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许晖在世宗一朝龙争虎斗之时,林家站错了队,后来,许晖大权在握,设计让林氏一族死在战场,林斐虽幸免,却因为捏造的叛逃之罪流放。
郑贵妃回忆起两年前,她登上角楼,看着一身囚衣,发丝杂乱的林家大公子失意离开的背影,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殷明鸾为郑贵妃递上了绢帕,轻声问道:“郑姐姐是因为这件事才进宫的?”
郑贵妃收了泪,脸上带着寒梅傲雪一般的镇定。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心道可怜天下有情人。
只是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皇帝深爱的贵妃,心中竟然另有他人!
这心上人还来向皇帝的妹妹剖析真心。
殷明鸾忽然觉得,和郑贵妃太过亲密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听了这个秘密之后,她该怎么面对殷衢?
殷明鸾不敢想象,广有四海予取予夺的皇兄,竟然会让她生出同情之意。
郑贵妃观察了殷明鸾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公主,你想岔了。”
殷明鸾:“啊?”
郑贵妃说道:“陛下一直都知道的。”
殷明鸾更加震惊:“啊?”
皇兄,是我小看你了。
郑贵妃只能掰开了说,她咬了咬唇,说道:“陛下与我,从未同房。”
殷明鸾立刻站了起来,尴尬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忙道:“这也不关我的事。”
郑贵妃接着说:“陛下和我,除了想要掰倒许氏的目的一致之外,再无其他纠葛。”
这次,郑贵妃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就连思绪容易乱飘的殷明鸾也不能想到别的地方去。
殷明鸾握住郑贵妃的手,说道:“郑姐姐,你和林大公子一定有重聚的那一天的。”
郑贵妃笑着摇了摇头:“一入宫门深似海,谈何容易。”
殷明鸾诚挚地说:“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郑贵妃和殷明鸾随意说了会儿话,长日消磨得飞快,到了晚上用膳的时候,殷明鸾留她,郑贵妃却一直请辞。
殷明鸾回想了一下今天郑贵妃突如其来的拜访,和她谈了许多东西,但是细细想来,只有林大公子那一件事最为要紧。
简直让人误以为她是特意来说这件事儿的。
殷明鸾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她问过殷衢,是否她的心上人是郑贵妃。
好巧不巧,接着郑贵妃就来了,说了自己不能与外人道的往事,然后告诉殷明鸾,殷衢对她郑贵妃没有兴趣。
殷明鸾想到这一点后,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这是皇兄的示意吗?
晚饭过后,殷衢过来了。
一进门,他就靠在榻上坐了,眼神似乎有克制,又隐约有深意:“你放心。”
殷明鸾的脸上一瞬间飞上了红霞,她本来是和殷衢坐在同一张罗汉床上的,这时候走了下来,背对着殷衢,说道:“这不关我的事。”
殷衢说道:“明鸾,转过身来。”
殷明鸾装作听不见。
殷衢再次说道:“明鸾。”
皇兄积威,殷明鸾不敢不听从命令,有些怂怂地转过身来。
殷衢手指上挂着什么东西,在指头上绕了两圈,然后向殷明鸾一抛。殷明鸾接着了,看见是一块白玉佩。
正是她落在许绍良手上的那块白玉佩。
殷衢说道:“朕说了,你放心,这件事朕会为你办妥的。”
殷明鸾大喘一口气,然后轻松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我对皇兄自然是没有不放心的。”
殷衢眼中有幽幽的火簇,他说道:“不光是这件事,其他事情亦是如此。”
殷明鸾没有听出殷衢的言外之意,只说:“是,皇兄!”
殷衢看着殷明鸾一派天真的模样,烦躁地转了转手上的羊脂玉扳指。
她什么都不知道。
“皇兄”这二字,成了他们的牵连,亦成了他们的枷锁。
殷明鸾莹白的肌肤在烛火下几乎发着光,她挽着略微松垮的发髻,殷衢第一次生出了想要触碰,想要掠夺的欲.望。
但他是“皇兄”,不能有丝毫逾越。
殷明鸾将玉佩收到怀里,抬眼看见了殷衢眸中摇曳的光,她略微歪了头,问道:“皇兄?”
殷衢别开了眼,说道:“那日你在宫外,是怎么称呼朕的?”
殷明鸾张了张嘴,声音如同蚊蚋,她低下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阿傩哥哥。”
殷衢坐在榻上,握紧了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有些膈人。
殷明鸾觉得脸上热热的,为了不让殷衢看出端倪,连忙扯出了话来讲:“阿傩哥哥是如何得到这块玉佩的?”
殷衢也收回了眼,笑道:“不过是一个依仗老子的小儿罢了。”
他从榻上走了下来,嘱咐道:“往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朕,明白了吗?”
殷明鸾点点头:“明白了。”
许绍良一事已了,这之后殷明鸾再也没有在宫中见到他,这件事暂且放下,殷明鸾又开始有了一件新的忧心事。
天渐渐热起来,殷明鸾知道今年黄河大汛的时候,殷衢会东巡,在前世的那个时候,她留在宫中被许太后揭穿了身份,打发去嫁给了裴元白。
这次,她不会嫁给裴元白,但是身份的这件事一直在她心里悬着,找不到解决之法。
或许,这一次没有裴元白,许太后也许会故技重施,随便打发个人让她嫁了去。
殷明鸾思来想去,暂时没有个思路,这是玉秋走了进来,说道:“公主,安国公府萧家姐妹给您下了帖子。”
殷明鸾接过请帖,草草扫过一眼,问道:“有谁要去?”
玉秋说道:“几位和萧家姐妹交好的公主,还有世家小姐们,另外还设了筵席款待一些名门子弟和才子,热闹极了。”
提到这才子,殷明鸾心中有个模糊的主意,但是她又太过踌躇,有些悬而不决。
殷明鸾将这请帖放在漆几上,她坐在罗汉床上,有些出神,正好殷衢转到了醴泉宫,
他见殷明鸾没有发觉他过来了,也不在意,挥手打发想要提醒的玉秋檀冬出去,往罗汉床另一旁坐下了,拿起请帖一看:“安国公府。”
殷明鸾被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瑟缩了一下,殷衢眯眼含笑看她:“胆子这么小,这么这样入神?”
殷明鸾想要行礼,被殷衢按住了肩,她略微笑了笑说道:“安国公府的萧氏姐妹要我去赏花,我素日来与她们交往不深,不知道该不该去。”
殷衢将帖子接了过来,垂眼一看,这请帖只写了些客套的邀约之语,看不出什么端倪。
殷衢沉吟片刻,道:“萧氏姐妹名满上京,与她们结交也很好。”
萧氏是屹立数百年的大族,族中人都喜好文墨,历代诗人大儒,才子重臣都会间或出现。
萧氏姐妹中的姐姐萧松月在如今以上京第一才女的名声响彻四海。
殷明鸾听见殷衢这样说话,顾不得忧虑,心思转到其他地方,一时间又有些欲言又止,看到殷衢逼问的眼神,她藏不住事地问:“皇兄可曾见过萧氏姐妹,才情相貌比……宫中诸位娘娘如何?”
殷衢拧着眉头回想了一下:“相貌记不清楚了,至于说才情,萧氏百年前倒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才女。”
殷明鸾自然不期待殷衢对萧氏姐妹有高评价,可是这评价似乎有些太过刻薄。
相貌记不清,就是不值得去记,百年之前的才女货真价实,那如今的才女难道是浪得虚名?
殷明鸾觉得近些日子,皇兄损人的功力愈发精深。
殷明鸾震惊道:“连萧氏姐妹在皇兄这里都得不到半句好话吗?”
那她岂不是在殷衢眼中蠢钝如猪?
殷衢似乎看出了殷明鸾所想,轻笑了一声:“你不一样。”
殷明鸾没有琢磨明白这句话,殷衢已经喊着张福山,跨着门槛走了。
第34章 海棠睡 一辈子留在朕身边。
萧氏传承数百年, 世家大族的底蕴一照面就显露出来。
花宴布置得雅致僻静,园子里地势起伏,引活水流出, 有茂林修竹,亭台水榭,萧氏姐妹命人将耳杯盛着酒浆, 顺着泉水流下, 众女子效仿古人,饮乐作诗。
殷明鸾喝了两杯酒,勉强作了几首诗, 就走了出来, 在凉亭里略加休息。
她看见萧松月和萧林月两人,容貌自然是美的,态度从容端庄,隐隐有股傲视众人之感。
哪里有殷衢说的那样不堪。
也是很亮眼的美人,如何能见了就忘?
殷明鸾和今日赴宴的许多人并不熟悉, 和她熟悉的殷宝华与她也不对付,于是她只是略略坐了一会儿,就往园子里溜达。
她心中有目的, 刻意走远了, 远远地能够听见男客们的欢笑谈论声, 殷明鸾站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陆桓。
陆桓头戴四方平定巾, 穿着玉色绢襕衫,远远看见水榭那边殷明鸾的身影一晃,不多时就绕了过来。
两厢见了礼,陆桓有点激动:“学生原本还在猜公主会不会来, 没想到公主过来来了。”
许多时候没见了,一时间陆桓有些腼腆,等到和殷明鸾往园子里逛了半圈,他才迟疑地问道:“先前的事,公主考虑好了没有?”
他偷偷觑了殷明鸾一眼,看见她满面愁容,一时间有点慌,说道:“不、学生不是逼迫公主做决定,要是公主……”
殷明鸾转脸看他,脸上有些犹豫,她说:“陆修撰,其实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此次过来,是要和你说清楚这件事的。”
陆桓一愣,以为殷明鸾要拒绝他,忽然间有些失落。
殷明鸾用略带惆怅的语气说道:“最开始,不过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心。我不愿意嫁给裴元白,我不愿意在皇兄离宫之后被许太后摆布,所以,我想要快些嫁出去,所以,我找上了你……”
她说完之后,紧紧等待着陆桓的反应,谁知陆桓只是笑了笑。
“公主,学生本就知道公主心中不会有我,我喜欢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公主不必忧心。”
殷明鸾愣了一愣,却说:“难道……不是因为我总去找你,让你误解了意思,你才想要喜欢我吗?”
陆桓摇摇头:“……也许不是。”
殷明鸾疑惑。
陆桓追忆起来,他第一次见到殷明鸾,是在太和殿上,芸芸学子坐成一片,谁也看不清谁,他一望,却看见了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就那样遥望着他,一眼就只看到了他。
陆桓幼时丧父,虽然出身名门大族,收到的却总是漠视的目光。后来人们渐渐看到他,觉得他会有出息而攀附,觉得他恣睢没前途而厌弃。
他们见微知著,却独独看不见他这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
陆桓说:“公主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就看到了我,公主以为嫁我会让我没有仕途,却不曾想过我这样自甘放弃仕途,不愿上进的人,在别人的眼中是怎样的一滩烂泥,而公主态度自始至终不曾变过,由是学生感激非常。”
殷明鸾朗朗的目光望着陆桓,轻轻说道:“不,修撰,你不是自甘堕落的人,你是一身傲骨,嫉恶如仇,心怀天下的人。”
陆桓浑身一震。
他心中最角落的一丝不甘和愤世嫉俗,在殷明鸾清水般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殷明鸾怎么会忘记,前世的最后时刻,连深宅里的她都听说了陆桓大人的大名。
是那样天才的少年,那样的社稷肱股之臣。
殷明鸾有些黯然了。
她本来此次赴宴,是为了找到陆桓,坦白一切,然后看陆桓是否愿意用婚事来搭救她。
她会指点陆桓去找李贵太妃,然后在长辈的意见下说服殷衢赐婚。
可是、可是……
她犹豫了。
陆桓,不该是一个一事无成的驸马。
她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心,差点酿成大祸。
殷明鸾心绪起伏不定,就连陆桓连续叫她几声都没有听见,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她找到一个凉亭,坐下来终于平复心绪。
殷明鸾在凉亭里闲坐的时候,见一端庄妇人走了过来,她穿得素净,殷明鸾认出来,这是嫁去永宁侯府的萧氏,是萧松月等的表姐。
永宁侯府陈氏一族满门忠烈,在当年世宗征讨胡国的时候,陈氏家族男丁几乎全部阵亡,这陈萧氏便是当年永宁侯长子的遗孀,如今永宁侯陈平的大嫂。
殷明鸾从前和陈萧氏没有来往,这陈萧氏性子冷淡,今天却见了殷明鸾,主动走了过来。
陈萧氏走近来,目光在殷明鸾脸上游离了一下,露出些微惊讶。
殷明鸾见状,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陈萧氏摇摇头,笑了笑。
她一看见殷明鸾模样,竟然觉得和陈平府中一个极美貌的侍妾有五六分相像。
陈萧氏和殷明鸾攀谈起来,讲着讲着,陈萧氏不知为何说起了永宁侯陈平,殷明鸾稍微感觉到有些不妥,但是陈萧氏却不肯轻易停下来。
殷明鸾对永宁侯的事自然有所耳闻。
永宁侯陈平,三十有五,先头亡故了一个姓许的妻子。永宁侯家中姬妾无数,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贵妾,大的庶子都已经成年了。
当年陈氏一族征讨胡国的时候,只逃回了一个懦弱的陈平。外界都将陈平视为悲情的英雄,可是殷明鸾身为皇族中人自然知道,那是陈平临阵脱逃。
陈平理所应当地承袭爵位,但是永宁侯的爵位传到陈平这一代时,他只能得一个伯爵,世宗念在陈氏为国捐躯,有意优待陈平。
许太后那时候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将陈平推到了永宁侯之位。
殷明鸾知道陈平的品行,可是眼下陈萧氏却喋喋不休地说起了陈平的英武不凡,还似乎有意提起了他院中的姬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