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收回目光,问道:“皇兄有何指教?”
殷衢站了起来,脸色微微有些不豫,像是对殷明鸾的回避不满。
殷衢站起来,没有说什么。
他忽然走远了些,拿来了一件小物件,殷明鸾没有看清。
然后殷衢突然伸手去拿那本《钦录簿》。
殷明鸾心狂跳,对于殷衢拿《钦录簿》的意思,她似乎明白,但又不明白。
她胆战心惊地等着殷衢接下来的动作。
但是殷衢揭开了边上的琉璃灯罩子,用小金剪剪了剪烛芯。
殷明鸾不知道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略有失望,她连忙说:“这种小事怎么能劳动皇兄,让我来吧。”
殷明鸾将殷衢手中的小金剪拿了过来,动作很小心,只是用两根手指头将金剪夹了过来,丝毫没有碰到殷衢的手指。
殷明鸾低头剪烛芯,没有注意到殷衢的脸色已经近乎阴郁。
殷明鸾刚刚放下小金剪,殷衢一拂袖。
火星子溅到了殷衢的袖子上,殷衢站着没有动,低头看殷明鸾,神色不明。
殷明鸾看见火苗,连忙用手去打,乱糟糟地,也好歹给她扑灭了。
慌乱之中,她没有站稳,整个人扑进了殷衢的怀中。
桌上,琉璃宫灯被扫到了地上,碎成一片片,黑白棋子也落了满地。
殷衢将殷明鸾抱起,推到桌子上。
殷明鸾有些迷瞪,她看着殷衢,见他眼中似乎有猩红之色。
殷衢一低头,再抬头,他已经是一脸平静。
殷衢擒住她的手,皱着眉看她手心,红了一片。
殷明鸾觉得近来殷衢越来越奇怪,这种氛围也让她心惊胆战,她想要收回手,挣扎了一下,没有收回。
但殷衢收回了他揽住殷明鸾腰的那只手。
殷衢淡淡说:“毛毛躁躁。”
然后他放开了殷明鸾。
殷明鸾跳下了桌子,故作轻松地笑道:“皇兄教训得是。”
棋下完了,殷衢并没有别的事要交代,殷明鸾找了时机告退下去。
她出门的背影有些逃窜的意味,似乎背后有洪水猛兽。
她还没有逃出乾清宫,张福山追了上来。
殷明鸾有些后怕地问:“张公公,皇兄有什么事没有交代吗?”
张福山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
殷明鸾全神贯注地看着,生怕他掏出一本《钦录簿》叮嘱她回去细细翻阅。
还好,张福山掏出的是一个小瓷瓶。
殷明鸾放下心来。
张福山说:“陛下说公主手烫伤了,差奴婢拿来这个给公主。”
殷明鸾收下小瓷瓶,对张福山道谢。
殷明鸾回到醴泉宫,觉得今天殷衢的行为太奇怪,以她的脑子怎么也想不明白。
正思索间,玉秋过来说话:“公主,奴婢悄悄打听了,那《钦录簿》似乎轻易不能让人看到的,彤史那边丝毫不通融。”
殷明鸾现在听不得“钦录簿”这三个字,她连连说:“忘了这件事吧,我再也不好奇了。”
檀冬忽然挑帘进来,一脸严肃地说:“陆公子湖广叔父家里被人查了,革了职,听说要去贵州做个驿丞。”
殷明鸾一惊,陆桓叔父在湖广做一个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如今这一贬,就贬到山高水远的地方去做一个小吏去了。
不亚于从天上到地下。
第36章 风雨急 黄河大汛。
陆桓收到了家书, 当场愣在原地。
陆桓这一支陆氏族人全部的依仗,就是他做提刑按察使的叔父。陆母在信中讲了一些家中的状况,最后写到, 希望他能够和会昌侯走动走动。
这件事必然和会昌侯门下的那位新的湖广总督有关。
先是林家,然后是陆家。
陆桓想到那日他登高楼,向江边望过去, 不知哪一艘船是林四郎所乘。
思来想去, 他决定去见伯父陆淮。
陆淮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做个不大不小的京官,他和陆桓一同, 好歹是保住了林家一家性命。
这次陆桓还没有给陆淮送上拜帖, 陆淮就差了马车过来接陆桓府中商议。
书房里,气氛显得格外沉凝。
陆淮捋了捋胡子,皱着眉看了陆母的家书,然后用镇石压住,问道:“你打算遵从母命, 去找会昌侯求情吗?”
陆桓脸上露出不能忍耐的神色。
陆淮又摸了摸胡子,看着陆桓说道:“若是投奔了会昌侯,一切都有转机, 似乎……会昌侯也看重你?”
陆桓愤然:“如果伯父的主意是向会昌侯卑躬屈膝, 那么我与伯父便没有什么好谈的, 请恕侄儿无礼。”
陆桓站起来就要走,陆淮拦住了他。
“为何?”
陆桓道:“外戚当政, 上下不宁,伯父难道不知,朝堂之上,朽木为官, 俱是许氏亲信和摇尾乞怜之辈?贪官污吏横行,百姓不堪重负,流寇肆掠山河,这等乱象,自世宗始,如今还没有结束,全是拜会昌侯所赐!”
陆淮叹了一口气:“束发读书,是为苍生社稷。你既然有此心,为何先前却是终日游玩,不理庶务?”
陆桓道:“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先前陆桓无意于官场,这固然是他的性格,但又何尝不是对许氏遮天蔽日的无奈退让呢。
陆淮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陆桓说道:“直言上疏。”
陆淮道:“不可,意气用事,只怕要生祸事。”
陆淮站起来,说道:“你叔父虽说去了偏远之地,但性命到底是保全了。你速去辞了翰林院的职务,回到湖广,养望避祸。”
养望是读书人的老传统了,在官场上做得不顺,或是主动或是被动地离开权利中心,归隐养名气,等待东山再起。
陆桓笑:“养望?养望山野,待价而沽,实乃无用之人躲避的借口。伯父,只怕我一去湖广,就要从养望到养老了,会昌侯怎么会放过我?”
陆淮道:“不然,我看当今圣上内有丘壑,我言,一两年内,许氏必自取其果,你可信我?”
陆桓一愣,他先前只以为伯父陆淮是一个沉默于官场的透明人,今日一番交谈,他发现陆淮竟然是隐藏的“倒许党”的一员。
他是在蛰伏等待着时机,伺机而动。
不近人情,大概是为了不祸及他人吧。
他的伯父,暗中藏着怎样的决心呢?陆桓叹了口气,向陆淮拱手拜别。
***
殷明鸾想要见陆桓一面,问问他有什么打算,是否需要传话,但是陆桓这段时间似乎很忙,等到殷明鸾得到回应的时候,已经快过了半月。
见面的地方是在宫外的长亭内。
殷明鸾从马车中钻出来,她身上的猩红斗篷被风吹开,她拿开遮掩着视线的帷帽,看着牵着缰绳走过来的陆桓。
陆桓笑着拍了拍马背,说道:“多谢公主所赠宝马。”
殷明鸾叹了一口气:“为何这样匆匆离去?”
陆桓沉默不语。
殷明鸾说道:“我之前想要见你,是想要替你向皇兄求求情,可是没有同你商量,我不好贸然行动。”
殷衢那日派多善来传的话,也让殷明鸾有了些警醒,如今正是乱着的时候,她不可以随意搅乱局面。
陆桓说:“多谢公主,但是,不用了。”
殷明鸾问:“为什么?”
陆桓正色道:“如若为我陆氏一族,我定是要求上公主的。只是,天下何止一个陆氏,天下万姓,苦许氏久矣。等陛下决心动手,我自会重回上京,效犬马之劳。”
如今上京形势微妙,倒许党奋力维持着一种平衡,时机还未到,若是在这个时候为陆氏翻案,只怕要乱了形势。
殷明鸾欲言又止:“可是,你本不应该离开的……”
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前世的陆桓没有官场失意,从而离开上京。
殷明鸾依稀记得,陆桓后来被命为监察御史,督理山东营田河道事项,就是在那个时候,陆桓察觉到黄河有决堤的危险。
上京对此很重视,御赐宝剑让陆桓放开手做事,陆桓修理河道,尽心尽责,但是遭遇了许氏门人的百般阻挠。
陆桓治理的地方保住了,但是许氏势力根深蒂固的地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后来,陆桓临危受命,剑斩许氏门人,终于完成治理和善后的工作。
要是没有陆桓,不知会是怎样的地狱光景。
黄河决堤,这件事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殷明鸾的命运。
殷衢其后巡视黄河河道,而许太后等人趁机将殷明鸾的身世抖了出来,当年偷龙转凤的缘由却秘而不宣。
殷明鸾落魄出宫,嫁给了裴元白。
陆桓看着殷明鸾凝眉不语,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殷明鸾扯住了陆桓的袖子,说道:“陆修撰,你回乡的行程要慢一些,再慢一些。”
陆桓问:“为什么?”
殷明鸾说:“我料定,你根本不用回到湖广,就会有新的任命!”
陆桓还要再问,殷明鸾正色叮嘱他:“你沿着黄河,从曹州,濮州走到东昌府,我幽居深宫,见不到大江大河的景致,还请陆郎替我看看,时时写信给我。”
殷明鸾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河水泛滥,河道不固的地方,她希望陆桓能够看出点什么。
她心中存着希望,希望能够避免那一场大难,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黎民。
陆桓见殷明鸾说得认真,答应了她:“好,我会好好替公主看的。”
陆桓郑重一拱手,西风吹开了他的袖子,他跨上了马,迎着斜阳而去。
殷明鸾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保重。”
陆桓走了快半个月,殷明鸾收到了他的信,依照信中所言,他真的是很认真地在游玩,没有看出半分不妥。
殷明鸾看着这闲适自在的信,心中急得不行。
她必须把黄河这件事告知殷衢知道,可是怎么说呢?
另一边,殷衢下了朝,听见张福山向他禀告:“陆公子今日又送来了一封信,讲些山水景致,没有出格。陆公子是个君子,想必不会乱写。”
每次陆桓来信,都是先由张福山经手,小心拆开,仔细研读,然后将火漆原封不动地重新印上去,这是个技术活。
也是个没脸见人的活。
殷衢从来不看这些信,只是问张福山,张福山有苦说不出,只能捏着鼻子看,还好,陆桓是个正人君子。
殷衢冷声:“君子?若不是朕惜才,早把他打发到岭南去。”
殷明鸾又收到了陆桓的来信,这些天里她已经开始有些急躁,算算时间,那场大汛很快就要来了。
可是整个大周上至庙堂,下至草野,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殷明鸾眼看着遭难到来,自己不能无动于衷。
她拆开了信,又一次失望地发现,陆桓依旧在游山玩水。她后来索性明示陆桓注意黄河河道,可是这一世的陆桓是白身去到东昌府,对许多猫腻根本没法察觉。
檀冬伺候殷明鸾笔墨,随口问道:“公主还是在担心黄河大汛?可是公主为什么会笃定有大汛呢?东昌府的官吏并不曾上报,朝中许多智能之士也没有看出不妥呀。”
殷明鸾只能叹一口气,她想了想,在信中询问东昌府的官员情况。
然后她把信封好,交给了檀冬。
***
张福山手上握着拂尘,老神在在地等着殷衢发话。
殷衢手中拿着折子,似乎在看,似乎没有上心,过了片刻他才问:“公主看了陆桓的信,又茶饭不思?”
张福山思忖着小心说道:“奴婢没有说‘茶饭不思’,只是公主的确午饭吃了两口便撤下去,不过也许是因为暑热,哪里能说是陆公子的缘故呢?”
殷衢笑:“每次都这样,下雨的几天收到信后也没吃饭,总不能都是暑热。”
张福山看着殷衢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凉飕飕的。
忽然,全喜走了进来,对殷衢说道:“陛下,长乐公主过来求见。”
殷衢的眼睛又搭上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朕现在没空,让她候着。”
全喜点了点头,就要出去。
张福山暗暗叹气,道这个干儿子不会察言观色。
果然,还没等全喜走出门,殷衢改了主意:“慢,让她进来。”
殷明鸾走进书房,见张福山对她殷勤地笑,然后她看着书案后坐着的殷衢,他的目光丝毫没有从折子上移开。
殷明鸾安静地等了半晌,殷衢极缓慢地终于把折子翻到最后,这才搁下折子,问道:“你有事找朕?”
殷明鸾点头:“皇兄,很重要的事。”
殷衢见殷明鸾表情严肃,不由得微微坐起,挥手让张福山出去,这才问:“什么事?”
殷明鸾走上前来,说道:“皇兄,今年已经下了几场大雨,夏天还没有过去,依着如今这个情况,黄河河道恐怕只是勉强支撑,皇兄何不派人去看看东昌府一带,防范于未然?”
殷衢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殷明鸾的脸上,殷明鸾有一瞬间感觉不能呼吸。
她来时的确有过犹豫,黄河这一件事,如若由她来说,实在是犯了干政的忌讳,可是她不是没有办法嘛。
她明白殷衢的性格,她不是像穆宗那样容易让人摆布的君主,前世里,后来朝中权臣一批一批的死,都证实了这一点。
殷明鸾等待着殷衢的回应。
殷衢说道:“明鸾为何,对朝中之事突然有了兴趣?”
殷明鸾只能说:“皇兄,这事说起来荒诞,我这些天以来,一直梦见了黄河泛滥,瘟疫横行的残像,不敢不告知皇兄。”
殷衢勾了勾嘴角,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