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山看了一眼下面坐着的长乐公主和嘉阳公主,想了一下子,觉得陛下并没有注意到嘉阳公主,于是好心地不打算把嘉阳公主牵扯进来。
张福山欠身:“是。”
张福山去去就回来了,殷衢凝眉一忘,殷明鸾不仅没有动,还对着卫陵笑得开心。
笑得太开心了。
然后他看见卫陵伸出手来,抹去殷明鸾脸上的糕点屑。
殷明鸾竟然没有躲。
殷明鸾站了起来,亲昵地对着卫陵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了起来。
殷衢松了一口气。
然而殷明鸾没有来到他的身边。
殷明鸾挽着李贵太妃身边的芳姑姑走向卫陵,略显羞涩地说着什么。
卫陵翩翩站了起来,与殷明鸾相识一笑,然后拱手文质彬彬地对着芳姑姑说话。
殷衢捏着酒杯的边沿,指腹有些发白。
张福山这个时候说:“陛下,公主不愿意来。”
殷衢道:“知道了。”
正在殷衢沉默之际,胡国伽罗布忽然越过众人站了出来:“陛下,胡国有礼物要献。”
殷衢看向了伽罗布,这位胡国的王子依旧莽撞热情,相比之下,却比殷明鸾身边的那几个男人要顺眼得多。
殷衢轻轻颔首。
殷明鸾听见伽罗布出声,也望了过去。
伽罗布自步入凤凰楼后,虽然没有与殷明鸾攀谈,粘腻的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殷明鸾身上,让殷明鸾不光不自在,更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现在伽罗布站起来说话,殷明鸾安静下来,打算看看伽罗布有什么阴谋要施展。
伽罗布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他的礼物来了。
是整整十二个身披薄纱,身子曼妙,面容娇嫩的胡国美女。
殷明鸾捏紧了手指,渐渐坐直了。
卫陵没有动,眼珠转动,斜着眼在打量殷明鸾。
殷明鸾掩饰般地笑笑。
卫陵说道:“陛下一向不好美色,胡国王子这里送得却不上心。”
不远处,几个中年的官员悄声说道:“陛下即位已经三年,后宫无所出,想来陛下也不会让皇长子从胡国女子肚子出来的。”
殷明鸾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悄悄抬眼望了一眼殷衢,不巧正对上殷衢的目光,她的心一抖。
殷衢的目光似乎有些冷,殷明鸾想,一定是他对伽罗布的“礼物”不喜。
毕竟,他是那样正经的人。
然而……
“多谢美意。”殷衢扯出一丝笑。
他伸出手指向当中一女子:“抬起头来。”
第49章 袖中香 ……
那女子肌肤雪白, 秀发乌黑,深目高鼻,瞳孔仿若盛着戈壁琥珀色的美酒。
然后她看见殷衢微微颔首, 对身边的张福山悄声说了一句话,张福山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将这位琥珀美酒的美人引到后殿去了。
张福山对胡国美人说道:“听闻胡旋舞回雪飘摇, 千匝万周, 陛下近来命教坊司编写书籍用以教学,姑娘也出一份力吧。”
他转头吩咐太监给胡国美人端来了纸墨笔砚,胡国美人咬着笔, 好不委屈。
张福山交代完毕, 走出了门,却见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了过来,急道:“公公,大事不好了!”
张福山进到后殿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殷明鸾一直留意着那边, 她注意到张福山出来的时候,直裰上竟然沾着一块显眼的灰印子。
像是不小心摔倒,在哪里碰到了。
照理说张福山这样的大太监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差错的。
殷明鸾感到疑惑。
更让她感到疑惑的是, 张福山对着殷衢附耳说了几句话, 殷衢蓦地站了起来, 大步走出了殿内。
殿内瞬间静了一会儿。
伽罗布哈哈笑道:“没有人不会为胡姬动容。”
站在上首的张福山拿袖子擦了擦汉,只能讪笑。
殷明鸾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个浓黑又灿烂的夜, 她在画舫中找上了殷衢,那个时候她懵懂,虽然不开心,却没有如今这样酸酸涩涩。
像是梅子青时的雨, 潮湿的水汽在衣裳上,拧不干又放不下。
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很久以前,但她一直躲避在兄妹这层厚重又摇摇欲坠的关系中,想要保全自己的心。
而这个时候,她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勇气,想要去做点什么。
殷明鸾站了起来……
“公主。”有些小声地在她耳边讲话,言语间有哀泣之音。
“公主,求您救救我家娘娘吧。”
殷明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勉强让自己集中精力,她看着悄然出现在身边的郑贵妃的侍女素琴。
***
郑贵妃看着来势汹汹的皇后许芸娘,正要走下来迎接,许芸娘却伸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贱人。”
郑贵妃捂着脸站定,她镇静地看着许芸娘,知道许芸娘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泄愤。
“一定是你这个贱人进谗言,才让林斐回京陷害我父亲!”
郑贵妃略带戚哀地看着许芸娘,她能看得出来许芸娘被这深宫逼疯了。
她父亲的事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简直不管不顾起来。
许芸娘一直深深嫉妒着郑贵妃,殷衢从没有对许芸娘有好脸色,但是对着郑贵妃,他却能缓和了神色。
明明只是个贵妃,她却不能尽兴拿捏。
更别提宫外郑家和许家势如水火。
许芸娘明白,殷衢是厌恶许家的,如今已经到了动手的时候,她被许太后推了出来,是必死无疑的。
死前,她必定要让她深恨的人一同下地狱。
许芸娘伸手,身边的宫女用发抖的手举起瓷碗。
那汤水漆黑如墨,荡漾出不详的光芒,许芸娘用一只手端起,她指甲上的丹寇鲜艳如血。
许芸娘用尖锐的声音对太监说道:“给本宫按住她!”
太监虽然胆怯,却不敢不从。
郑月宜挣扎起来,却挣脱不了太监的手,许芸娘手指上的一抹红渐渐在她眼中愈发明晰……
她死死咬牙,却能在舌尖尝出酸苦的味道。
她在心中祈祷。
素琴,跑快些……
正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响动惊动了殿内人。
朱门敞开两扇,殷明鸾站在光里,金冠巍峨,面容肃杀,她喝道:“谁敢造次?”
按住郑月宜的太监不由得缩回了双手,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
郑月宜瘫倒在地上,咳嗽不已。
许芸娘叫道:“放肆,本宫是皇后,你们竟敢不听本宫的命令?给本宫灌!”
但是,瓷碗早已碎了一地,黑黢黢的药汁在地上蔓延开来。
殷明鸾冷漠地说:“皇后娘娘失态了,拉开她。”
殷明鸾身边的太监走上去,拉住想要冲到郑月宜身边的许芸娘,但是不知是低估了许芸娘,还是她的疯狂增加了她的力气,她竟然挣开了,上前去狠狠掐住了郑月宜的脖子。
殷明鸾沉声道:“拉开她!”
她又吩咐玉秋:“将地上的残渣收拾起来。”
深宫中出现毒害人命的药物,是必须慎重对待的。
眼看面前的局势控制住了,殷明鸾松了一口气。
素琴从殷明鸾身边小跑了出来,半跪在地上扶起郑月宜,用手绢为她擦去唇边的药汁,后怕着嗫嚅着:“娘娘……”
殷明鸾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
在凤凰楼中她听到素琴的求救,当下忙不迭地往钟粹宫赶,素琴着急下来,连规矩都不管不顾,拉着殷明鸾的手,说道:“公主,来不及了,我们走小道。”
于是殷明鸾头一回知道,宫中还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的小道。
玉秋收拾好地上的残渣,刚站起来,就听见一声呵斥:“放下。”
殷明鸾扭头望去,看见为首之人是慈宁宫的张嬷嬷。殷明鸾眉心微微拧了一拧,知道已经失去了查清事情的机会。
她微微抿了抿唇。
对待半疯的许芸娘,她能够勉强震慑住下人,可是对于积威许久的慈宁宫人,她什么都不能做。
许太后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地穿过门帘,她淡然地瞥了一眼乱糟糟的殿内,盯着按住许芸娘肩膀的太监,说道:“放肆。”
太监收回手,也不敢看殷明鸾。
一下子殷明鸾的人和皇后的人陷入了僵局。
张嬷嬷面容亲切地走近玉秋:“玉秋姑娘,这件事就由太后来查,公主一个姑娘家,怎么好陷入这等事?”
殷明鸾感到心里憋着一口气,呼不出又咽不下。
檀冬不甘道:“公主——”
张嬷嬷吊起眉毛:“怎么,此处还有你置喙的地方?”
她虽然是冲着檀冬说的,可意思是直晃晃地指向殷明鸾。
“母后称病不能赴宴,却为何到了钟粹宫?”斜插进来一把声音,“皇后病也好转,看来钟粹宫实在是个养人的好去处。”
殷衢大步走进来,襕衫上一道暗金绣线偶尔间映照着殿内的烛光,反射出一阵刺目的金灿,殿内凝滞的墨黑被这金灿灿的光逼退。
方才殷衢正是听到了钟粹宫的消息。
殷衢看着落入张嬷嬷手中的瓷碗残渣,薄唇微动:“张福山,收起来。”
张嬷嬷有些无措地看着许太后,许太后提高声音:“皇帝。”
哪知殷衢乃至张福山根本就像没有听见,殷衢身边的小黄门暗暗将许太后和张嬷嬷围了起来,直到张福山端着这些碎渣出去,殷衢才像是刚刚回过神来:“母后有何吩咐?”
许太后以手指着殷衢,气极反笑:“好,你很好,皇帝,千万别忘了,当年若不是哀家,你如何能坐上这个位子。”
殷衢低头微笑:“朕自是不能忘,不敢忘。”
许太后见没有转圜余地,一振袖子,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哗啦啦离去。
素琴的声音陡然响起:“娘娘,娘娘。”
殷衢转头看了一眼,吩咐道:“张福山,传太医。”
太医很快过来,满殿里穿梭着太医和递话的太监,乱糟糟急哄哄。
殷明鸾看见多善跑进来,凑在殷衢身边,似是在说使臣的事。
殷明鸾站在不远处看着殷衢,周遭的喧嚣在她耳中静了一瞬,她迈了一步往殷衢那边走去。
她的衣裙被扯住了,她低头看去,素琴满脸是泪:“自从我家娘娘禁足以来,皇后克扣宫中用度,冬日里连炭也没得烧,我们娘娘每日咳嗽不已。”
殷明鸾深觉自己对后宫太过不上心,竟然不知道郑贵妃过的是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她连声吩咐玉秋派人给郑贵妃殿内布置妥当。
殿内大熏笼里袅袅冒着热气,郑贵妃的被褥也已经换过了,是久违的干燥温暖,殷明鸾从殿内走出去时,发觉外面一阵冷风拂面,她抖了一下,玉秋为她披上斗篷。
现在,钟粹宫又恢复了冷冷清清,殷衢已经不在。
殷明鸾扶着玉秋的手,问小跑过来的檀冬:“那碗药是怎么回事?”
檀冬气喘吁吁,缓了口气说道:“张公公偷偷告诉我,那毒药是许太后给皇后的。”
许太后?
殷明鸾拧了拧眉。
她不认为许太后会去专门对付郑贵妃。
殷明鸾灵光乍现。
自从南下回宫以来,殷明鸾心中一直怀揣着忧虑,先是殷衢的那一关,她勉强是跨过了。
可是还有许太后。
知道她身世的许太后。
许太后消息灵敏,对殷明鸾在怀庆府经历的事,她知情吗,面对秘密败露,她会如何做?
她能容忍殷明鸾这样一个活着的证据留下吗?
殷明鸾握着披风上的系绳,一言不发,快步走在寒风中。
身后玉秋和檀冬小跑跟上:“公主,怎么了?”
殷明鸾沉声说:“我有一个猜测。”
殷明鸾抱着手炉,看着王陵朗面色沉凝地从金漆托盘中拿出一颗高丽参。
那高丽参个头极大,细腻油润,王陵朗先是嗅了嗅,然后捡起桌上的银匕首,小心切开一片。
片刻后,他面色肃然地说:“含.毒,久服致命。”
殷明鸾微微向后倚靠着美人榻:“是冲着我来的,但太后她没想到皇后行事没了章法。”
檀冬有些心慌:“公主,我们该怎么办?太后已经有了杀意。”
殷明鸾揉了揉额角:“小心就是,没有什么难的。”
没有什么难的,真正的难处是皇兄那里吧。
殷明鸾听说乾清宫的宫灯亮了一宿,她拥着狐裘想着,许皇后的这件事来得太好了,又太不好了。
太好,是因为她生生给殷衢塞了一个许氏的把柄,明晃晃的,可利用的把柄。
不好,是因为,殷明鸾不清楚他们是否准备好了。
镇国长乐公主府已经建好了,殷明鸾想,她需要做些事情了,以帝国公主的身份。
她觉得自己是一枚小小的蒲苇,正在往巨大的漩涡奋力游去。
但是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在心底生出了炽热的勇气。
慈宁宫中。
一向运筹帷幄的许太后怒意勃发,将寝殿内的玉盘宝瓶摔了满地粉碎。
慈宁宫宫人不敢有多余动作,战战兢兢跪了下来,哪怕地上细瓷遍地。
唯有张嬷嬷走上前:“娘娘,眼下如何救一救皇后娘娘?”
许太后却说道:“救不回来了,她已经疯了。”
张嬷嬷一惊,看着许太后的脸色,只觉得分外冰冷。
张嬷嬷接着问道:“娘娘打算就这么算了?”