶恐,连骨头都在颤抖。
元清濯反问他:“不说姜偃了,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你的皇姐,我就得帮你保守秘密?不要忘了,你手上沾染的,也是我爹的血!”
小皇帝一愣,他哭丧着脸道:“皇姐,你不要凶我,我错了,我错了……”
元清濯冷然轻哂:“你说父皇偏心,是,他是宠爱五弟的生母云妃,可父皇有没有说过要册云妃为后,废了正统?只是因为他对你严厉一些,你鸣不平,可是,我们是一母所生,你东宫的用度远在我之上,就算加上几个兄弟的份例我也比不了你。你的太傅是鼎鼎有名的大儒,骑射先生更是大将军项煊,连我也只能蹭着你的光,才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自己不想学,辜负了父皇为你四处网罗名师的好意。你五岁,父皇便带着你封禅泰山,东巡列国,你好意思说,他偏爱老五,要废你的太子之位?”
皇帝似乎呆住,但很快,他反驳道:“不,那是他心怀愧疚,只是补偿我罢了!母后为他郁郁而终,他心里过不去,表面上装着对我们好,可实质上,他爱的还不是云妃和那杂种,好在那杂种天生短命,自己掉河里死了!哼!便宜了他!”
元清濯见他执迷不悟,心沉到了谷底。
“你根本还不懂,父皇对你和对五弟的期望怎么能一样,你是嫡长子,是太子,是要继承皇位的储君,难道皇帝需要对太子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么!”她顿了顿,声音哑了,嗤笑出声:“我记得父皇曾经说过,培养一个继承人,最重要的是熬鹰,宝剑若非磨砺,无法出其锋!可是五弟,他天生带着娘胎里来的病,体弱多病的一个小孩子,叫人如何能不去疼他。可是父皇更 * 清楚,他当不了太子,只有你可以,元昭予,父皇从未想过要易储,你辜负了父皇对你的信任与期望。”
她是觉得,父皇偶尔对皇弟太过严厉苛责,皇弟毕竟只是一个孩童,陛下春秋鼎盛,他在天子的羽翼之下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成长。她偷摸地,用自己的好来补偿他对于亲情的缺失。可不知道,他何时在心里有了如此深重的怨念。深重到对着亲生父亲他竟能下此狠手,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