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睡正了,将被子拉上来盖住了脸,说道:“睡觉。”
室内安静了许久。
终于,宫车滚滚之声响起,由远至近,似乎是朝这边过来了,殷明鸾问:“檀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檀冬仔细听了听,猜到:“似乎是往永和宫?”
殷明鸾陡然生出了一点期待,又多了一些不安。
檀冬问:“公主,今天陛下会过来吗?”
殷明鸾道:“过不过来的,谁知道。”
檀冬于是睡不着了,她在庆幸已经在外间换好了衾被,炉子里烧着水,便可以上茶,还有玉秋守在外头,等下如果有人来,就不至于手忙脚乱。
主仆二人怀着不同的心事等着外面可能的动静。
殷明鸾不由得想到若是殷衢今晚不来,他在永和宫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知道过了多久,殷明鸾觉得她已经厌烦了等待,她知道外头玉秋还熬着夜在等着。
她想到永和宫大概是热热闹闹的迎驾,她又想到昨夜深夜殷衢跑过来,说他在后宫别的地方睡不着。
她想,殷衢是个骗子,哪个地方会睡不着呢,更何况,他不必要在哪里睡着,温香软玉温存过,他大可以回他的乾清宫。
何必深夜来搅扰她的醴泉宫,闹得一个檀冬,一个玉秋两晚上不得安睡。
殷明鸾于是向外面的玉秋说道:“玉秋,别等了。”
玉秋吹熄了灯,在门口的榻上坐下了。
没过一会儿,锦楼就匆匆地跑过来,推开了门,点上了灯:“玉秋姐姐,陛下过来了。”
话音刚落,殷衢就走了进来,玉秋跪了下来,张口要对殷衢问安,殷衢却看了看里间,隔着窗子的纱,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殷衢于是抬起手,示意玉秋不要出声打扰里头睡觉的殷明鸾。
殷衢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需要人服侍,玉秋半弯着腰,退了出去。
殷明鸾躺在床上,没有睡着,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她没有打算出声,只是攥着薄薄的被子,她本来烦躁的心熨帖起来。
隔壁的灯很快就灭了。
殷明鸾也打算睡了。
她翻了个身,感到身上一股凉意,晚上开始下起小雨来,冷气透进屋子里,殷明鸾感到鼻子发痒,然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隔壁的灯又亮了。
门敲响了,檀冬没有睡着,拿了纸捻子将灯点了,殷明鸾看着檀冬衣着整齐,开了门对着迈步进来的殷衢福了福,就站在门口。
殷明鸾侧躺在床上看着殷衢一步步走进来。
她没有看过这样的殷衢,他身穿着雪白的里衣,头发散着垂在身后,同寻常的衣冠俨然有了十足的分别。
寻常的殷衢应当是可远观不可亲昵的,现在的殷衢就像一个寻常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
能够引得方圆十里有姑娘的人家打探的那种。
殷明鸾感到被子里有些热了,她往里面藏了藏,想藏住脑袋。
殷衢见状,蹙了蹙眉,他开口:“脸上怎么发红,是烧着了?”
殷衢转头对檀冬说:“叫太医过来。”
檀冬点头就要往外跑,被殷明鸾慌忙止住:“不用,我没有病。”
殷衢不认同:“方才朕听见你打喷嚏。”
殷明鸾尴尬。
殷衢看着殷明鸾,看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
殷明鸾眨了眨眼睛,依旧半张脸藏在被子下,像是害羞一般,她还想往被子里钻得更深一点。
殷衢没有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走了过来,伸出手。
殷明鸾闭上了眼睛,将被子往上拉。
殷衢挑起了殷明鸾的一缕乌发,他用两指捻了捻,湿的。
他转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檀冬。
檀冬背后一凉,膝盖一软差点要跪下,她忍住了,忙拿来了一方干净的帕子。
殷明鸾这时候拉下了被子,露出两只眼睛看殷衢在做什么。
檀冬捧着帕子过来,走到殷衢边上时,殷衢伸了手,似乎要去接,但是又思索了一下,放下了手,将这只手背在身后。
檀冬上前来扶起殷明鸾,殷衢退后了一步,突然想到了闺阁女儿许会有些不便,于是转过了身。
檀冬为殷明鸾揩头发,丝帛和乌发发出了细碎的声音,殷衢似乎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玫瑰味道。
他突然感到在这里站不下去了。
当殷明鸾叫他“皇兄”,嗓音还带着一点睡醒的娇懒意味时,他突然感到了不合时宜的一种慌乱。
殷衢什么都没有说了,他直直向门口走去,留下殷明鸾和檀冬两人面面相觑。
一番折腾,殷明鸾的头发终于干得差不多,这一夜,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梧桐树上,响起一阵沙沙声。
屋内却是暖暖的,和着玫瑰露的香气,一夜好梦。
天还没有亮,殷衢就推门走了出来,他对玉秋说道:“今晚别让你们公主候着,往后再不来。”
这两日夜宿醴泉宫,是太过荒唐,若是传出去的话,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他对殷明鸾,终究不是心怀坦荡,如何能装作坦坦荡荡?
第32章 眼前人 陛下是否心中藏着人。
后宫人只道殷衢接连两天宿在永和宫, 都以为容更衣荣宠至极。嫉妒和艳羡的目光都投向了永和宫。
许芸娘在坤宁宫中发脾气,摔了一地的碎瓷片,口中叫骂着:“狐狸精。”
宫女连忙跪了下来, 劝道:“娘娘别生气,切莫伤了自己的身子。”
许芸娘咬牙切齿:“陛下怎么会认识那种女人,那种女人……”
许芸娘出身显赫的许家, 对丽娘这样出身的女子自然是十分鄙夷。当年殷衢刚即位的时候, 她对殷衢这个从荒凉的平凉府来到上京的新皇帝都有些瞧不上眼。
这是许家女儿的骄傲。
那时,她趾高气昂地疏远着殷衢,可是渐渐地, 她丢失了她的心。
殷衢很少来后宫, 更别提连续两晚宿在同一个人的宫中。许芸娘想不通,悄悄问过自己浪荡的弟弟许绍良。
许绍良放荡不羁地说:“这有什么好问的,陛下就喜欢这种小门小户呗。”
许芸娘看着满地的细瓷,眼睛有些发红。
难道,她这种天之骄女, 竟然还比不得容更衣那个贱人?
***
殷明鸾照常上课,回来的时候又依旧遇上了许绍良。她心里哀叹,同时觉得许绍良是一个有十足耐心的狗皮膏药。
许绍良看见了殷明鸾, 眼睛一亮, 上前浮夸地用一种翩翩公子的姿态, 作了个作揖。
殷明鸾皱了眉头,正要呵斥许绍良。
许绍良却开口说:“过两日府里舍妹要开一场螃蟹宴, 公主能否赏脸光临?”
殷明鸾简单道:“没空。”
许绍良被这样直白地一顶,一时间顿了一下,然后想到殷明鸾一贯得宠的名气,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然后, 他从怀中拉出一只白玉佩。
殷明鸾见了便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她从前赏赐给锦楼的那块玉佩吗?
回想起那日锦楼的笑似乎不自然,原来是因为弄丢了这块玉佩,还落到了许绍良手中?
殷明鸾想要伸手去拿,可许绍良却收回了。
殷明鸾冷笑说:“许绍良,你以为这块玉佩能要挟本宫?就算是本宫差人推你入水,你这幅浪荡样子若是经了太后的耳,你自己知道下场。”
许绍良脸沉了下来,竟然伸手过来,像是要拉殷明鸾。
殷明鸾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连往后退。
许绍良就要跟过来,却从斜里插过来一个人,妖妖娆娆的身段,柔柔的声音,不像宫中其他女子一般端庄,应对对这样的局面十分坦然,一点都不害臊。
她笑道:“这是哪一出戏?许公子,这样毛毛糙糙?”
那女子用团扇遮着嘴巴笑得娇媚,没有避嫌,柔弱无骨地向许绍良靠过去。
许绍良被她唬了一跳,忙往后退。
他看着这女子的目光不似善类,还是个很玩得起,什么都不怕的人。
这种人,许绍良混在外头的时候见过,他不太敢惹。
许绍良挥了挥袖子,离远了殷明鸾她们,一人走了。
那女子这时候转过身来,对殷明鸾说:“公主万安。”
殷明鸾觉得这女子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还是这女子主动说道:“公主,妾是容更衣,那日在画舫中见过的。”
殷明鸾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容更衣就是那日画舫中的女子。
见殷明鸾似乎若有所思,容更衣道:“我自见公主,便觉得公主很是亲切,若是公主不嫌弃妾,可否到妾宫中坐坐?”
殷明鸾自然说不出嫌弃,她对着容更衣还有一点心虚,连续两天,容更衣都背了殷衢专宠的虚名,虽然这完全是殷衢的错,但是殷明鸾知情,这就有些尴尬。
于是殷明鸾说道:“更衣客气了,我自然想要和更衣亲近的。”
殷明鸾和容更衣一起到了永和宫,容更衣亲自为殷明鸾煮茶,容更衣煮完茶,看着殷明鸾品茶,眼神有些直勾勾地,看得殷明鸾有些不自在,于是问道:“更衣,你在看什么?”
容更衣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说公主亲切,不是虚言,公主的样貌,总让我想起来小时候一个玩伴,她比公主大概要年长几岁……”容更衣像是想起什么,忙道,“妾说糊涂话了,妾认识的人怎么能拿来跟公主相提并论。”
殷明鸾不在意地笑笑:“若是真的相像,那是我与那位姑娘的缘分。”
两人对这个话题都没有当真,随意说了说,然后容更衣说起了自己“受宠”这回事,却没有什么避讳。
容更衣道:“公主算不上是后宫的人,妾的委屈只好向公主诉,外人瞧着圣上来永和宫,可是只有妾知道,独守空房是什么滋味。”
这话题太直白,让殷明鸾有些红了脸。
殷明鸾不晓得容更衣是否知道殷衢真正的行踪,简单安慰道:“皇兄许是另有深意。”
殷明鸾猜测,容更衣这个女子身份不简单,殷衢把她弄进宫来,肯定不是因为喜爱她。容更衣身上藏着的秘密不能让许太后等人知晓,殷衢只好装作宠着她,打消许太后等的疑心。
容更衣道:“妾来宫里日浅,不知道陛下是否心中藏着人,明里把妾推了出去,暗中好护着那佳人。”
殷明鸾一怔。
虽然明白殷衢是为了什么,也知道殷衢在那两晚上的行踪,但是殷明鸾的心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
殷明鸾说:“若说皇兄从前宠着谁,那就只有郑贵妃了。”
容更衣转了转眼睛:“郑贵妃?”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妾听闻公主和陛下情谊深厚,公主能否为妾问陛下一言,陛下心中的人,是否是郑贵妃?”
殷明鸾站了起来,忙扶起容更衣,但是容更衣就是不起来。
殷明鸾仓促之下,不知道怎么就说了一个“好”字。
容更衣眼泪立刻收住了,拿帕子擦了擦脸,说道:“多谢公主。”
殷明鸾骑马难下,只能应了。
谈过殷衢这件事,容更衣又问起许绍良来。殷明鸾略微说了说,讲到许绍良手中拿着她的玉佩,感到很是烦恼。
容更衣不在意地说:“这有何难,公主只管和陛下说,陛下自然会管。”
殷明鸾怔了怔,有些不确定地说道:“倒是个好办法。”
容更衣说道:“那就不留公主了,公主早些去乾清宫吧。”
殷明鸾站起来,走出永和宫,她停下脚步,恍然觉得自己被容更衣给安排了。
玉秋问道:“公主,去哪儿啊?”
殷明鸾道:“那就……去乾清宫吧。”
殷明鸾来到乾清宫,这次没有人拦她,张福山知道了特意迎了出来,说道:“公主稍等片刻,陛下在和裴大人议事。”
殷明鸾颔首,跟张福山在过道处说了几句话,模模糊糊的,她听见内间里有些金属碰撞声响,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殷衢手中拿着箭矢,说话间将羽简投掷到铜质投壶中,箭头和壶底碰撞,发出些微轰鸣。
裴昭站在一边上,弯着腰侍立一旁,将手中抱着的羽箭递给殷衢,闲聊一般说起了前些日子的事。
殷衢在那日张嫔事发之后,决心探究当年李贵太妃生女之事,锦衣卫通过一只珠花,找到了流落画舫的丽娘。
那珠花本是宫中之物,是当年的时新样式,丽娘从母亲那里得来,后来因为生活艰难,将这珠花当了。
于是锦衣卫顺藤摸瓜,找到了丽娘。
据丽娘说,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后来她和父亲四处流浪,在父亲死后,流落烟花地。
问起她母亲是谁,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
只模糊记得当年她住的城郊东街,具体位置却记不清楚。
殷衢于是在那天夜里,故意去了东街。那东街已经很是破败,没有多少人居住,他随意走进一个无人住的屋子,进了地窖,引出了许太后的人。
宋吉审问了那些人,可是并没有得到线索。
但是峰回路转的是,不久之后,东街尽头的一处瓦房被人放火烧了。
裴昭小声说道:“那瓦房几经易手,查探之下,发现许多年前,有一个孙氏的妇人精通接生,曾被衙门选中待诏。”
殷衢沉吟:“那孙氏现在何处?”
裴昭说道:“已经在余杭找到了线索。”
说完了容更衣和孙氏的事,裴昭开始转起了小心思,他提到了近来的一件大案,左都督魏丛“谋逆”。
魏丛自以为天子没有把他和许家的交情放在眼里,但那日跑马回来后,魏丛思索了殷衢的神态,和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感到了一点后怕。
魏丛不是白活几十年,虽然比不得京里的人精,但是知道自己遭了皇帝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