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在天之灵有知……
元清濯冷下了面孔,避开皇帝近乎求饶的目光,心肠再度变得坚硬如铁:“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你下罪己诏,宣告退位,名目可以不是弑君夺位,但我不想在那个位置上见到一个弑杀我父皇的逆子孽障。”
皇帝的脸再度变得惨白一片!
“皇姐……”
他试图用仅剩的亲情,去请求元清濯的原谅,他不想退位。
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代价,被梦魇缠身,日日苦受良心谴责的折磨,他就是要登上帝王的宝座,他只要这一点,他如何能够舍弃。
他哆嗦着道:“二、二呢?”
元清濯睨着他,见他死不悔改,这一刻,方感觉到彻底的失望。
“你还有一个选择。你可以选择不下罪己诏,继续赖在这本属于你,但从你对父皇下手的那一刻起就不该再属于你的位置上,我不再是你的皇姐,你亦不再是我的皇弟。你我就是隔着弑父之仇的死敌,我会用尽一切的办法,出动所有可以出动的人脉,必然令你身败名裂。届时天下之人,你猜有谁还会尊你做皇帝,会否有民怨沸腾,国人暴.乱。你大可以一试!”
“皇姐。”皇帝呆住了,仿佛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他最亲爱的皇姐能够说出来的话。
他本可以咬紧牙关,抵死都不承认,可是他无法欺骗一直以来都宠自己、爱自己的皇姐。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期盼着皇姐能体谅他的处境,只怕一两分也好。
明明,她是自己的皇姐啊!
“选不选?”
元清濯厉声逼问,双目炯炯,几如喷火。
皇帝吓了一跳,他缩回了肩颈,望望皇姐,既委屈又小心。摇了摇头。
元清濯对他失望透顶,更怒从心头起,“好,你不选!”
她左右一看,并没发现任何有用的器具,掉头大步迈出殿门,到一带刀影卫处劈手一把夺了他的刀,再度跃入殿内。
影卫大吃一惊,担忧公主行刺,如捅了马蜂窝般一哄跟着元清濯而入,和玉林更是心跳堵到了嗓子眼,高叫“公主切勿冲动”,但都迟了一步,元清濯的轻功已如闲庭春风,无孔不入,无人能及,皇帝尚处于震惊之中,无力躲闪,一回神,便被冰冷刀锋架住了脖颈。
他知道,皇姐的刀究竟有多快。
也知道,胆敢兵刃相见,这已绝不是在玩笑。
他清楚地从皇姐的眸光之中瞥 * 见了他最害怕看到的嫌弃、憎恶,甚至是仇视。
他的双腿都开始发颤起来,声音也哆哆嗦嗦的:“皇姐,你……你要杀我?”
“你选不选!”
元清濯的刀更近了一步,削铁如泥的宝刀不需用力便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划出浅浅的一道血痕,皇帝艰难地吞咽着,仿佛有块巨石哽在胸口出不得。
和玉林几步跟了进来,越出严阵以待的层层禁军,怕公主真个对皇帝不利,不敢靠得太近,一拍大腿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哟!公主与陛下是亲姊弟,自幼感情要好,偶一玩笑也都让着陛下的,可千万莫干出这大逆不道的,令自己后悔的事啊。”
“大逆不道?”元清濯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清眸冷厉,刀锋贴着皇帝的脖颈,冷冷道,“我大逆不道?元昭予,你敢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
“杀父弑君”四个字在喉咙里滚了滚,没有在众人面前宣告。她为他留住了最后的机会。
皇帝脸色苍白,瑟瑟道:“皇姐,你有证据吗?”
今□□宫,已是撕破脸皮了,他非常清楚元清濯的个性,知道从此以后怕是已无转圜余地。如果不选第一条,那么第二条,她是绝对能干出来的。届时将不再是亲情博弈,而就只是反目相杀。
元清濯的刀锋微一迟滞。
只听见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甲胄挲动,和玉林如蒙救星降世,立刻转悲为喜:“国师大人!国师你可千万要劝说公主,只有你能劝得住她了……”
元清濯一愣,还不敢相信,此刻应该待在听泉府的男人,居然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镜荧与开权两人推着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犹如分海,化力于无形,慢慢地朝她走来。
皇帝目视着脸色风平浪静,一如以往,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姜偃,心底恐慌瞬间成倍,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摔倒在御阶下。
姜偃停在了元清濯面前,目光凝重地划过她已经染血的刀锋。
“公主,把刀放下。”
他温柔地劝着她。
青年横眉如墨,如簇簇远山,泛起了一丝皱褶。
元清濯握刀的手轻颤,但没有听他的话。
“姜偃,”小皇帝突然咬牙道,“你竟胆敢蛊惑朕的皇姐!迷惑她行刺君王,朕还是皇帝,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元清濯一惊,立刻再度握紧了刀柄,沉着脸扼住他咽喉。
姜偃沉默。他并不想见到今日的局面。
纵然长公主已知悉皇帝的所行,但在皇帝心里,公主依然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姊,他要杀之人,唯有姜偃。
他再度看向元清濯,温声细语道:“小满。”
“把刀放下。我来与陛下谈。”
第85章 我豁出去了
姜偃微微颔首, 眸光若含和煦之意,只是那种温柔表象似乎未达眼底,作为与他磨合已久的枕边人,元清濯还是一眼就能感觉到。
她可以放下刀。 *
然而, 今日在大殿之上她对君王亮出了兵刃是不争事实, 如果现在撤刀, 皇帝要是一声令下, 身后护卫天子的禁军群起而攻, 她和他只得束手就擒。还能谈何事?
现在,如果她还对皇帝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盼望他有丁点悔改之意, 她才是蠢钝如猪。元清濯拒不放手, 刀锋依旧贴着皇帝的脖子。
皇帝心凉地望着她, 她今日向着姓姜的这个外人, 可还记得自己乃元氏后裔吗?
“皇姐,朕对你也很失望。”
元清濯哂笑置之:“从小到大, 你犯了错,我纵着你,包庇你, 处处替你打掩护,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你的错误我根本无法替父皇原谅,你不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
和玉林吃惊:“公主……”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元清濯置若罔闻, 对姜偃道:“要谈什么, 你现在和他谈。我豁出去了!”
姜偃直摇头,公主个性冲动,脾气暴躁, 早知道,真该缓些时候再告诉她真相。
皇帝冷冷道:“你想和朕谈什么?”
姜偃道:“陛下,如此争执不休,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如各退一步,陛下命禁军退出含元殿,关闭殿门,公主撤刀,两厢便宜,如何?”
皇帝不知道姜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思及自己乃堂堂大魏天子,被妇人以刀挟持,仰倒在地,属实难看,于是不得已答应了姜偃各退一步的说法,挥手:“和玉林!带人出去!”
和玉林不敢:“陛下!”
皇帝怒喝:“都滚出去!朕还是你们的天子么!”
“诺。”
和玉林忧心忡忡,怕陛下受到伤害,那自己是万死莫赎了,可陛下有令,他更不敢不听,闭一闭眼,一挥手,带领禁军乌泱泱退出大殿,关闭了殿门。
周遭死寂,不透光的含元殿犹如瞬间笼罩进一片暮色之中。
姜偃再度示意元清濯撤刀,她才撤开了手,只是,她没有走到姜偃身后,而是站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位置,抱刀而立。
微风不知从哪一片角落温柔地渗入,勾缠起姜偃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道袍,他垂面,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一片用牛皮所裹的红幔,递给皇帝。
开权取了,拿到皇帝面前,皇帝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忍住没有立刻打开来看。
姜偃淡然道:“在陛下看他之前,臣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记得一人——彭获。”
皇帝暗暗吃了一惊,但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任何端倪,“什么东西?朕怎么会知道!”
一旁元清濯听得一头雾水,那又是谁?她怎么竟从来没听说过彭获这人?
皇帝不承认,姜偃并不失望,只又道:“他名彭获,又叫彭二。李光的得意下属。”
“李光,应公主之命,前来梁都请调堪舆师,所请之人并不是我。但陛下与之密谈后,姜偃便已入瓮,恐怕是在劫难逃。臣自知陛下有意引我至神京,暗令李光彭二杀臣。臣自愿请 * 命,借口取龟甲罗盘,比李光稍慢一脚,路上他没等到什么机会,他想的是到了神京,这种机会多的是。”
“开掘墓道之后,曾有一次,彭二来向我告急,公主性命在旦夕,请我速去营救。应是,受陛下指派。”
皇帝斜眼睨着他,都到了这份上,也不再打哑谜:“是又如何。”
元清濯的心又闷闷地跳动了起来,并没想到,原来在神京那时候,皇帝就已经欲对姜偃下杀手了。
姜偃颔首:“我承认,听闻公主急危,我心已全乱,但我忽然却想到,胶东王在我之前,已赶去营救公主,他身份贵重,那时还为公主准驸马,且武艺高超,彭二为何定要拽我一双腿有障之人前去,口气催促,被我识破之后,这才黯然退场。”
顿了一顿,姜偃那双犹如隐藏清光,仿佛一泓碧海的幽冷黑眸,扫到了皇帝身上。
“这个人,如今羁在听泉府。”
“你——”
这方是姜偃要说的,证据?
尽管已经御极临朝三年,该有的胆识气魄都已具备,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面对姜偃,他的气势再度弱了下去。
“荒唐!你以为一个彭二能为你佐证什么?姜偃,朕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
元清濯望着皇帝,再一次感觉到了对他的陌生。
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也是在这含元殿里,小皇帝唤着姜偃“先生”,字字句句乖巧伶俐,毫无冒犯之意,如今,却视同仇敌,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活。
姜偃并不反驳皇帝的话,只道:“陛下,应该是要彭二诓我入地宫,随后两头堵死,或是利用火攻,我猜得对么?原本,我不知道地宫之中藏着什么秘密,思索良久,直到旧宫城失了火。旧宫走水那日,满城混乱,有人趁机出逃,亦有人,借着火势大起,悄悄盖住了爆破的两道墓道口,掩埋了所有痕迹。”
“何意?”元清濯困惑地道,“我不明白。我追着那些刺客去的那一日,他们不是已经转移走了地宫里剩余的证据吗?”
姜偃微笑着回以温柔目光,“不是,借用地宫谋事的,一直是两伙人。墓道有两条,地宫亦有两层,但彼此之间,并不联通。”
小皇帝颓然无比地坐倒在地,漆黑的大眼睛惊怔地望向姜偃,仿佛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没有错,分毫无错。姜偃这人是何等可怕,他居然每一件事都能算到!
“陛下。”姜偃的道袍微拂,右臂伸向他,似乎要将皇帝从地上拉起来,但元清濯当机立断挡在姜偃身前,制止了他伸向皇帝的手。
姜偃叹道:“小满,他还是陛下。”
岂有为君者坐在冰凉的地面,与坐在椅上的臣子谈话的道理?
但元清濯抿住嘴唇,就是不让姜偃好心。
皇帝哼了一声,自己撑拄着地爬起身,走回御桌后的龙椅,拂袖大喇喇躺倒下来,直到此刻, * 他的双腿似乎依然在发抖,无力得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了。
他用这强撑的一口气,发出一道嗤笑:“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要那地宫作甚么?”
“地宫,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开掘,当然并不是陛下的手笔,”应该来说,地宫墓道的开掘年代,远在皇帝出生之前,这一点他应是猜对了,亲眼见到皇帝脸上隐隐露出铁青颜色,姜偃继续说道,“应当是旧时的世家势力,他们盘踞在神京。然而这些年不断受到北胡人的骚扰,势力无法扩张,甚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始终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陛下兴许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盟约。”
元清濯闻言,再度倒抽一口凉气。它犹记得,几代君王都在尽全力提防世家,而皇帝,却在与他们做买卖!
到底是何种盟约,建立了何种买卖?元清濯不禁扭脸觑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错,反哼了一声,道:“堵不如疏,朕无错,这些世家如果利用得当,会是顶好的刀。”
元清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竟敢说利用世家那些老狐狸。只怕被反咬一口,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皇帝道:“世家要借助朕为他们放行,走西域通商,朕要他们监督李恨秋,获取自己的情报。听泉府朕从来就信不过。”
无论是老国师姜魁,还是现任国师姜偃。他们手里握有皇族太多的秘密,尤其是,竟然还揣着他最大的秘密,他岂能容之?
听到皇帝说从来都不信任听泉府,姜偃袖摆微拂,道袍边沿的云纹犹如流动,泛出细银的微光。
微垂双眸,将一臂扣在膝上,脸色隐如风雨欲至。
“陛下,不妨拆开手中之物。”
姜偃的嗓音一时冷漠到了极致。
不知怎的,皇帝竟被他这面貌吓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姜偃递给他的不知道是何物事的东西。
他当即拆开牛皮纸,取出里头裹得完好无损的红幔。
摊开,那密密麻麻的字一时间刺了皇帝的眼睛,几令他看瞎,他用力撑住眼睑,瞋目而视。
“这是什么!”
他暴怒,一把将这东西挥开。
红幔掉落在地,元清濯诧异至极,将其拾起,只见到那上面无数的名字,扭曲如蚯蚓般乱飞,似乎没有一处空地。她也不禁看向姜偃,“阿偃,这是什么?”
姜偃望着她,低声道:“从河间万民书上撕落的一角。”
河间!
“你……你竟敢勾结河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