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明鸾整理好衣裳头发,木着脸走了出来,她在廊下看见远远站着的张福山。
殷明鸾感到脸上很烧,但是她刻意不动声色,她说道:“陛下醉了,张公公快些让陛下回宫吧。”
张福山瞧了她一眼,陪着笑说道:“公主辛苦了。”
殷明鸾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精彩,半晌,她说:“本宫没做什么。”
像是在谦逊,像是在抵赖。
殷明鸾终于将殷衢请了出去,恭送完天子,殷明鸾回寝宫懊恼地锤了锤床榻。
真是……色令智昏。
她干了什么?!
玉秋和檀冬走了进来,殷明鸾说道:“今晚谁都不要来服侍。”
檀冬似乎要问,殷明鸾先制止了她:“也什么都不要问。”
“出去吧。”
玉秋和檀冬出去后,殷明鸾将头埋在被子里,一晚上烦恼得辗转难眠。
次日起来,殷明鸾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件大错。
若是殷衢知道,必定会震怒。
她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张福山替她保守秘密,毕竟,张福山是御前的人,他怎能欺瞒天子?
殷明鸾一大早把玉秋和檀冬叫道跟前,神色严肃地说道:“玉秋,檀冬,事情变得糟糕了,我必须在一切发生之前把你们安顿好。”
玉秋和檀冬跪下,又是说了一番不愿意出嫁的决心。
但是这次殷明鸾很坚决。
玉秋和檀冬对望一眼,眼中惊恐难掩饰,似乎压抑着颤抖:“公主……知道了?”
一定是昨晚陛下来对公主说了什么。
殷明鸾抱着引枕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看出玉秋和檀冬似乎在瞒着她什么,她不动声色:“对,可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为何要瞒我?”
玉秋和檀冬相继跪下。
玉秋道:“在怀庆府时,般若教众被抓后依旧不死心,散布流言说卫将军才是帝胄皇子,一定会夺得天下。”
檀冬说:“这些小喽啰也晓得这些机密要事,宋吉大人知道后妥善处置了,才没让这些话传开。至于奴婢们,实在是被陛下叮嘱过,不敢违抗圣意啊。”
殷明鸾没有想到今日一番话却引出了这样的秘密,她感到眼前有些发黑。
昨晚她的荒唐之举如今看来简直是不值一提了。
殷明鸾知道毫无希望,但是她依旧不死心问道:“那……皇兄知道吗?”
玉秋回答:“陛下自然是知道的。”
檀冬和玉秋见殷明鸾脸色苍白,想要安慰,却只能跪下,额头触地:“奴婢欺瞒公主,请公主赐罪。”
殷明鸾用手支着头,微微抬手让她们起身:“这事太过重大,我知道不能归罪于你们,起来吧。”
这事怪不得殷明鸾迟缓。
那时殷衢对待殷明鸾一如从前,众人揣摩出天子的态度,哪里敢将闲话传到殷明鸾耳中?
玉秋和檀冬二人也被张福山悄悄找去说过话的。
还好此事暴露在怀庆府,殷衢命人处置了知晓这个秘密的般若教众,于是殷明鸾的身份好歹保全。
殷明鸾半阖着眼,眉眼醺醺,侧倒在美人榻上,玉秋和檀冬慌了,连走上来,要掐殷明鸾人中。
但马上,殷明鸾站了起来,冷静道:“事已至此,逃避不是办法,我这就去面见皇兄。”
她猜不透殷衢的心思,为何在知道她不是妹妹后,还赐予她无比的封号。
她凭借仅有的经验,想到了前世许家最辉煌之后的事。
皇兄不会也是在捧杀她吧?
若她不识抬举,和许氏一样,是不是也会步许氏后尘?
殷明鸾下了轿辇,她抿了一下唇,看着汉白玉阶上巍峨庄严的宫殿默不作声。
天色不太好,乌云沉沉压着乾清宫,宫殿就像一只困卒的巨兽,压抑着脾气,窥伺来人。
乾清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可怕,殷明鸾走在殿门前,几乎要退缩。
张福山望了一眼殷明鸾:“公主,在等什么吗?”
他眼神中似乎有一点慈爱的揶揄,不过现在殷明鸾心乱如麻,丝毫没有注意到。
张福山心里想着:年轻人啊。
许是脸皮太薄,今天一看,一个两个都正正经经,仿佛昨天那一出活色生香和他们无关。
张福山见他们要装傻,免不得也跟着装傻。
殷明鸾却不知道张福山这许多心思,她摇了摇头,暗暗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今日外面下了雨,天阴阴的,殿内却是烛火辉煌,殷明鸾走了两步,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让人对这庞然的宫殿心生畏惧。
殷明鸾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她蹙眉想了一想,那日大梦归来后,她在训斥完裴元白,就是这样来到殷衢的宫中。
那时候她对假公主的身份颇为不安,害怕着真相揭露的那一天。
那一天在一年之后来了。
就是今日。
殷明鸾走了进去,她没来得及抬头看殷衢一眼,就这样跪了下来:“长乐死罪,恳请皇兄收回镇国封号与所有赏赐。”
上面久久没有言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殷衢的声音响起,让人听不出有任何波动:“长乐何罪之有?”
昨夜任人摆弄的殷衢仿佛是殷明鸾臆想出来的,殷明鸾听见上面冷冰冰的声音,开始觉得委屈。
殷明鸾吸了一口气,沉静说道:“我……我非为世宗与李贵太妃之女,我……是个假公主。长乐深知愧对皇兄,愧对祖宗,自请离宫,望皇兄念在昔日之情,成全。”
良久,头顶上殷衢的声音略有迟疑地问:“那……顾家的一切,你父母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殷明鸾不知殷衢为何没有在意她的身世之谜,反而关注顾家,她只能回答道:“兄长,顾家兄长曾经说过,我亲生父母是在我很小时候,因病去世的。”
许久,上面没有说话。
殷衢松了一口气。
“长乐、真是不聪明。”
殷明鸾惶惶之中听见了来自头顶的一声轻笑。
是嘲笑。
她还跪着,却被拥进了殷衢地怀里,是殷衢半跪了下来。
一段冷冽的龙涎香从干燥的织物中透了出来。
殷明鸾睁着眼睛,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情不自禁想要回抱过去,举起手,却只是揪住了殷衢的衣角。
揪得很紧。
“自请离宫?”
“是。”殷明鸾的声音细若蚊蚋,但是她有些放心下来,看来皇兄并没有生气。
“不,朕在宫中为你留着位置,虽然暂时被鸠占鹊巢,但,你要耐心等一会儿。”
殷明鸾开始听不懂了:“什么意思?什么位置?”
殷明鸾被放开了,她依旧怔怔地坐在地上。
殷衢已经回到书案前,拿起一本折子看,顺便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地下冷,起来。”
殷明鸾慌忙整理了衣裳,站了起来。
她小心试探问道:“皇兄,不处置我?”
殷衢发现他将折子拿倒了,他不动声色将折子合上,说道:“朕说过,宫中有你的位置,你不能走。”
“这是什么意思?”殷明鸾不解问道。
“朕要你……”殷衢话说了一半,却顿住不说。
他将手指一根根收紧,白玉扳指膈在手心,他缓缓道:“你去吧。”
这是逐客令了。
殷明鸾心中一下子涌出了大喜大悲后的一种茫然,她似乎应该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愣愣的,有些虚幻之感。
这就是这么多天来,她夙夜忧心的事情吗?
就这样解决了?
她怔怔地站起来,歪歪扭扭对着殷衢行礼告退,离开前忽然又想起一个要命的事情。
“昨夜,我饮了酒,似乎冒犯了皇兄,记不太真切了。”
殷衢放下手中的折子,感到昨夜醉酒后的头疼涌上来,他拧着眉头缓缓发问:“昨晚、怎么了?”
殷明鸾认真看殷衢,他眼中的疑惑不似作伪,她大喘一口气,心中默念老天眷顾,她露出一丝笑,说道:“只记得好像冒犯了皇兄,细想又不记得了。”
殷明鸾害怕殷衢细问,忙行礼告退。
她站在乾清宫门外,怔怔了许久,思绪因为太过杂乱,她一时间竟然是什么都没想。
她往乾清宫外走,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人,抬头一看,是卫陵。
她忙说:“见谅,我不是故意往你这儿撞的。”
卫陵道:“我却是专门在这里等你。”
殷明鸾问道:“怎么了?”
卫陵说道:“贵太妃娘娘病重,她……催着让我和你快快定下。”
第47章 雪时晴 ……
李贵太妃又病了。
灵觉寺小禅院里飘着浓重的药香, 殷明鸾推门进去,屋子里厚重的帷幔隔绝了风吹,床榻上设着的枕屏还没撤走。
李贵太妃卧在床榻上, 面色惨白,却依旧是笑着的:“只怕是不好了。”
殷明鸾走上前去,跪坐在地上, 握住李贵太妃的手, 眼眶红红:“母妃说胡话,我特意寻到的王陵朗,一定能让母妃早日康复。”
李贵太妃叹了一口气, 看着殷明鸾和卫陵, 说道:“明鸾,母妃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你们二人。”
她费力地一手牵住殷明鸾,一手牵住卫陵,直到他们两人的手合到一起。
李贵太妃看着殷明鸾,说道:“明鸾, 答应母妃好吗?”
殷明鸾却沉默了。
过了许久,殷明鸾在李贵太妃温柔的目光下开了口:“母妃,我……”
卫陵突然出声道:“娘娘, 让我同公主私下谈谈吧。”
殷明鸾被卫陵拉出了屋子, 卫陵往前走了几步, 踩着干枯的树枝,吱吱作响, 殷明鸾感觉到了他的一股烦躁之意。
卫陵转身发问:“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殷明鸾愕然看着他,觉得卫陵的直觉实在灵敏。
她已经决定了,不需要为了躲开什么而去嫁人。
前世她是在殷衢离宫的时候被赶出宫去的,如今黄河决堤一事已经了结, 皇兄也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前世的劫难,她已经破了。
今生,不如就安然无恙老死在深宫中,作为妹妹遥望着皇兄,也足够了。
卫陵问道:“之前你还在犹豫,为什么现在变了?”
殷明鸾缓缓开口:“因为,皇兄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卫陵一愣,然后牵起唇角一笑:“所以,你嫁我或不嫁我,根本与我无关是不是?”
殷明鸾无言以对。
她觉得卫陵似乎生气了,但是下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想错了。
卫陵只是开始妥当地出谋划策:“娘娘病重,在她病好之前,你我不如做一场戏,让她安心养病。不用多做什么,只说你答应,然后拖到她病好,我们就散。”
似乎他只是关心李贵太妃地病情一般。
殷明鸾凝眉想了一想:“病好之前,只我们两人做戏,千万不要让长辈轻易订盟。”
若扯上长辈,一下子来个上门定亲,那就无路可退了。
卫陵嗤笑:“你以为我稀罕。”
被这样刺了一通,殷明鸾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是她错解了卫陵的意思,卫陵对她根本就没有意思。
殷明鸾笑:“不稀罕最好。”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多好。
***
张福山静悄悄来到殿中,一边为殷衢细细研墨,一边偷觑着殷衢的表情说道:“公主出去后,碰见了卫将军。”
殷衢锁了眉头,似是有些不喜,应了一声:“嗯。”
卫陵与殷明鸾,实则是没有可能的,他不必这样多加挂怀。
张福山奇道:“不差人早些请回公主么?”
殷衢手顿了顿,准备放下手中的笔,但是他的停顿只有很短一瞬间,他说:“不着急。”
张福山倒是急了:“陛下,奴婢不小心听见了,卫大人说贵太妃娘娘病重,想要卫大人和公主殿下早日定下来。”
“什么?”殷衢按下手中的折子,眸中隐隐有了暗火。
张福山点头确认自己没有瞎说。
殷衢站起来,难得地泄露出一丝怒气:“卫陵,朕倒是高看他。”
凭他义父与顾家的血海深仇,他怎敢将殷明鸾拉进这纠葛里去?
是他高看了卫陵。
武襄侯府内。
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蓬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满院树木都是枯枝坠着雪,看上去却像是郁郁葱葱的白花白叶子。
这样冷的天气里,卫陵一身素白中衣在院子里舞剑,外袍被大咧咧地挂在树枝上。
他一剑击去,树上簌簌地落下雪花,沾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被热气化开。
卫陵收了剑。
廊下站着一个眉目带有英气的美貌少女,名唤廖阿水,她带来煲好的热汤,她的手指指腹在煲汤的时候烫出了一个泡,不过她并不在意。
卫陵将剑收回剑鞘,看见廖阿水走过来,神色冷淡。
廖阿水是般若教廖长老的女儿,她自幼和卫陵一起在般若教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廖阿水跑了过来,趁卫陵没注意,拉了拉他的领缘,帮他整理外袍,问道:“卫陵,有心事吗?”
卫陵打开她的手:“没有。”
卫陵将外袍穿好,紧了紧腰带,突然发声说道:“已经打听到了你爹的下落,你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