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皱了皱眉头,道:“陈夫人,永宁侯内院中的私事,如何好同我讲?”
陈萧氏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与公主投缘,想着未来恐怕另有缘分呢,一时失礼,请公主见谅。”
陈萧氏莫名其妙地来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殷明鸾回宫的时候一直想着这件事,想到陈萧氏提到的“缘分”二字,然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想着,难道陈萧氏今日是来撮合她和陈平的?
这简直太过荒谬。
殷明鸾想,自己没有猜错许太后的打算,只是这人选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殷明鸾的婚约大事如今是由许太后做主张的,若是没有许太后的首肯,陈萧氏是怎么也不能够擅自做主的。
殷明鸾回到宫里也想着这回事,问玉秋道:“这两天可有人到慈宁宫去?”
玉秋稍一打听道:“除了皇后娘娘和几位妃嫔,公主,就是许夫人了。”
那日,许夫人出宫后,回到了许府,她先去许绍良房中看望卧病在床的许绍良。她告诉许绍良,已经同许太后说了要将殷明鸾娶进门来的事。
至于许太后的反应,许夫人猜不透。
许绍良听了却心中大定。
他自小以来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时只满心觉得许太后会一口同意他的要求。
许绍良在家中养了几日,渐渐脸上多了些红颜色,于是和他的酒肉朋友们喝酒庆祝起来。
永宁侯府的陈遇安和许绍良有自小的交情,两人臭味相投,是不可多得的知己。
两人黄汤润了润喉咙,许绍良犹自感到畅快,陈遇安却开始叹息不止。
许绍良笑嘻嘻地看着陈遇安垂头丧脸,问:“陈兄为何郁郁不乐?”
陈遇安说道:“我父亲又要续弦一个妻子,姨娘每日忧愁。”
许绍良夹了一粒花生米道:“哎,我可是好事临门。陈兄知道吗?我即将娶得一位绝世佳人。”
陈遇安苦笑:“我新得的继母也是一位绝世佳人。”
许绍良来了兴趣:“哦?是哪一位绝世佳人,我可曾见过?”
陈遇安道:“你出入宫廷,应该见过吧,就是那一位上京第一美人,长乐公主。”
“啪嗒”,许绍良筷子上的花生米掉在了桌上。
酒楼的二楼雅间响起一阵骚动,店小二慌忙跑了下来,叫道:“掌柜的,打起来了,一个挨了拳头,一个遭了脚踹,鼻青脸肿,吓死人了!”
许绍良和陈遇安这一出闹出的动静不小,裴元白和许,陈两人相识,探望之下,便知道他们打架的缘故,心中惊疑不定。
回来后,裴元白在院中凉亭站了许久,自说自话道:“可怜我与明鸾婚事皆不由自己。”
他说了这话,心中却燃起一股愤愤之气,抽剑砍向了亭中的案几,木案一刀两断。
他下定决心:“既如此,何必不争一把,这次明鸾一定会愿意,她绝不会愿意嫁给永宁侯。”
裴元白收了剑,抬头望月,夜色如许。他心道天色已晚,决定第二天早起入宫,一定要和殷明鸾说上话。
裴元白果然在第二天一早入宫,他托人去醴泉宫传话,希望殷明鸾能够到文渊阁见他一面。
宫女去了许久,裴元白站在文渊阁边上的凉亭里,听见脚步声杳然而至,惊喜地转过身来:“明鸾,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然而他转身,看到的却是殷宝华。
殷宝华是从马场上赶回来的,手中好握着马鞭,听见裴元白口中叫着的名字,嘴角一撇,冷笑了一下。
裴元白的脸白了一白,然后理直气壮起来,脸上带着些微的冷淡:“嘉阳公主。”
殷宝华气得一挥手,马鞭打向了裴元白,却没有打到裴元白身上,而是把边上的树枝打折了一枝。
打完后,殷宝华用马鞭指着裴元白,厉声喝道:“裴元白,别以为我和殷明鸾一般好欺,若你有负于我,有如此枝!”
殷宝华这一通河东狮吼,惊得满宫内外皆知。
裴夫人第二天进了宫,小心给殷宝华赔了不是。裴元白则被困在家里,出都出不来。
不久之后,陆桓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回想起那日在安国公府里看见的殷明鸾,那时候殷明鸾一脸愁容,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却太过迟钝,没有看出来。
陆桓在家中喝闷酒,正在小酌之际,林四郎登门拜访。
林四郎见陆桓眉间有郁郁之色,惊奇问道:“修撰你怎么了?”
陆桓叹息一口气:“我原本以为放弃仕途就能够满足我所愿,但是……”
他将桌上的杯盏拂去,握住酒壶往嘴里灌。
永宁侯位高权重,而他只是区区一书生。
林四郎不知道陆桓在忧愁什么,他为陆桓斟酒,说些闲语笑话:“今日我碰到一个跛脚算命先生,他道我近来有祸事,莫不是陆修撰要做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他见陆桓已经醉得不轻,自己扶着他往屋内走,唤来丫鬟奴仆给他收拾。
林四郎将陆桓从身上掰开,说道:“以陆郎之才,何事不能办到呢?何必枉自嗟叹。”
林四郎回到自家宅院,正要洗漱睡了,却见院里丫鬟惊慌跑了过来,说道:“少爷,老宅里的管事王林过来了。”
林四郎一惊,深夜赶来,必是有事。
王林进了屋,往林四郎跟前一跪,哭道:“少爷,不好了,老爷等人都让官府捉拿走了去。”
林四郎端起的茶盏掉落在地,一声清响,已是满地细瓷。
陆桓第二日从宿醉中醒来,头痛不已,但是头脑却很清明。
他从床上起身,暗笑自己从前的矫情与清高。
陆氏积厚流光,虽然渐渐有些颓败之相,不似别的氏族位列三公九卿,但陆桓有一个大伯是在朝中做官的,在太常寺做事。
这位大伯名叫陆淮,一向不喜人情往来,在朝中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陆桓上京以来,只去拜访过一次,看出了他的冷淡态度,就没有再去。
陆桓做了两手准备,先是给大伯写了一张拜帖,然后准备进宫,打定主意去向殷衢动之以情。
殷衢疼爱妹妹,自然知道永宁侯不是好归处。
只是他才穿上皂靴,就听见下人来报。
“林公子一家因没有向新上任的总督行贿,被诬告了罪名,全家下了狱。”
陆桓闻言大惊。
他知道,湖广新上任的总督是许晖的门生。并且,林四郎一族与当年获罪的林斐一家是同一宗的。
这总督自然是为了讨好许晖,才刻意设计林家。
陆桓赶到文渊阁的时候才知道,一大早林四郎就递了折子,要辞官回乡。
殷衢允了他,现在他已经上了路。
陆桓一人走在宫道上,日头正热,他却如坠冰窖。阳光有些刺眼,蝉鸣不知疲倦。
他孑然走着,忽然遇见了许晖。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来殷明鸾的话。
一身傲骨,嫉恶如仇,心怀天下……
如何会是这样落魄的他?
许晖年近半百,却依旧意气风发。
许晖也看见了陆桓,知道他是风头正劲的年轻才子,停下步子来,拱手作揖,显然是种礼贤下士的姿态。
如今的读书人,哪个不渴望得到许晖的垂青,那是出将入相的通天大道。
但是陆桓眼珠子不移半分,直直地往前走着,一步也没有停。
站在许晖身边的公公怒道:“竖子无礼!”
许晖脸色沉了一沉,然后笑道:“才子都有脾气,不需计较。”
醴泉宫里的殷明鸾终于在几天之后知道了林四郎家中的祸事,她听闻陆桓这几天都是郁郁寡欢,甚至当面得罪了许晖,她有些担忧陆桓。
檀冬便对她说:“公主不如去见见陆俢撰,劝劝他,顺便,也把公主眼前的麻烦解决了。”
此时天色已晚,殷明鸾问道:“怎么解决?”
檀冬说道:“现有嘉阳公主的例子在前,公主不如也……”
殷宝华落水,让裴元白救了,于是非他不能嫁。
檀冬的意思是,让她自己使些小手段,不管什么名声,嫁给陆桓了事。
玉秋连忙止住了檀冬:“瞎说什么呢。”
檀冬道:“怎么?我说得没道理?那你说,怎么让公主不要嫁给永宁侯?”
玉秋道:“自然是找陛下。”
两人斗嘴之时,殷明鸾已经束起了长发,对她二人说:“把我那件直裰找出来,乔装打扮一下,我们去看看陆大人。”
林四郎出了这样的事儿,陆桓在上京朋友寥寥,一定不好受。
她才换好了衣服,就听见外头小太监高声道:“陛下驾到。”
殷明鸾一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男人打扮,来不及脱去,忙将头发一散,和衣钻进了被子里。
玉秋和檀冬面面相觑:“公主,你这是……”
殷明鸾来不及细说:“就说我睡了。”
她刚刚闭上眼睛,佯装睡觉,一阵脚步声响起,片刻后又寂静无声。
殷衢走了进来,只是一眼扫过殷明鸾,见她身上锦被盖得严实,闭上眼睛,面色恬静,似乎已经在熟睡。
然后他淡淡瞥一眼尚未放下的帷幔,垂下眼,敛住了一丝笑意。他手稍稍一扬,玉秋和檀冬见了,低头躬身退去,心中暗自祈祷殷明鸾自求多福。
殷衢看着装睡的殷明鸾,却走了上来,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道:“会怨朕吗?”
他自是不满意殷明鸾小小的不诚实,起了逗弄的心思,刻意拿话吓殷明鸾。
殷明鸾感到脸上的触感有些冰凉,她眉头一挑,睫毛动了动,还是没有睁开眼。
她只在心里琢磨,她为什么会怨皇兄,难道是打算把她嫁给陈平?
她沉住气,打算继续装睡偷听。
殷衢却再也不发一言。
殷明鸾没有等到殷衢继续说话,殷衢的手指离开了她的脸,脚步声响动,然后她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她心中大乱,害怕殷衢就此打定了主意。
她抓着被子挡住自己的一身男装,手肘撑着床,侧着身子,向殷衢喊道:“皇兄!”
殷衢转身,眼中是是洞悉一切。
殷明鸾猜测,皇兄是故意的?
殷明鸾头脑飞速转动,皇兄是不知道她今天想要偷跑出宫的,他是只以为自己在装睡,才故意戏弄她。
想到这一点,殷明鸾稍稍放心了一点,拉紧了身上盖着的锦被。
殷衢看着殷明鸾,看着她微微低下头似乎在思索,长眉微微蹙着,像是一只娇憨又狡黠的小狐狸。
她的发丝缠绵地绕在玉枕上,还有一缕可怜地垂在了地上。
殷衢莫名地想到了年少时候看到的《海棠春睡图》,心有些乱,面色却更是肃穆。
殷明鸾期期艾艾开口:“皇兄对不起我什么。”
她心里只有着急,但是对着殷衢质问的时候,很是柔美婉转,这是示弱的手段。
殷衢心中一动,却忽然看见殷明鸾露出了衣角,玄青色绸缎掩藏在杏黄色被褥之中,殷衢默默收回眼神。
这颜色不是少女爱穿的,却是男人衣服模样,她打算出宫?
殷衢不动声色,故意说:“明鸾已过及笄之年了。”
殷明鸾大惊失色:“皇兄是打算将我嫁人?”
她着急之下快要掀开被子走下来,好歹想起来不能自乱阵脚,她说道:“我不嫁人,不可能嫁给永宁侯。”
殷衢盯着她,缓缓说道:“难道你要一辈子留在朕身边……”
话说了一半,殷衢停了下来,似乎留着时间给殷明鸾分辩。
殷衢看着殷明鸾的脸,纯真娇媚,却十分懵懂。她根本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来看。
殷衢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神色,补了一句:“一辈子留在朕身边,当个老姑娘不成?”
殷明鸾想也没想,说道:“我情愿一辈子留在皇兄身边。”
她看着殷衢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眼神让她突然间有些心悸,她有些不敢看,慌慌张张地躲开了殷衢的眼睛。
她在瞎想什么呢,这是她的皇兄。
最起码,皇兄是把她当妹妹看的。若他不把她当妹妹看,那自己可能会一命呜呼。
殷明鸾觉得脸上有些热,大概是穿了一身的衣服,又严实地裹在被子里。
她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弥补着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情愿一辈子留在皇兄身边……或者削了发,去做尼姑去。”
殷衢沉声说道:“不准这样说。”
殷衢的语气有些奇怪,殷明鸾有些不能理解,她抬头看殷衢,但殷衢已经转身看着窗外。
他说:“永宁侯的事,朕同他说。”
他推开了门,临走出去时候,却顿了一下,轻笑说道:“天热,穿着这样许多衣裳睡觉,会热出病来的。”
殷明鸾睁大了眼,想要找点借口解释自己不打算做什么坏事,哪知殷衢并没有打算诘问她,而是让身后的宫女掩上了门。
殷衢走后,玉秋问道:“公主,天已经很晚了,是否要出宫见陆修撰大人?”
殷明鸾无奈摇摇头:“现在出去的话,一定会被皇兄知道。”
殷衢似乎不喜她与陆桓交往过密。
她换下了衣裳,穿上自己的衫裙。
果然,晚些时候,多善过来传话。
“陛下的意思是,现在朝中正斗着,希望公主不要被卷进去。”
说完后,多善对玉秋笑着说道:“玉秋姐姐,陛下还吩咐着,要奴婢把公主的男人衣裳收走。”
玉秋有点尴尬,无助瞧了殷明鸾一眼,见殷明鸾也无奈地轻轻点头,便从箱笼里将衣裳捧给了多善。
多善道一声谢,走出了醴泉宫。
看着多善走远了,殷明鸾忽然说道:“话虽如此,可以陆大人深情厚谊,我只能不帮他?总之,我要先写一封信,问问他打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